乌狄被拽住腿脚,反而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豆大的红眼睛眨了眨,鸟脸喜笑颜开:“你想通了?你终于想通了?”
褚辛掀开被子更衣,乌狄跟在他身边,殷勤地给他叼腰封和木簪:“我就知道你有办法,年纪轻轻就能用出摄魂术,你不是普通半妖,是大妖的后裔对不对?”
它越问越兴奋,忘了眼前这个人前一晚还在书库里翻找毒药有关的书籍,脑子里恐怕有千百个可怕的主意。
“你今年多大?褪羽几次了?为何父母不在身边?怎么被那个奸商搞到手里的?”
褚辛脸色越来越阴沉:“再问这些废话,我保证你会看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阳。”
褚辛捏着乌狄的脖子,把它往门口一摔。
木门吱呀开了,乌狄哀嚎一声。
他顺脚把乌狄踢了出去:“带路。”
鱼鳞覆瓦,枯枝老树。
没有盎然绿意,没有任何生机。入夜的陶家村灯光寥落,风里吹着的都是干燥带腥的泥土气息。
褚辛步伐轻盈,绕过亮着灯的平房,停在村角的平房前。
乌狄用气声说:“就是这里。”飞上了屋顶。
褚辛随它一跃,竟轻松跃上屋檐,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掀开屋顶角落的一片瓦,微黄的灯光倾泻而出。
随后是一道刺耳的鞭笞声,和女孩的闷哼。
以及一个苍老的声音。
“陶春,别以为换了名字,就能够改命。你瞧瞧你,这么多年了,一点神仙的样子都没长出来,我都替你丢人。”
春桃被捆在房柱上,粉色布裙已经渗出血来,乱发下是肿胀发红的眼。
她嗫嚅道:“丢人?三十六年了,是条狗都学会听人话了,你竟然还是学不会人的德行……丢人的到底是谁。”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最后猛呵一声,往老叟脸上吐痰:“呸!什么村中有难,什么有苦难言,丁耀德,你根本就是借机报仇!”
丁耀德难以置信地摸着脸上的唾沫,眼中燃起怒火:“那女人竟还说你是病号,我看你挺有精神。给我打,狠狠地打!”
一名老妪被绑在房中另一头,挣扎着跌倒在地上,闻言嚎啕大哭:“停手吧,别打了,求你别打春儿,要打就打我。”
丁耀德理也不理,一道道鞭子落了下去:“满嘴六殿下、六殿下,就是因为你的六殿下,我们给山神大人的供奉断了三十六年!
“整整三十六年,粮食的收成一年比一年差!你呢,你在青霄山享福,当神仙!你一个根本长不出灵根的废物,凭什么?!”
春桃怒吼:“那根本不是山神,是异兽,是邪祟!你供奉异兽,戕害无辜,本就该受罚!”
啪——
丁耀德给了春桃一个响亮的耳光。
他已经听不进任何话,怒喝:“你竟还好意思顶嘴,当年若不是你引了那个贱人过来,青霄山的人根本不会插手,村里的壮丁和女人更不会走,我们也不至于到这个境地。”
他打累了,把鞭子交给旁人,抖着腿看春桃继续挨鞭子,笑道:“不过,这次你亲自把那个贱人带到山神大人身边,也是将功补过。
“春啊,明天阵法启动,那贱人一死,你就不仅是南山境的英雄,也是我们陶家村的大英雄,哈哈哈!”
春桃原本含怒的脸色瞬间苍白,瞳孔涣散,终于有了绝望之色:“你们要做什么……”
丁耀德临走前高声笑着踢了春桃一脚,带着人离开了,栓上了房门,落了三道锁。
留春桃在房里挣扎着,红肿的眼睛不断流泪。
过了许久,春桃无力地跌靠在房柱上,喃喃:“都怪我,都怪我……”
老妪低声哀泣:“为什么要回来,我不是让你不要回来吗?你都已经到青霄山了,这些凡尘俗事,忘了不好吗?”
春桃蜷着腿,缩成小小一个。
她看着自己手背的皮肤,这么平整,这么年轻,和离开时一模一样,而她的母亲从满头乌发变成鹤发鸡皮。
她恨自己要做那个怪梦,恨自己一时冲动做了错误的决定。
但她的感情和留恋,非自己所能控制。
春桃把头靠在膝盖上,像儿时一样。
“娘,我这些年时常梦见你在河边浣衣,在灯下织布,被那个男人打骂,而我有时候躲在衣柜里,有时候缩在棉被里头。
“也记得你告诉我躲得远些,保护我不挨打,甚至连他拖我出去当贡品那日你是如何哭喊,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娘,我走了,你还在这里。你走不掉,我也忘不掉。”
人可以爬上仙山,修炼灵根,随风去任何地方,可回忆不能。它就种在心里,像一根沉默的刺,会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刻给你短暂的刺痛。
尘缘难断之处,莫过于此。
老妪愣愣地看着春桃,良久,哀戚道:“是娘对不起你,对不起六殿下啊……”
乌狄的红豆小眼更红了,它吸了吸鼻涕:“简直是一群畜生,要不是老子不会术法,第一个冲上去跟他们干架。
“褚辛,别等了,我们现在就……褚辛?!”
褚辛跳下房顶,只留下一道潇洒的背影。
乌狄连滚带爬跳下屋顶:“喂,你就这样走了吗?!不放了她们吗?不揍那老头一顿吗?那你过来干嘛?”
褚辛步履坚定,没有半点停下来的意思:“我只说要跟你过来看看,没说我要做什么。”
正相反,如果这些人为了供奉“山神”而动手脚,致使明天云笈出现事故,反而会成为他逃走的好机会。
亦或是唯一的机会。
乌狄无语了。
他怎么就忘了,这小子对六殿下阳奉阴违,平时装得乖巧懂事,背地里又是钻研毒药,又是对妖用摄魂术,他能是什么好东西!
也就是六殿下心性单纯,不经世事,才会信了他!
一人一鸟已经走到人烟稀少处,乌狄气急败坏骂道:“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六殿下那么相信你,你至少要把危险告诉她吧?”
褚辛的影子在血月下拉得很长,迅捷的步伐竟真的因为乌狄的话停了下来。
他斜睨乌狄,缓缓问:“你说,云笈相信我?”
这难道是需要质疑的事实吗?
乌狄觉得自己快要吐血。
“殿下给你吃给你穿,连书库的钥匙都给了你,虽然只是簌雪居的书库,那也是皇室书库之一,里面的古籍多值钱你根本想象不到。”
它挥着翅膀往远处一指:“而且现在她带你下山,她的住处离你的那么远,却连一个锁都没给你的房间上,不是相信你,还能是什么?”
沿着乌狄所指,褚辛看见云笈房中灯还亮着。
她似乎不喜黑暗,每每清晨到簌雪居,天光未亮,从屋内到廊间,灯光总是长明。
云笈相信他?
褚辛忽然想起早晨他唐突进入云笈房间,她毫无防备的模样。
发丝蓬松地、绵软地、安静地看着他的模样。
咀嚼着乌狄的话,褚辛感受到内心好像有什么东西软了下去,又被他一以贯之的坚硬态度按住疲软势头,迅速回复到平日的冷血无情。
也许乌狄说得没错,云笈相信他。
可就算如此,也代表不了什么。
云笈她只是蠢到会相信所有人,他只是被她相信的人里,最为普通、低劣、不起眼的一个。
乌狄发现他的松动,乘胜追击:“她还给了你羽书令,你根本不用冲破结界!只要你用灵力跟她传话,只需要哪怕是一句话!她就会知道有危险!
“褚辛,你想啊,摆阵不是小事,何况殿下用鹤翎作为阵眼,阵法就与她性命相关,若是殿下死了可怎么办?”
“死了怎么办……?”褚辛一点点转头看乌狄,目光带刺一般,让乌狄觉得毛骨悚然。
在乌狄尖叫之前,褚辛笑了:“那就让她死了吧。”
他猛地掐住乌狄的脖子,瞳孔里凝聚起红色雾气,对它使用摄魂术:“今晚你什么也没有看见,一个字也不会说。”
乌狄起初还能骂骂咧咧挣扎,最后头一歪,昏了,被褚辛扔在地上。
褚辛掸了掸手上的灰尘,毫不犹豫地离开。
就算云笈会出事,那也是她活该。
是她自己要相信这些愚蠢卑劣伪善的凡人,蠢到觉得这世界很多人需要她去救,仗着会些剑术就心比天高。
她很快就会知道,轻信别人会付出的代价。
血月凌空,陶家村的夜晚看起来比白日更为阴森恐怖,别说是人,连狗都不愿意出来。
褚辛沿着原路返回。
他腰间还挂着羽书令,云笈虽嘱咐他贴身带着,但这东西自从交到他手里,一次消息也没有收到过。
抵达客房时,褚辛听见有人小声唤他:“大哥哥。”
叫他的是个小女孩,矮小瘦弱,脸色蜡黄,穿着不合身的、洗出一层厚浆衣服,被一个稍上了年纪的中年女人牵在手里。
自从来到陶家村,褚辛就感觉到一股说不出来的怪异。直到看见这女人和女孩,才明白问题出在哪。
白日里,没有哪怕一个女人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
即使知道问题所在,他也对缘由不感兴趣,问道:“什么事。”
女人牵着小女孩走到他跟前,在兜袋里翻找,摸出一颗苹果,送到褚辛面前:“啊,啊。”
这人竟是个哑巴。
褚辛没有接苹果,以眼神询问小女孩,这“啊啊啊”是什么意思。
女人还在使劲比划。
小女孩带着乡音,有些吃力地为他翻译:“奶奶说,这个是送给六殿下的。”
陶家村现在这副样子,任何新鲜食物都是珍稀物品。
褚辛问:“为什么?”
小女孩又看了女人的比划,这次比划得太复杂,她好像不能完全理解女人的意思,“奶奶说,六殿下于她有恩。”
褚辛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
走了一个乌狄,又来了两个凡人。
云笈,云笈,是不是只要在青云的地盘上,就哪里都是云笈,连做梦都不会放过。
农妇当宝贝送来的苹果又小又青,云笈吃惯了金玉盘上的食物,这一看就酸得掉牙的苹果,根本入不了她的眼。
褚辛没有接:“今晚殿下已经休息了,明日你自己送给她。”
关了房门谢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