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窗紧闭,云笈闭眼盘腿坐在床上,两手掐诀,鹤翎正漂浮在她面前。
这把神剑通身雪白,剑格中微微泛着红光,以红光为中心,数道半透明的红色光线缠绕在鹤翎剑体上,像是捆绑鹤翎的锁链。
这些牵引阵法的红线不时变换着缠绕方法,红线越往外颜色越淡,到了靠近房梁的位置,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鹤翎是渡厄阵的阵眼,云笈正在用它对阵法做最后的调试。
两名侍女守在房门前护着结界,不让任何人接近此处。
良久,鹤翎上终于发出铮然鸣音。
云笈睁开眼。
缠绕鹤翎的红线已经固定不动,似钢丝一般牢不可破,在她的命令下转瞬化为透明,隐匿在空气中。
鹤翎重新变回羽毛,落在她手中。
“可以了,结界不用撤,你们回去休息吧。”
夏霜和秋蝉应了是,门外的最后一点人声也消失不见。
忙到此时已经深夜,该是睡觉的时候了。
云笈把鹤翎放在枕边,躺了一会,翻来覆去没有睡着,总觉得心头被人挠着痒。
于是下了床取来铜镜,扒开衣服,凑在灯火旁使劲往背后看。
那朵彼岸花依然印在她心口的位置,还未绽放,依然娇艳美丽。
云笈取了巾栉,沾了水往上面擦。
擦不掉,鲜红的花苞沾着水珠,一点变化也没有,甚至更似活物。
她早该想到的,距离从南山境回来都过了半个月,洗了十几次澡都没有洗掉,这个印记根本不怕水,也不受澡豆影响。
想必不是一般的印记。
若只是个图案还算好的,就怕上面连接着什么法术,不知不觉要了她的小命。
云笈狠下心,咬破食指,在半空以血画符。
修士的血液比朱砂更好用,既然要试探此为何物,不如一步到位。
血液写就的暗红符文受她指示,拧成一条线,直攻那朵彼岸花而去——
无事发生。
符文连接彼岸花的瞬间,她附着在符文上的灵力像是泥牛入海,消失不见。
云笈费劲地扭着腰背,拿着铜镜往彼岸花上看。
花朵依然没有任何异常,只有一点发烫。
她拉起衣领,气馁着拿着铜镜躺倒在床上,有些恼。
过了一会,若有所思地透过衣服抚摸着彼岸花的位置。
传言彼岸花开不见叶,长在忘川河畔,是逝者赶赴轮回路上唯一的风景。
而她的确死了一回,算半个逝者。
既然此物是从南山境以后才出现在她身上,难道说,是她再世重来留下的痕迹?
褚辛独自在卧房,收拾好食盒,往炭盆里加了些炭火,简单洗漱后准备睡下。
那只乌鸦吃完瓜子就飞走了,这房间只有他一个人在。
若要逃走,今夜本该是个好机会。
可惜云笈在村落里布了渡厄阵。
这阵术虽不厉害,覆盖面积却不小,能够感应到方圆几十里的异兽踪迹,想必也能追踪他的位置。
他如今临近褪羽,能用出灵力,但状态并不稳定,跑不了多远。
现在云笈待他还算缺心眼,但若是逃跑了再让云笈捉住,日后定要对他百般防范,反而讨不到好。
褚辛和衣卧下,透过窗枢留下的缝隙望着夜月。
此处天现异象,白日不见天光,晚上反而云幕淡了些,露出血红的圆月。
即便他四处流浪,这种血月也是头一回见。乍看下,竟比起别处的月亮更有意趣。
褚辛阖上眼,在月光下缓缓入眠。
他睡眠向来不好,极浅,且多梦。
等意识逐步下沉,他看见眼前模糊地出现一片红色。这些绯红的光晕缓慢交叠重合,最终变成成片的,冗长的花朵甬道。
黑色的天空下,彼岸花伸展着细长的花瓣,是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褚辛听见水声。
花道旁,宽达百尺的河流在夜色中波涛滚滚,倾倒着向看不见头的远方奔腾。
随后是风声。
更确切的说,是属于灵魂的脚步声。
在这漫长的,几乎看不到尽头的长河边,成千上万个灵魂沉默地、整齐划一地、面无表情地沿着河流行走,如同无数个没有意识的傀儡人。
而他的潜意识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看着自己在人流中逆行,拖拽着沉重的脚步,不时被撞过肩膀,也因乏力而跌倒,依然逆行。
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说不出理由。
只知道他必须去往那头。
那才是他的归宿。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出现一道光晕。
他一脚踩在那光晕里,无限地下坠——
双脚落地时,一碗鲜血摆在他面前。
“十二号,褚辛。”伙计催促道,“马上就要出去了,喝干净了,看起来精神点,别到时候干巴巴的,谁买啊。”
又来了。
即便已经从明珠阁逃出,过去的记忆依旧换着方式与他纠缠不休。
褚辛看见自己伸出手,捧着碗,将那碗恶心的有着刺激气味的血液吞咽入腹。
冰冷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些温度。
伙计确认他把血都喝干净了,扔给他一块湿帕子擦脸,收了碗,看见碗上斑驳的红色液体,小声嘟囔“真恶心”。
褚辛咬着巾栉,汲取着布层里的水分漱口,然后掖着巾栉一角擦脸。
窗外忽然点燃烟火,“砰——”
仓库里的半妖和伙计都向着逼仄的窗口望去,透过狭窄的视野,看见巡境青龙在烟火中以缓慢的速度飞过。
窗外响起浪一样的声音,高喊着“二殿下千岁”。
这头只有仰望烟火的沉默。
门口的伙计喊了声“到时间了”,仓库里的半妖被罩上黑布,运了出去。
褚辛蜷缩在铁笼角落,颠簸中不小心触碰到铁笼边缘的符纸,灼热的电流立刻为裸露的皮肤带来刺痛。
他咬着牙,捏着暗袋里的药,忍了下去。
对于所有半妖而言,被售卖都是难捱的等待。
过路的人打量着褚辛,褚辛也在计算着他们,思考谁会出手买下他,谁又能够让他找到可乘之机,得以逃出生天。
可明珠阁的定价昂贵,他没有多少挑拣的余地。
最终询价的,只剩下那个八字胡的男人。
一番砍价后,他给出自己的底价:“都是老顾客了,两千五买吗?”
魏老板坚定的防线被撬开一角。两千五百两白银,老奸巨猾的商客知道这已经逼近半妖价值的极限。
这时,两个伙计跑了过来,同魏老板耳语几句。
奸商喜形于色,丢下一脸茫然的八字胡连忙走了,大笑着挥手:“不卖了,不卖了!”
八字胡“哎哎”跟在掌柜后头叫唤,发现掌柜和伙计都不理会自己,知道这生意是黄了。
半妖和人群面面相觑,只有一个伙计小声说:“算你们走运,六殿下说了,今日将你们全部买下,放你们回归自由之身。”
半妖们惊惶欣喜,在突如其来的好消息下乱成一片。
这梦境与现实几乎一模一样,褚辛都快忘了这于他不过一个梦。听见伙计的话,潜意识才猛地发麻。
——不对。这不是那天的事。
他看见伙计们抱着箱奁向对面奔去。
明珠阁对面,长海楼专供贵宾的露台上,粉色樱花热烈地绽放着。
那里也有人在看着焰火。
站在前排的少女,有一张他无比熟悉的脸。
明珠阁的伙计提着大包小包奔上楼,送到云笈面前。
她对明珠阁的赠品习以为常,掀开绸布一角看了眼,拒绝了其他,只留下一盒点心。
伙计带着剩下的东西奔了回来。
烟火声歇,在最后一束火光绽放时,褚辛看见云笈与他一起看烟火。
如果这也算一起看的话。
真要说起,是云笈在看烟火,而他看着观赏烟火的云笈。
所以他很快看见云笈身旁,高大英武的男子俯身同她说了什么,两人笑得前仰后合,喜悦非常。
等烟火落了,云笈挽着那人的手臂回到雅室。
未曾给他一个回眸。
褚辛听见身旁的豹男哀求:“大哥,能不能通融几分,让我同她说两句话?”
伙计冷笑着回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心思,那位大人说了,她对半妖没有任何兴趣。”
豹男简直要流泪,想要当街打滚求伙计帮忙说情的地步。
当然没有用。
褚辛作壁上观时,豹男忽然对他说:“帮忙劝劝啊,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是我们共同的机会。”
他听见自己问:“为何?”
“那可是青云的六公主,你难道不想跟她走吗?”
——褚辛猛地睁开眼。
他长衫半敞,半露的胸口不稳定地起伏着。像是有一只皮球在胸腔里,被人以巨大的力量踢来踢去,不由他掌控。
他确认着自己仍在北山境陶家村的事实。
窗外是血红的圆月,淡红的月光铺洒在单薄的被褥上。
没有什么烟火,也没有巡境青龙,他不在铁笼里,身上的伤口都已经愈合。
当然,也没有看见云笈。
然后,一张乌鸦的脸在他眼前无限放大。
乌狄说:“你怎么睡得这么死!别躺了,快跟我出去。”
褚辛狠狠掐住乌狄的脖子,捂着脸坐起,还在适应那个古怪的梦,狠狠道:“你吵什么?”
乌狄从喉咙里憋出一句沙哑的回答:“那些村里人看起来听话,实则不安好心,我跟了那个老村长一晚上……他们咳咳咳……是要害殿下啊……”
听见云笈的事,褚辛一阵心烦意乱。
白日里看见云笈扶着那只难看的手,夜里又做了这般怪梦,再听见云笈的名字,褚辛都觉得心头冒火。
他就知道,这些人无事不登三宝殿,费了这么大功夫把云笈叫来,难道真的只是让她布下简单的阵法,帮他们预防能被凡人围殴致死的异兽。
褚辛怒火中烧,把乌狄扔开三米远,重新躺下盖上被子:“这种事你应该去跟云笈说。”
乌狄嘎嘎大叫:“殿下的卧房布了结界,我进不去啊!”
褚辛已经阖眼,冷笑着阴森森道:“那你就试试能不能用命撞进去结界,用你的命换云笈的啊。”
乌狄翻了个身坐起来,不说话了。
房里一人一鸟,安静得可怕。
半晌,乌狄先动了,扑着翅膀往窗户钻。
去,去就去啊!
瞧这小子得意的,看着就叫人牙疼,真不想让人输给他。况且它在韶华宫吃了那么多顿白食,撞两下结界怎么了!
乌狄的半个身子钻出窗户,脚忽然被人拉住。
血月的红光下,褚辛坐了起来,眼神冰凉彻骨:“带我过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