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青霄山只有韶华宫设恒温结界,另一头,武阳宫如其他地段一样,簌簌落着冬日小雪。

厢房内笑声不断,满溢脂粉香气。

男子浓眉入鬓,身材健硕,姿态狂放地横坐榻上。他怀中抱着美妾,二人拿着酒杯调笑不停。

此人正是青云国二皇子,云书阳。

云书阳白日饮酒,兴致好极。直到仆役传信,他才稍有不快的迹象,浓眉一压,顿时生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威压。

“病到剑都拿不起来?怎么这么突然,前几天不还好好的。”他舔着后槽牙,带着隐约怒意,“不会是装的吧。”

仆役面露难色,既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

殿下们的事,他哪敢多嘴。

云书阳怀中女子咯咯娇笑,替仆役解了围:“六殿下长大了,该有自己的主意啦。妾听闻六殿下前几日在夜市买下一只半妖,好看得很,怕是要赏玩好些日子哩。”

“她何时对这些东西有了兴趣,我竟是不知。”云书阳晃着酒杯,脸色越发阴沉,“原来如此,所以云瀚才给她买了十来个半妖,又是在循她心情办事。”

按以往的行径,云瀚给云笈买一个,他就要买两个三个,怎么也要压他一头。

这下云瀚一下买了十几个半妖,他总不能送去百个。

韶华宫也装不下啊。

仆役察言观色,笑道:“殿下放心,三殿下采买的半妖,六殿下一个也没收,全部退回去了。”

云书阳手中动作一滞,须臾间,阴霾一扫而空。

他在女子腰间掐了一把,放声大笑:“好,好,看来我们小六的确长大了,有主意了。无碍无碍,那庆功宴我独自去了就是!”

庆功宴举办当晚,褚辛看见巡境青龙凌空而过。

盛宴安排在武阳宫,距离半山之远,除了青龙摆尾尚有欢庆迹象,他在韶华宫感受不到一丝半毫庆典氛围。

也许觉得那束月季采得不错,云笈许他留在簌雪居用膳。

当然,也只是用膳而已。

在外尚有礼仪拘束,进了簌雪居的膳堂,夏霜秋蝉就和云笈同在一桌。留褚辛在这,就在同一张桌上加多一只碗、一双筷子。

此外,还加了些平日里不常吃的菜。是云笈参考书中所说,让小厨房另外做的添头。

褚辛吃得缓慢拘谨,只夹距离自己最近的几个菜。

云笈一切照旧,该吃吃该喝喝,桌上多出一个人,倒也没有不习惯。

褚辛吃得不多,她也不去劝,知道他这人就这样,没什么口腹之欲。

毕竟以前不是没有和褚辛一起吃过饭。

窗外青龙的碧绿光芒划过,褚辛问:“殿下装病就不怕被发现么?”

云笈哼了声:“不要紧,只要拒绝的不止一个,生病与否就不重要了。”

褚辛不解其意。

直到次日回到簌雪居扫地,发现桌上摆着许多补品。

那其中许多是稀有药材,在山下最好的铺子都买不着,到了云笈这,不过是被做了添头,当做礼物送来而已。

可是,那位传闻中的二殿下,对小妹倍加宠爱的兄长,甚至压根没有确认过云笈是不是病了。

然而他的关心又这般急切,云笈一句轻飘飘的话,就能换来价值千金的问候。

实在矛盾。

对于褚辛的疑惑,往来韶华宫送信的周淳笑得很开朗。

“啊,这没什么吧,二殿下和三殿下都很宠六殿下的。哈哈哈,现在四处传闻,说六殿下养了一只金丝雀,想必他们都知道,但是又不好过问,才送些东西表示表示嘛。”

褚辛:“……”

很好,现在他逃离此处的难度愈发大了。

不仅得攻破云笈和她的侍女,掩过傀儡人的耳目,躲避弟子们的问候,还得留意其他皇子的手脚。

为何云笈任由这种传闻存在,是不知道,还是压根就不在意自己的名声?

褚辛扫着地,脸色阴沉得能滴水。

半晌,他扔了扫帚,走向啄食谷粒的鸽群。

白鸽扑着翅膀飞走,雪白的鸽群劈开道路,露出藏在鸽群里浑水摸鱼的乌鸦。

乌鸦妖发现了异常,第一反应是逃跑。

褚辛指尖一点,半空腾起一缕青色火焰,堵住乌鸦妖的去路。乌鸦妖在半空翻腾着转了几个圈,吱哇乱叫地回到原处。

他临空一握,就把乌鸦妖的脖子攥在手里:“跑什么?”

声音阴恻恻冷飕飕,全不似人前那副温和模样。

“你不是只有月天境?怎么会这种法术?”乌鸦妖惊得炸了毛,连挣扎都差点忘记,“你这小子一看就不对劲,少,少在我身上做文章,我绝对不会再在同一人身上跌倒第三次!”

褚辛点头:“哦,这样啊。”

手上加大力气:“不过是一只盗食的乌鸦妖,死在这里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事,还可以给梨花树做养料。”

他手指收得越来越紧,乌鸦妖窒息到快要翻白眼,坚持了不到五秒:“咳咳咳……别……我,我上有老下有小……大人,我的意思是……您有问题可以直接问……”

褚辛把手松开了些:“告诉我青云国皇室的情况,云笈和其他皇子的关系。”

“你问这些干嘛?”乌鸦妖惊。

看见褚辛眼中凝起雾气,它慌忙避开眼:“不不不!别用摄魂术,用多了会让妖脑袋变傻的!我说,我说。”

它吞了吞唾沫,回忆起这几日簌雪居的动静,尽量挑拣出有用的信息,倒豆似的说出口。

“青云国皇室一共四位皇子,两位皇女。大皇子薨殁以后,青云帝的身体一直算不上很好,皇位如何处置,很受关注。

“近些年,朝中默认继任者不是二殿下,就是三殿下,这两人争斗得厉害。六殿下心性纯真,剑术无双,在青云内外都有好名声。若能将她拉拢到自己的阵营,自然再好不过。”

所以云笈才那般骄纵,是有恃无恐。

褚辛无视它对云笈的赞美,直击要害:“她现下站在哪边?”

乌鸦妖想了想:“说不上对谁更好一些,只是前段日子六殿下协助二殿下击杀相柳,大概有偏倚二殿下的迹象。”

褚辛若有所思,听见傀儡人靠近的脚步声,又简单问了几句,待了解得差不多,张手放了乌鸦妖离开。

春桃还未转醒,身体状态却好了不少。

云笈每日会去看看她,见她迹象平稳,心情比起最初也轻松快活。

那本《半妖饲养手册》看到一半,云笈终于失去所有耐性。

什么破书,屁用没有。

褚辛根本和书上说的不尽相同。

没有忌口,也不在意天气冷暖。

他像是在红尘里翻滚惯了的,给什么吃什么,有什么穿什么,就算挑拣,也只在云笈给出的限度内做选择。

他浑身上下,只有一点与书中所述相符——直到目前为止,展现出来的实力只有月天境二重,半妖里的中等水平。

修者九大境界,月天境不过是入门,放在山下十二宗门里最小的宗门,他也只能做个最低等的洒扫弟子。

旁的她都相信,唯独这点,哪怕亲眼看了褚辛挨揍,云笈也将信将疑。

搞笑呢。

要知褚辛前世也是与她比肩的天才人物,苍羽神扇引燃青鹭火,配合阵法,顷刻间可以将上古异兽逼入绝境。

不然怎会与她较量不休,数次交手,甚至说她“不过尔尔”。

这四个字她可是记恨了许多年,誓要想出更多狠话,等有机会把褚辛踩在脚下,骂到他没法还嘴。

可是现在的褚辛,手里能拿稳的只有扫帚。

别的不知道,扫地是扫得越发熟练了。

云笈坐在秋千上,不时往旁边撒谷粒,身旁围了一圈啄食的鸽子。

她以这种姿势看褚辛扫地已有一刻钟。

表情从放空到愤怒,从愤怒到不解,从不解到烦闷,比天气还要变幻莫测。

褚辛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只当做没看见,不知道,不清楚,尽快扫完这片地。

等扫干净地,手里的扫帚却被人一把夺走。

云笈唤出鹤翎,两剑把扫帚砍成三节,扫帚头扔掉,剩下的两节竹棍拿在手里,塞了一根在褚辛手里。

褚辛只当这是云笈对他的又一次为难,准备去再拿一把扫帚,就听云笈说:“跟我打一场,就拿这个。”

褚辛一顿。

很快露出为难表情:“殿下……”

然而少女已经拿着简陋的竹棍起了剑势。

她衣袂飘飘,姿态端正,睥睨间盛气凌人:“快点,不要让我等你。放开手脚与我打,要是不会刀枪剑棍,那就用别的。”

褚辛面露无奈:“是。”

梨花树下,他持棍与云笈对阵,鸽群感应到两人动静,成群结队向一旁蹦远了。

两人刚起了阵势,褚辛手中竹棍就被云笈一招打落。

云笈出手又快又狠,甚至没有给褚辛反应的机会。

竹棍落地,还未发出响声,云笈就朝褚辛腹部猛击,将他击倒在地。

阳光透过梨花缝隙落下来,泼墨一样铺洒在两人身上。

褚辛半坐在地,衣袂散开。云笈沐浴在暖阳中,琉璃耳坠晃动着,光芒流溢。

她手持竹棍,“剑尖”指着褚辛鼻尖。

褚辛不动,云笈也不撤“剑”,两人陷入短暂的僵持。

云笈在等。

等褚辛的反击。用竹棍,用青鹭火,哪怕抓起叶子往她身上扔呢?

可他没有。

先前挨打不还手,许是他忧心被那些弟子报复。

现在她都叫他敞开了与她对战,他还是这样!

为什么?

云笈无意识地皱了皱眉。

不是吧。

褚辛好像真的不会。

他只呆坐在地,被打懵了一样。

且发丝散乱,更衬面容昳丽,抬眼时分明无言,却好似求饶,泪痣楚楚可怜。

这副面貌该是烧人心肝的好看,云笈却蹭地一下冒出心火。

褚辛这是在干什么。

不会也就罢了,现在这般作态,好像她欺负了他似的。

她才没有!

不过,这真是个骂到他无法还嘴的好机会。

她带他回来,不就是想要看他像现在这样吃瘪?

可为何这不能如想象中一样让她高兴快活,反而叫她更加烦闷?

比看他挨弟子的揍,更让她心烦!

云笈预备了许多讽刺的话,是她放在肚子里存了好多年的。

然而,那些伤人的字眼在舌头滚来滚去,始终说不出口。

最终只憋出一句:“没劲。”

云笈烦躁地踢褚辛一脚:“起来。”

褚辛站起身。

云笈命令:“挥剑。”

褚辛挥剑。

褚辛有意不作还手的打算,也并未使出多少力气。一剑挥罢,他听见云笈平息怒意一样深呼吸。

他甚至怀疑自己听错。

可下一刻,云笈握住他的手腕,又在他胳膊上轻点三处:“姿势错了,手再往上一些,从肩膀开始发力。”

腕肩感受到不属于自己的体温,褚辛肩膀一僵,臂间被点过的地方也滞住。

他在辉焱一带流浪多年,风里来雨里去,对打骂是习惯了的。

就算云笈存心要用他发泄,他也丝毫不会意外。

云笈却没有。

她的指导来得太突然。

少女的鼻息离他很近,褚辛垂眼,能看见她鸦羽一样的眼睫扑闪。

她手掌和指尖都柔软,可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简单教完他,就后撤半步,命令:“挥剑。”

云笈行事的确没有半分旖旎。

褚辛依她所言挥剑。

姿态软趴趴,挥完好像自知不足,却又没有办法,只能扭头看她,眼神盈盈可怜,像是在求她不要发火。

学了,又好像没完全学。

云笈:“……”

草包!除了脸一无是处!

她一蹬脚,把竹棍往褚辛身上扔:“烦死了!你就在这里扫一辈子地吧!”

走了。

微风轻拂,春日暖阳下,有麻雀从枝头飞出,梨树哗哗作响。

云笈沿着梨花道离开,气呼呼的,步伐飞快,好像再也不想看见他。

褚辛看着她的背影走远。

随后慢慢拾起木棍,又捡起扔远了的扫帚头,准备交给傀儡人去换一把新的。

走了几步,又停在原地。

终于憋不住,少年耸动着肩膀,凤眸盛着方才伪装出来的莹亮水光,带着促狭的胜利一般的笑意,嗤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