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日用药,春桃的病容比起最初已经缓和许多,只是在睡梦中还是皱着眉,发出轻声的梦呓。
云笈刚摸到春桃的手,就被紧紧握了回去。
她凑近春桃耳边,意图听清她在说什么,只捕捉到几个不成词句的气音。
云笈道:“她好像不舒服。”
医工为春桃开了药:“虽说还在发梦,心神恐怕不宁,但至少体征已经平稳下来。再过不久,应该就能醒来了。”
她提醒道:“殿下,该为她施针了。”
云笈放了春桃的手,在一旁等待。
过了一会,春桃果真好了许多,睡得安稳了些。
天空逐渐放晴,阳光拨开云雾。
云笈的心情也好了不少,和夏霜一路走走停停,踩着未干的水迹回到簌雪居。
簌雪居外,夹道的墙缝中长了不少野花野草。
一朵紫色小花被夏霜递到云笈眼前,花瓣小小,芯蕊暖黄,沾着未干的雨珠。
夏霜对她笑道:“殿下您看,这么多花都开了,春桃也快好啦。”
云笈合伞,接过花朵在指尖转了几圈,不识得这花的名字,却觉得可爱得紧。
“簌雪居里的花是该换了。”夏霜用伞指着花圃,“殿下若是喜欢,我叫他们搬些去簌雪居,如何?”
云笈把紫色小花别在发间:“怪麻烦的,还是让它们留在这里吧。”
早晨的书还未读完,云笈没回卧房,先去了花厅。
踩进门,愣了。
屏风前,花瓶里的梅花枝被人取出,取而代之的是三色月季,有的花瓣伸展,开得灿烂,有的含苞待放。
褚辛捧着替换下来的梅花和多余的花枝,见她进门,对她颔首:“殿下,您回来了。”
见云笈在看花,他笑了笑:“我见梅花好像有些败了。路上月季开得很好,就顺路摘了过来。”
云笈没说话,褚辛又慌忙道:“殿下不喜欢月季么?我把梅花换回去?”
并不是讨厌月季。
云笈只是在想,她的确允许褚辛出入花厅,但并未叫他摆弄室内的任何物件。
但若真要算起来,插花也并非什么出格的事,若是她同褚辛计较,倒显得她很不讲理了。
她颦眉走近了,打量褚辛和他手里的花。
前世褚辛肩膀宽阔,个头还比她高了一头不止,她虽不怕褚辛,可若接近褚辛与他当面对峙,总暗自觉得气势比他弱上三分。
但此时,少年褚辛还未完全长开,不过只比她高半个头。
正常,她此时也不如前世那般高。
褚辛的衣衫是她选的,在那些清淡颜色里,他果真偏爱最扎眼的白色绸缎,衣服的褶皱都打理得整整齐齐。
这也没问题,他有多么骚包,她是有数的。
但云笈搜刮脑袋,觉得面前这个褚辛有些怪异,又说不上问题出在哪里。
她就是觉得他笑起来很不顺眼。
褚辛自来到韶华宫,就总是拿有意讨好的脸色待她。
哪怕她给了褚辛伤药,他觉得感激,所以笑得更加明媚温柔,她也直觉这笑容虚伪古怪,使她一见就不爽。
她瞪着褚辛看了半天,最终从花瓶的月季里抽出一枝,递给他:“插得太满不好看,适当留白更好一些。”
褚辛接了花,问她:“那剩下的这些,我再用小花瓶插上,放在门口花台上,可好?”
少年声音温柔,带着未完全成熟的声线,只要他愿意,就能使人轻易卸下心防。
云笈默声点头,看着他摆弄月季。
等褚辛装点好花瓶,重新拿着扫帚出去扫地,云笈才意识到——她早晨看完《半妖饲养手册》后忘了收书。
她疾步冲到屏风后,看见书本还静静躺在原处。
没有一点变化,依旧摊在她离开时的那页,甚至有半张纸的墨水都被雨水晕染开来,半干不干。
云笈松了一口气,抓起书抖了抖,又暗骂自己多疑犯蠢。
就算褚辛看见了,他现在又不识字,她慌什么?
她抚摸着书页,骤然松懈。
一滴残留的雨珠从屋檐滑落,笃地打在水潭里。
夏霜问:“殿下,可是要休息?我给您取点零食?”
“不了。”书已经晕湿,云笈索性将它摊开,放在通风处晾晒,“叫秋蝉来陪我练剑吧。”
褚辛拿着扫帚,埋着头扫着永远也扫不干净的石板地。
得益于此种重复的无意义的工作,他能够有空闲思考其他的事。
这几日的地扫下来,他已经摸清了韶华宫的布局,也知晓傀儡人的行动规律。
出入韶华宫的弟子并不少,只需与门房打好关系,混入弟子中逃出韶华宫,就不算多大的难事。
问题在于云笈。
韶华宫中,内侍、傀儡人、结界都听命于她。
他得想法子骗过她,使她对他卸下防备,才能让其他人给他以最大程度的宽限。
若是能够让云笈像待夏霜、秋蝉一样,给予他走出韶华宫的机会,那更是求之不得。
总之,云笈越是松懈,对他就越是有利。
使人松懈低看,恰好是他的强项。
他又想起云笈莫名其妙的命令,以及赠与他的幼稚、可恶的嘲笑,眼神暗了暗。
若能在离开前将她变成一具沉默的尸体,自然再好不过。
铮——
剑音清越,打断了褚辛的思路。
褚辛握着扫帚,去寻剑音来处。
那声音离他并不远,只一个转身就能看见。
云笈这几日头一次放下书,和秋蝉在空旷处练剑。
两人练剑不用灵力,你来我往,出招拆招可往续几十个回合。
把鹤翎握在手中以后,云笈就全然不问世事,只沉浸在剑意翻涌的畅快里。
她习惯用剑,平日极少穿广袖华服,大多时候着窄袖裙衫。
在所有颜色里,她尤其偏爱白色。对练时,裙摆纱练飞舞,随她翻起落下,飘摇似仙鹤羽翼。
剑意涌动,褚辛遥遥站在树边,只看一眼,就驻足不动。
他意图拆解两人的剑招。
识剑若识人,云笈用剑,甚少做防范。
她的剑锋永远锋利,只攻不守,且不走旁门左道。招式看似莽撞至极,实则章法暗藏其中,出招有迹可循。
这尚不是最特殊的。
特别之处在于,剑术光明磊落到极致,就逼出一股不要命的疯劲。
快、准、狠,好像丢盔弃甲,豁出性命也要取对方项上人头。
换做其他人,任何人,恐怕都做不来。
说起来,这是褚辛第一次见到云笈用剑。
旁人说云笈剑术如何高超,褚辛从来都只听一半,信一半,认为有神剑在手,云笈的实力应该更低。
直到亲眼所见,才知那些对她的赞美没有谬误,甚至较之实际有所不足。
褚辛忍不住想,若与她对剑的不是秋蝉,而是他,他会如何应对?
术法?
青鹭火?
不,不够。
云笈百岁入荧惑,而他如今还未褪羽,即便将家底和盘托出,现在的他,也全然不是云笈的对手。想要取云笈性命,的确痴人说梦。
夏霜不知何时走到他身旁:“好看吗?”
褚辛回神,学着懵懂少年该有的神态,腼腆道:“殿下自然是好看的。”
夏霜点头:“虽然看不懂,但我也喜欢看殿下练剑,殿下小时候还练过剑舞,好看到我都不知道怎么形容……”
她开了话匣就收不住,褚辛指指她腰间,打断她:“你的羽书令亮了。”
夏霜腰间挂着一块方形玉佩,正闪烁着白光。
那是用来传讯的令牌,价格不便宜。褚辛没有,但认得。
夏霜:“哎呀,真的。”
她拿着羽书令,读过最新几条消息,很不高兴地阴着脸,啧了声:“又来了。”
云笈和秋蝉的对练已经结束。
鹤翎剑锋停留在秋蝉脖颈前,秋蝉放下还未释出的防御招式,认输:“殿下的剑术竟又有精进。”
云笈灿然一笑:“多夸两句,我爱听。”
“剑势较之以往更为简洁,直取要害。”秋蝉真的认真夸奖起来,“像是将基础剑式重复上万遍,去粗取精。”
云笈的嘴角越咧越高,下巴也抬了起来:“再来点。”
秋蝉犯了愁。
夏霜拿着竹筒给云笈送水,打断了秋蝉的思路:“殿下,二殿下那边来人了,已经到了正门,又是请您今晚随二殿下一同去庆功宴。”
“不去。”
云笈收起笑意:“想也知道这庆功宴是何情形,不过又是所有人都在阿谀奉承,去做些没有意义的讨好,想想都觉得恶心。”
秋蝉默了默,劝解:“这次庆功宴许多贵人都会来,缺席宴席,怕是于您声望不利。”
“声望……哼。”云笈声音淡淡,“为了镇邪,春桃豁出了半条命,配不配得到所谓的声望?可她现在卧病在床,这些人可曾想起过她,可曾关心过她?”
夏霜也想随秋蝉继续劝,又止住声。
这几日跟在云笈左右,她知道云笈在对待兄长和旁的许多事上,态度都与以往不同。
平心而论,在几次探视春桃之后,夏霜觉得这并非坏事,甚至觉得云笈很是有理。
她的殿下,本就不与污浊合流。
于是夏霜也不强求,笃笃在羽书令上敲字:“要推拒的话,还是找个正当的由头比较好。”
云笈活动筋骨,挽了个剑花:“简单。就说可怜的小六着了凉,病得厉害,连剑都挥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