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色已然放晴。
梨花洋洋洒洒落了满园,石地沾着半干不干的水珠,在阳光下鞠起盈盈的亮。
云笈已经不再遮掩,认栽似的,就着阳光,大喇喇把那本《半妖饲养手册》摊在桌上慢慢看。
这书写得没趣,知识又杂又多,也不知日后有没有用武之地。
云笈强打精神,看几页就喝口茶,企图吊住精神,还是止不住呵欠连天。
她索性放下书小憩,听见窗外又传来簌簌扫地声。
是褚辛。
云笈懒洋洋撑着下巴看他,问夏霜:“褚辛今早何时到的?”
夏霜在一旁收拾柜架,抱着箱子摇摇头:“还没来得及问傀儡人,但我辰时三刻来应卯,就已经看见他在垂花门打扫了。”
辰时三刻。
褚辛昨日受了伤,她都宽限时间让他休息了,今日竟还到得这般早。
他如今倒真像兢兢业业工作的扫地工了。
不过,管他做什么呢。
云笈抿着温凉的茶水,拍拍脸颊,打起精神继续看书。
褚辛继续扫地。
昨日回到揽月阁,他只用灵力对伤处做了基本的温养,此时一弯腰,昨日被踹过的腹部就传来痛意。
可惜那几人已经被赶出青霄山,不知去向何处,而他依旧被困在这里,没有云笈的指示,出山是痴人说梦。
想要把昨日收下的欺辱还回去,也就成了不可能的事。
傀儡人都在做别的,偌大的簌雪居只有他一人清扫,将近一个时辰,才扫干净一半不到。
褚辛只将傀儡人送来的食物用以果腹,每餐吃得不多。平时尚能够支持,昨日来了那么一出,现在只觉得体力支撑不住。
他撑着扫帚闭了闭眼,把不适的感觉摁了下去,继续扫地。
他扫地,云笈看书。
那本书云笈已经看了许久。许是什么无趣的书籍,她翻着书页,不知打了多少个呵欠,就是抱着不放。
有时褚辛会出现在她的视野,她抬头看一眼褚辛扫地,他若是看回去,她就装作在做别的。
褚辛只当做不知道云笈在看他。
他最初觉得云笈将他视作满足欲|望的玩物,现在却拿不准云笈的意思。
明明不喜他,却偏要留下他。
明明最后要救下他,偏偏要眼睁睁看他挨打。
他不懂云笈何意,索性不再去猜。
前院已经扫了干净,扫帚的簌簌声逐渐往云笈的窗头去了。
雨后的庭院,其实不好打扫。落叶粘连在石地板上,常常不会跟着扫帚走,褚辛不得不伸手去捡。
扫到云笈窗下时,褚辛屈膝在窗边,拾起粘在润湿石地上的落叶。
他扫得认真,听见云笈忽然叫他:
“褚辛。”
少女攀着窗沿看他,眼睛亮盈盈,弯曲卷翘的睫毛半遮眼眸。她手里拿着无花的花枝,束发的白色缎带垂落下来,被风吹得晃晃。
若是云笈不说话,那便是全仙域最可人的小仙子。
可惜长了张嘴。
褚辛抬头看她,想要叫她殿下,问她何事。
云笈就问:“昨日他们打你,你为何不还手?”
褚辛很快答她:“回殿下,我打不过。”
“打不过。”云笈带着冷笑,呛他,“你当真是个废物么?”
褚辛不知怎么答她。
伤口又在作痛,他干脆不说话了,捡叶子。
云笈不耐烦地喊他:“喂。”
褚辛耐着性子,准备问她究竟何事,云笈就在他头顶张开手。
梨花瓣从她手里落下,雪一样飘洒,落在他发梢和肩头。
云笈对他,行事真是毫无章法的糟糕。
褚辛在落花里怔然,不懂她又是什么意思。
云笈盯着他,两人无言好一会,她说:“都扫掉。”
他逆来顺受,挤出个微笑答好。
这般顺从的笑容,却让云笈更为不快:“你笑什么?不准笑。”
于是他不笑。
云笈又盯着他看,气鼓鼓:“让你不笑你就不笑?”
褚辛:“……”
云笈看着褚辛一点点把花瓣扫得干干净净,看着他把叶片花瓣都倒进了簸箕里。
他将这些事做得完美无瑕,让人找不出半分指摘的余地,云笈依然是一副不高兴的模样。
直到褚辛将走,她才冷不丁道:“花厅正门后面右手边的矮架,第二层有个篮子。里面的东西都没有用了,扔掉也是浪费。”
她合上书,看也不看他,命令:“你去处理掉。”
褚辛扫完地时,云笈已经带着侍女离开簌雪居。
他把手上和鞋底的污泥洗净,揉着还有些刺痛的伤处,进了花厅。
花厅里燃着云笈常点的安神香,花瓶里插着山下采来的红梅,倚靠屏风上的大片墨染山水,使人望之心神安宁。
循着云笈说过的位置,他打开那竹编篮。
里面整整齐齐,摆着几瓶伤药,以及外敷用的绷带。
褚辛拿着竹篮盖子,对着那几瓶药怔了许久。
最终伸手,从伤药里取走一罐。
午后,云笈不在簌雪居。
空气逐渐潮湿,飞鸟和蝴蝶在园中不安地飞动,果真,没过多久就下起了雨。
既然云笈已经予他出入花厅的许可,褚辛便放下扫帚,到花厅避雨。
湿润的风朝他吹来,被药涂过的伤处一阵凉。
不知怎么,他透过屏风,看到云笈近日常坐的地方。
她看书时披着的薄毯还搭在椅子上,被雨打湿了些许。
桌上摊着一本书,也是她这几日一直在看的。
若是继续这样放着,恐怕书该被雨给打坏了。
褚辛挪开眼。
与他何干。
云笈做什么事看什么书,同他半点关系也没有。
褚辛杵在门口等雨变小,然而雨下了许久,久到周围的鸟都来到屋檐下躲雨。
他眼皮一跳,终究还是放下扫帚,走过屏风。
罢了,给云笈关窗,且当做她给他伤药的回报。
他将手搭在窗沿,将要关窗时,忽而对那书有了兴趣。
那书也不知是从哪来的,竟足有他半指厚度。
然而他的确不认得通用语。
窗外咕咕几声,褚辛乜了眼,在鸽子堆里看见一只眼熟的黑色鸟类。
乌鸦妖混迹在灰色鸽子里,不时被鸽子啄一下屁股,“咕咕咕”着扭头,就这么和褚辛对上眼。
褚辛眼中凝起红雾,乌鸦妖身形一顿,不能自已,扑着翅膀朝他飞了过去。
刚落在窗沿,乌鸦妖猛地惊醒,大骇:“你这小厮怎会妖家摄魂术?!”
它忽然觉得这句话有点耳熟,好像不久前说过。
又开口:“不对不对,我只是路过偷点东西吃,你又如何知道我是妖——”
怎么这句也好像说过一次?
乌鸦妖陷入自我怀疑。
褚辛凝起灵力继续操纵它,它就失了神。
褚辛翻到封皮,指着上面的字问:“这什么字。”
乌鸦妖眼神迷离,蹦跶着靠近,贴近书皮辨认:“……半妖饲养手册。”
半妖饲养手册?
褚辛甚至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
风吹来,书页向扉页滑去。
乌鸦妖继续辨识书上的字:“此书为驯养半妖的修士所著,其中囊括衣食住行各个部分,争取使修士看完此书,会养半妖、养好半妖……”
褚辛克制住自己的手劲,没把这本书捏坏。
云笈看起来对他没有半点兴趣,她把他放在韶华宫里,就像一只猫养着麻雀。不吃,只用爪子玩。
没兴趣了就远远看着,有兴趣了,就上前逗弄一下。
结果背地里,云笈却在看这种东西?
可笑,她竟想驯服他。
那些给一巴掌再给颗糖的把戏,都是她用以驯服他的手段?
褚辛冷冷笑了声。
是了,这才正常。
不过,无所谓。云笈救他或者不救,给他疗伤或不给,对他好或者坏,都没有关系。
反正他一定会离开青霄山。
只是她这番念头使他不快。
他绝不会甘愿做谁的附庸,别说是区区一个云笈,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
褚辛眼中红雾散去,把书放回原处。
乌鸦妖眼前一黑,倒在窗外。
一阵扑棱棱的响动后,它朦胧着双眼飞了起来,看见褚辛又出现在自己眼前,迷茫地嘎了一声。
褚辛看它一眼,没搭理,拂袖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海外北经》:“共工之臣曰相柳,九首,以食于九山。相柳之所抵,厥为泽溪。禹杀相柳,其血腥,不可以树五谷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