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微弱得几乎感受不见,似乎是介于需要打伞和不需要打伞之间的天气。
身后有风铃叮铃。
褚辛回头,看见花厅窗沿的贝壳风铃随风撞响。
云笈挽着简单的发髻,乌黑发丝垂落肩头,肩披薄毯,桌上摊着一本书。
也在看雨。
两人对视的那瞬,褚辛将要抿出一个微笑,云笈就皱眉关窗,动作大到相隔数尺都听得见。
褚辛把做到一半的笑容咽了回去。
簌雪居空荡荡,下雨,扫了一半的院子恐怕又得落花。
他放下扫帚,回揽月阁吃饭,准备下午再来。
沿途,雨淅淅沥沥,逐渐大了起来。
褚辛一进门,就看见那头跑来一个弟子。
韶华宫外还是冬天,弟子脱了大麾当做雨衣用,罩着自己和一个硕大的包裹,跑得狼狈。
弟子踩着水,脚步飞快,跑过揽月阁门前,又倒退几步走回来,冲褚辛举着包裹:“兄弟,殿下吩咐送些东西到揽月阁,没有署名,是给你吗?”
褚辛:“……也许吧。”
揽月阁只有他一个人住。
弟子笑了:“那就应该是你的了,拿着吧。”
又往屋檐下挤了挤:“抱歉抱歉,且让我先避个雨。”
褚辛接了包裹,打开看了一眼,里头都是些男子的衣物,白的灰的居多,最亮眼的不过是青色,朴实无华。
他道了声谢,把包裹收进屋里。
避雨的功夫,傀儡人送来午膳,足有两大盒。
褚辛一人吃不完,那弟子倒是自来熟,指着自己笑得灿烂:“兄弟,雨这么大,不如留我一起吃个饭?”
褚辛没有拒绝。
弟子叫周淳,是青霄山下十二学舍里的小弟子,同其他弟子一样,不时会接些活计,替山上做事。
阵雨来得很快,倾盆雨幕中,几只鸽子落在檐下,不畏生,咕咕叫个不停。
傀儡人送来的食盒足够两人饱餐一顿,周淳掰了小半块馒头,揉碎了扔到窗外给鸽子吃。
雨下得大了,就不必过于着急去扫地。
褚辛吃得不紧不慢,好像对这些食物没有多少兴趣,也没有多少兴趣与周淳攀谈。
看见周淳投喂鸽子,他才问:“这里一直都有这么多鸟吗?”
周淳吃得满嘴馒头渣,点头道:“殿下从小喜欢鸟类,每日会定期为附近的鸟儿投食,韶华宫天气又好,久而久之,什么鸽子啊麻雀啊仙鹤啊,就都聚过来了。”
的确,他早晨就看见几个傀儡人在为鸟儿喂食。
仙门之地,连喂鸟的谷物都比其他地方的高级,无怪那只乌鸦妖会来韶华宫蹲守食物。
褚辛问:“不怕混进妖么?”
“不知道啊。”周淳想了想,“不过殿下应该不介意吧,她实力那么强,一般妖怪进来了也做不了什么。”
周淳又往自己碗里夹了几筷子菜,舀一勺排骨汤浇在饭上,看见褚辛吃得慢条斯理,叭叭道:“你吃啊,为什么都不怎么动筷子,你要是不吃,我就不客气了啊。”
你现在就没客气吧。
褚辛微笑:“我吃饭比较慢,你随意就好。”
之前褚辛拿到包裹都是冷冷淡淡的,这一笑顿生百媚,竟让周淳有些脸红:“哎呀兄弟,你笑起来真好看……难怪难怪,听说韶华宫有新人,说的就是你吧。”
褚辛的笑容转瞬即逝。
他才到此地不过半日,连送信的小弟子都知晓他的身份。这里的消息怎么传得如此快?
周淳使劲扒饭,没注意他的表情:“真羡慕你。”
褚辛好像听见什么好笑的事:“羡慕?”
“嗯呢。”周淳口齿不清絮絮叨叨,“咱们山下宗门的做梦都想往山上走,山上的几个宫里,又数六殿下的韶华宫最吸引人。六殿下脾气虽然不怎么样,对手下的人却很好,若是心情好了,还会指点剑术什么的。”
“所以说啊,你真是走运啊兄弟……”周淳胃口大开,还要夹牛肉,筷子就被人抵住。
褚辛笑得很灿烂:“吃够了吗?吃够了就回去吧。”
周淳傻眼:“诶——”
送走周淳,褚辛洗好碗筷,收好衣服,檐边看雨。
雨迟迟不停,甚至有愈下愈大的趋势,半空传来轰隆隆的鸣音。
想起云笈不满的表情,褚辛终究还是撑了伞,顶着雨,准备回簌雪居。
刚踏出大门,雨幕中,一道阴翳就将他罩住。
几个高大壮硕的男人在门前等候,将他团团围住。
同周淳一样,这几人穿的也是山下学舍的弟子服,只不过弟子服的制式和周淳稍有不同,应当不是同一家学舍。
褚辛默然看着他们。
这是什么日子,不速之客竟接连来到。
打头的男子两眼倒吊,厚唇翕动,以不善的目光对他上下打量:“褚辛,是吧?”
午后,云笈乘车出行,来到青霄山另一头,内侍们常住的居所。
隐雷滚滚,阵雨打入窗扉,在地面拍出零星湿痕。
厢房内温度适宜,女孩却裹着厚棉被,出了一身汗依然颤抖着发冷。
她年岁看起来不过十三四,痛苦地拧着眉,双眼紧闭,眼皮下目动不止,看似很不安宁。
女医几下取出春桃头顶银针,掀开被褥,运起灵力为她点穴。
春桃闷哼几声,依旧闭着眼没醒。
云笈探了探身,问道:“如何了?”
女医为春桃擦汗:“是异兽的邪气侵体。现在已经比前两日好多了,再修养几日看看情况,若无意外,应该能够恢复正常。”
她将带来的药物分好,向夏霜嘱托了药物的使用办法,又疑惑道:“不过也是奇怪,她虽是凡人,留在青霄山几十年,肉躯应该同一般修士无异,怎么会突然发这种病?”
云笈目光黯淡几分,没说话。
夏霜连忙道:“我又忘了,你刚刚说的药是一日服用几次来着?”
女医取出纸张:“我写给你吧。”
两人讨论着如何用药时,云笈为春桃掖好被子,替她擦去肩颈的汗渍。
她小声道:“是我不好。”
回簌雪居的路上,雨还在下。
自从见过春桃,云笈就少言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伞柄,看伞面飞出水珠往身旁飞溅。
“殿下,”夏霜跟在云笈身后,小心翼翼开口,“春桃的病势非您所致,在我们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而且,当时也是她自己提出要下山,并非受人胁迫。
“您……莫要太过自责。”
云笈看着伞檐滴雨:“可答应带她出去的人是我。”
百年过去,时间蹉跎,她一路浮沉打磨,许多事都已经记不得,却对春桃有印象。
就在重生之前的几个月,她随二哥屠相柳,定下计划需要凡人以血做引。
相柳九首,分化在九座山头,做引的凡人需要绝对忠心,随军行九山之远,在南山境跋涉千里。
一筹莫展之际,是春桃跋涉赶来,祭出自己的血。
春桃此番病势,与前世没有不同。
只是前世凯旋以后,她和二哥接连赴宴,大半个月没有见到春桃,当然也未曾发现她有异常。
等到春桃的病况急转直下,已经无力回天。
那时她在做些什么?
似乎给了春桃许多赏赐,有金银,有补品,有法器。
然后像之后的很多日夜一样,离开韶华宫,卑微急切地讨要着兄长的喜爱,迫不及待去做兄长的武器和饰品。
没有向重要的人投去一眼,直到为时已晚。
重来一次,也该有所改变了。
云笈乘上车,放下车帘,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雷声不断,夏霜探出头去吩咐车夫加快速度,忽而看见揽月阁门前有人。
大雨天,其他人都去避雨,几个高大的弟子却站在一起,不知在做些什么。
定睛一看,夏霜脸色变了:“殿下,那是不是褚辛?”
“六殿下买下的半妖,就是你。”
褚辛不回答,领头的高大弟子扛着伞柄俯身,戏谑道:“怎么了,难不成六殿下买回来的竟是个哑巴?”
他伸出手,粗糙指尖径自掐住褚辛的脸颊,猛力捏着褚辛的脸左右打量。
少年肤色极白,五官该是被女娲好生捏过的,哪怕连下颚的弧度都美得惊人,斜眼间凤眸轻挑,泪痣猩红,犹自妩媚。
只是比起这张柔弱好拿捏的脸,他的眼神在另一个极端。
阴冷,锋利,像是嘶嘶吐着信子。
弟子被他的眼神摄住瞬间,转而想起这不过是个没实力的半妖,调笑更加肆无忌惮:“啧啧,瞧瞧这脸蛋瓜子,难怪六殿下喜欢,我见了都有些心动了。”
其他几人也随他大肆嘲笑。
“不愧是被明珠阁看上的半妖,真有几分姿色。诶,小半妖,你挺值钱的吧?六殿下买你下来,花了多少?”
“你怎么张口闭口就是钱,多俗啊,别把人吓坏了。”
“小半妖,你怎么不说话?不会真是哑巴吧?那玩起来岂不是更有意思,哈哈哈……”
褚辛眼色越来越沉。
在外多年,这些话他听过不少。
却没想到才来青霄山不到一天,就被这种货色找上门。
联想起周淳羡慕的话语,原因不言自明。
这位六殿下,是个麻烦。
若是像这样跟在她身边,恐怕日后这种人有得是,嗅着气味找来的麻烦只会更多,不会更少。
被云笈买下,他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褚辛并没有站着挨骂的习惯,他斜眼轻扫,见这些人身着学舍的低阶弟子服,修为不会超过辰星境。
不过是些没眼色的杂碎。
雷雨天,宜烧尸。
现在他已经不在铁笼里,没有任何符箓可以对他的术法加以限制,只需要一把火,他就能把这些杂碎烧得连骨灰都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