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穿越传送阵,抵达韶华宫时夜已深。
主峰不似南山境欢腾,此时夜深,山下学舍的弟子大多已经歇息,只有傀儡人或提着宫灯巡夜,或在山道打扫。
宫门前的轮值弟子向马车合手行礼,门前结界打开,敞开一道通路。
有结界守护,韶华宫内温度适宜,梨树和海棠四季常开。微风拂过,跌落的海棠花打在窗沿,一路滚落,掉在褚辛脚边。
褚辛低垂眉眼,踩碎棠花下车。
名为秋蝉的冷面侍女领他进揽月阁,第一件事是让他入净房清洗身体。
“殿下喜欢干净的。”秋蝉说。
片刻后,褚辛带着换洗衣裳入了浴堂。
渐浓的白雾中,褚辛脱去脏衣,泡在浴斛中擦洗身体的泥土和血渍。
月光透光窗棂撒入浴堂,他默然扫视。
浴堂处处精致,石龙源源不断向浴斛注入热水。
一旁的木架中有上品澡豆、净膏,甚至放了一小盆花瓣,鲜红的,散发着玫瑰清香。他不打算用。
褚辛想起少女高高在上的审视。
她背对着光,眼睫投下圆扇一样的阴翳,也许是光线太过昏暗所致,他并未从中感受到丝毫爱欲或渴望。
只察觉到探究、疑惑,以及更多的讽刺。
或许还有丝毫嫌弃,他不能确定。
他很快觉得那些负面情绪不过是他的错觉。
毕竟她唤他“美貌少年郎”,就说明即便面冷,也是长了眼睛,认得美丑的。
不然怎会执着要带他走。
这种人他不是没有见过,看似如何高尚,不过也是馋他这张脸和这副身体罢了。
褚辛提着巾栉起身,水声哗啦,随他的动作翻动。
月光下,少年身体削瘦白皙,宽肩窄腰,劲痩的躯干上似乎只留存着必要的肌肉。
这具身体与平常少年没有多少不同,除了皮肤上零星覆盖着几支青色羽毛,尾部泛出幽幽红色。
侍女为他准备的是一件孔雀蓝旧衣。
褚辛无言和衣,烘干长发,对镜戴发冠。
镜中少年眸光幽森,薄唇抿着,艳丽的五官便有几分阴霾刻薄。
这次是他不慎走漏半妖身份,才惹出这么一连串闹剧。困在樊笼中连日奔波,落脚时才知道已到青云国南山境,面对被当街售卖的命运。
他没得选,只能想办法做些什么。
譬如,为自己挑选一位合适的,好下手的买家。
本以为这少女年纪青涩,该比那些男人更好糊弄,就算不杀,也更容易逃离她身边。
未曾想逃出铁笼,反而又进入更大的牢笼。
买下他的竟然是青云国皇室中人。
云笈和侍女都身手不凡,以他现在的能耐,从她们手下逃走是无稽之谈。
沿途他也粗浅看过,四处都是傀儡人和阵法,不知日后能不能找到出去的办法。
他深吸一口气。
罢了,逃脱之事明日继续做打算,今夜先混过去再说。
褚辛翻出旧衣,取出袖口暗袋中的碎石,手指用力,外层的石块碎成灰烬,露出藏在其中的半透明粉末。
他将粉末分成两部分,分别藏在指甲与羽毛下。
知晓自己样貌惹人,一路流浪,他对这些事早就有所准备。
哪怕面对的是身份高贵的少女而不是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他也不打算真做什么牺牲。
簌雪居梨花盛放,主屋已点燃龙涎香,云笈倚在贵妃榻上,双腿交叠,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剑诀。
夏霜洗好了樱桃瓜果放在一旁,喂云笈三个,自己吃一个。
半晌,夏霜听见外头的动静,引人进门:“殿下,他来了。”
云笈拿着剑诀,坐在榻上不动,只懒散地抬眼,摘下一颗葡萄放进嘴里慢慢嚼。
少年提灯踏月而来,身着孔雀蓝圆领阑衫,广袖飘飘。他发冠高束,以木簪固定,行走时好似月下仙童。
云笈一时忘了口中还有葡萄,直到感受到果皮的酸涩,她才晃过神,连皮带籽吞了下去,脸色并不好看。
她想起萧褚辛以前总爱穿些张扬的衣服。
每每遇见,孔雀蓝、鹅黄、深红、绛紫,他身上总有不同颜色。像公孔雀开着屏四处炫耀羽毛。
要是一般人也就罢了,偏偏他生得好看,穿什么,过一段时间就会流行什么。
她还记得跟萧褚辛关系最差的那段时间,青霄峰有弟子模仿萧褚辛着装,被她捉住对战几十回合,等到对方趴地求饶才放人。
那之后青霄山有人传言,若是不想被六殿下教训,衣服就往素了穿;若是想要练手,那就穿青羽公子同款往六殿下跟前晃悠。
乍看之下,这身打扮竟跟以前一模一样,让她看了就心烦。
云笈默声不动,少年敛眸含笑,像是在等待她的指示。
半晌,云笈道:“发冠摘了,我不喜欢。”
褚辛怔了怔,如言摘掉发冠,墨发披散肩头。
云笈:“扎一半。”
他拿起木簪,将头发束起一半。
云笈默然打量他,好似终于满意:“好多了。”
她转头问夏霜:“宫里还有什么样式的衣服?”
夏霜想了想:“宫里只有这种为傀儡人配备的备用服饰,没准备男子的衣裳。若要准备别款样式的男子衣裳,得明日去到别处问问。”
那只能先将就着了。
云笈把手中剑诀扔到一旁,撑着半边脸朝褚辛勾勾手指:“过来。”
“是。”褚辛低头走到云笈跟前,半跪下来,长袖掩下,摩挲手指确认药粉尚在。
云笈把桌上的探灵石递给夏霜:“查他修为。”
夏霜把探灵石送到褚辛面前,见褚辛有些发愣,催促道:“伸手放上去就可以了。”
褚辛顺从地将手放上石头。
等灵石有了反应,云笈问:“如何?”
夏霜:“月天境二重,跟魏掌柜说的一样。”
云笈皱皱眉,疑惑更甚。
还真是个废柴。
可若是按照前世的进度,再过几个月他就会以昆仑少主的身份出现,不久后传来他突破荧惑境的消息,修为逼近她。
也不知这期间发生了什么。
她又问:“掌柜的说你是半妖,那你是什么妖?”
褚辛乖顺回答:“回殿下,奴本体为青鸟。”
云笈哦了声,兴致缺缺。
难怪前世拿的神器是名为苍羽的羽扇,敢情那羽毛还有可能是从自己身上拔的。
问话已经过了几轮,她终于想起最重要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褚辛。”
云笈眉头皱成小山:“不姓萧?”
褚辛面有困惑:“奴不知殿下何意。”
云笈捻了个葡萄丢进嘴里,又不说话了。
褚辛是本名,原来不姓萧,身份是半妖,甚至还被放在夜市上卖过——这种身份,以前是怎么当上昆仑少主的?
她越想越烦躁。
看来这些不是一时半会可以搞明白的。
云笈的问题提得乱七八糟毫无章法,褚辛盯着地砖,一时猜不透她想要做什么。
好一会,才听见少女道:“时间不早了……”
褚辛眯了眯眼,这下定是要安排他侍寝了。
他捏住指甲中的迷魂散,思考什么时候喂给她最好。
随即,一本书扔到他面前:“今晚就先念个睡前故事给我听听吧。”
褚辛:?
他慢慢拾起书本,翻开一页,却迟迟没有说话。
夜风阵阵吹过,窗外盛放的梨花树一阵哗响。
云笈顿觉困意袭来,迟迟等不到面前的少年开口,她打了个呵欠:“为何还不念,我睡前还要沐浴洗漱,你快点。”
褚辛张了张嘴,合上,很快又咬着牙挤出几个字:“回殿下,我……不识字。”
云笈指尖还捻着葡萄,唇微张,盯着他,保持着这样的动作。
直到逐字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终于“噗嗤”笑出了声。
然后笑得越发大声:“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识字。”她笑趴在桌上,以拳捶桌,抹掉眼角的眼泪,“你竟然不识字。”
在漫上的羞耻下,褚辛耳尖发红,善雅的表情终于崩出一条裂缝,红一阵白一阵,透露出一丝羞耻挣扎。
云笈笑得前仰后合。
笑够了,她挥挥手,看见褚辛的脸已经红得像猪肝,又将奔上脸的笑意忍了忍:“既然……噗,那你先回吧。”
月色下,石灯散落如星,褚辛提灯穿过棠树梨树混栽的小径。
直到走出簌雪居,还能听见远处传来的笑声。
迷魂散在他指尖磨到都化了。
根本不需要迷魂散,此人不通情爱像根没开窍的木头,旁人买下半妖是为了云雨之乐,她竟叫人给她念睡前故事。
那她为何要将他买下?
……不,现在的问题不是她买下他的用意。
问题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得逃出这个鬼地方,逃出云笈身边。
少女的嘲笑在他耳边挥之不去,每当他想静下心来思考,云笈前仰后合的模样就将他的思路打断。
几个来回,他思绪如同乱麻,愤恨想到,在离开青云前,不如要了云笈的命。
褚辛姿态僵硬地走在小径上。
路遇秋蝉,他歇脚,在被嘲笑的盛怒和羞耻下,他已面若寒霜:“你跟我说,她喜欢干净的。”
“是啊。”秋蝉也冷声答。
“你若是身上像来时那样脏,殿下不会允许你靠近她三尺以内,乘马车也只能如今晚一样在后厢。”
秋蝉低眼看了看,“若是像来时一样不穿鞋,她不会允许你赤脚踩上簌雪居的地板。”
秋蝉肃色道:“以后要勤洗澡,穿好鞋,保持卫生,记住了。”
褚辛:“……”
他咬牙切齿:“记住了。”
簌雪居,浴堂内雾气弥漫。
云笈泡在浴斛里,夏霜抹着精油为她梳头:“明珠阁有那么多半妖,殿下为何相中了他?”
云笈抓了一把花瓣扔进水里:“好玩儿罢了,这不是挺有意思的么?”
夏霜不解其意。
她方才都在旁边看着,本以为殿下是开窍了,想要找个美少年消遣一番,结果并非如此。
要是像这样逗弄嘲笑两下就算好玩,那青霄山上下从弟子到仆从,不知有多少人可供殿下逗乐,区区半妖算什么。
云笈把自己淹进水里,又冒出头来:“对了,我这个月还有什么行程?”
“之后几日都空着,十九要随二殿下去庆功宴……嗯……再晚些还有东峰主女儿的百日宴……”夏霜掰着指头,“噢对,三殿下那边也遣人来问过,说是等三殿下回来,就找时间与您见一面。”
“都推了吧。”
“是……诶?全部吗?!”
夏霜磕巴起来:“可,可是这样的话……”
“若是他们问起来,就说我身体不适,哪儿都去不了。”云笈闭上眼,抱着膝盖泡进水里。
见云笈态度果决,夏霜哦了声,眨巴眨巴眼睛继续为她梳头。
云笈忽然想起什么,浮上水面,盯着房梁问道:“春桃她可好些了?”
夏霜面露愁色:“方才秋蝉已经去看过了,说是还在睡着,盗汗得厉害,没有好转的迹象。”
“明日再送些安神香和药材过去,再请医工过来看看,需要什么药材不要省着,直接用给她就是。”云笈默了默,“若还是治不好,我再去北山境找人帮忙瞧瞧。”
夏霜应了声,用清水把云笈的长发冲洗干净:“那殿下,明日您可还有其他安排?”
云笈捻起一片花瓣吹起,看它缓缓飘落。
“我今晚走得唐突,以二哥和三哥的脾性,明日应当不会安生。”她弯唇笑了笑,“而且,这不是还有新玩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