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得到了她真名这条线索后,玄卫们在临神境内找了将近一月,也没有寻到季宓宁的身影。
六月中旬即将举办临神掌农司戴执的寿宴,赵容疾平时事务已经十分忙碌,从七月初开始,骠骑府上下又要相助戴凌云共同筹办宴会,愈发的抽不开身。
他每日清晨夜晚依然会去祠堂上香敬拜,那张缺了一角的画像也依旧安然挂在壁上,只有那日见到的季宓宁,已经消失了二十八天。
戴执是他父亲赵遇安昔日老部下,四府街上其中一府便是他的宅邸。戴执的夫人早逝,留下一儿一女,其中那位大公子,便是常跟在赵容疾身旁的那位玄使戴凌云。
他小女儿名为凌翎,自幼患有一种奇特的怪病,几乎从不出府,虽说对外始终宣称隐疾。
但赵容疾和冯收菽他们几个自小相识的都知道,戴凌翎平日只是身子弱些,看不出任何端倪,可一旦发起病来,必定折腾的全府上下整夜整日不得安生。
病发过程中,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常会猛然大惊,瞪着血红的双眼昏厥过去,口中胡话连篇,呢喃着一些旁人听不明白的辱骂之言与乱咒,双手亦是不停胡写胡画。
这么多年来,她几乎每月都要受到或轻或重的病痛折磨,无人能解、无方可治,哪怕众医者法师都清楚这是中了邪,也无能为力。
他们兄妹二人几乎是同赵容疾一起长大,戴凌云有哑症,戴凌翎有可怖隐疾,戴夫人又是在分娩小女儿时不幸殒命,说白了都是些苦命人,关于戴府的流传也层出不穷。
戴执自少年起便跟着赵遇安打理临神,为人忠厚勤恳,赵容疾既尊称他一声叔父,多年来自然也帮衬过不少。
戴家家主作为掌农,生辰也正巧碰上了临神的丰谷节,在这天,百姓会自发夜游放鞭炮,排长队摆起变人戏,骠骑府与冯、戴、赵、路府也会举行庆典观傩戏,以此驱瘟避疫、以求安庆,并向天气五谷表示崇敬。
是夜,寿宴与表演设在戴府院内,众人皆早早入场入席,一旁还有不少丫鬟家丁在走动忙碌。戴凌翎被侍女搀扶着坐在房内的妆台前,一穿着鹅黄色薄裙的贴身侍女推门进来,手上端着妆盘,走到了戴凌云跟前,歪头笑道:“戴小姐,要我现在给您梳妆打扮吗?”
戴凌翎轻轻抬手,从盘中挑出一盘口脂,平静地点了点头,垂眸道:“不必打扮得太精致,随意捈一些就好。”
这小丫鬟拿起梳子给她梳顺头发,闻言立即伸出一只手指对镜摇了摇,示意她所说不对。
“那怎么行?今日外头有好些人呢,既然小姐让我帮你上妆,那我就得好好展示一下自己的手艺!”
戴凌翎好脾气地点了点头。
“你上的妆一向是最漂亮的。”她道:“阿宓,若你早些来到戴府就好了。”
小丫鬟再次抬眼望向铜镜之中,这次倒是映得十分清楚,来者正是季宓宁本人没错。
“小姐等下是想选这盘素雅一些的螺子黛,还是带点香粉的?”
“素雅些的吧。”
季宓宁仔细为她做好头发,又取了只小凳坐在身边为她上妆。戴凌翎人长得端正可爱,但眼下乌青却沉积不少,小巧身量有些病态的干瘪,明明是张珠圆玉润的脸蛋,却被这破病折磨的不成人形。
于是她刻意为对方上了偏红的口脂,想尽可能衬得她更显气色些。
季宓宁一边调色一边与她闲谈道:“小姐大概也到了要出嫁的年龄,有没有心悦的公子呀?”
戴凌翎总算笑笑,轻声回复:“尚未。”
“可我见临神这些世家公子一个个都挺俊的,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有些人确实不怎么有礼貌,我不喜欢。”
想到让她有家不能回的赵容疾,季宓宁依然恨得牙痒。
“阿宓,你口中说的有些人,可是容疾哥哥吗?”
季宓宁抬眸,有些不高兴道:“你好聪明,这都猜到了。”
戴凌翎道:“传言毕竟是传言,其实容疾哥哥没什么架子,他跟收菽、我哥哥还有其他伯伯家的孩子们一起长大,对我们很照顾。”
“是吗?”季宓宁为她轻轻点涂口脂:“那如果他那么好,你为什么没有喜欢他?”
她说完,戴凌翎摇了摇头,抿起朱唇,凑近铜镜看了看自己的脸。
“不是不喜,只是我已重病缠身,实在没有那个心思。”她轻叹:“若嫁去别府,怕也只会为人家带去不祥和麻烦罢了。”
季宓宁沉默道:“戴小姐,我......我有些话想要问问你。”
戴凌翎好脾气道:“什么?”
季宓宁纠结好一会儿,还是下定决心,半蹲在她身前好奇道:“我从小在无定郡长大,大抵知道你的症状如何。只是想问......戴小姐是否每次发病过后便毫无记忆,只觉得像是睡了一觉那么简单?”
戴凌翎点头肯定道:“正是。”
“而且发病过后牙根处疼痛难忍,身上出现大片淤青和麻疹?”
“对!”
她坐直身子,牵住季宓宁的手道:“我之前听说过无定郡的事,也知道有关......那个东西的传说,只是我们这里极少有无定郡来的人,爹爹从那里请来的郎中也不管用。”
季宓宁正想再说些什么,便听见敲门声,告诉她前院的席面已经备好,催促快些给小姐打扮。
二人话至一半,季宓宁只好先行安抚道:“没事,其实我也不大了解那个东西,只是我们那里还在拜南岭神君,所以多少听闻过一些。”
戴凌翎犹豫道:“你们那里的人,可有什么偏方或秘法吗?”
“有倒是有,但我也不知是否有用,毕竟从南岭神君封印恶鬼之后,貌似就再也没人遇见过这种怪事了。”
“你们那里都没有?我听说无定郡挨着五瓣辿,人们都很了解那某种东西。”她犹豫道:“我也想拜南岭神君,可爹爹不许。”
季宓宁耸肩笑了笑:“别怕,南岭君说过不受供奉的,只要你诚心敬畏神君,他就一定会保护你。”
“可神君已经不在了。”
“他还在的!”季宓宁眼神坚定道:“神君只是在槐江潭底睡着了,我们都相信他会回来。”
戴凌翎没有再回话,只是低头闭上了眼,发出了声极细微的轻叹。
“......”
戴府外,冯收菽和蔡上一前一后从马车内走了下来。
那日同季宓宁分别之后,他一刻也不停地跑回了冯府,一来向冯收菽说明了心意,二来也是对冯烨说明了想要小住几日的请求,冯烨本身就想找个棋友,冯夫人也觉得这个俊俏的小伙子够活叨,有意思。
长辈们自然是欢喜,不过冯收菽却并没回应他。
但好在蔡上并不奢求能抱得美人归,只想现下陪在她身边,权当报答救命之恩也好。
正如同季宓宁那日所说,冯收菽果真并不讨厌他,既然不能指望人家姑娘开口挽留,那么他就得做点什么才是。
总而言之,他们两个的缘分不能、也不该就这么断了。
蔡上走在冯收菽身后,穿了一身纯黑的华服装束,正巧碰见赵容疾同部下骑马到达,三人便打了个招呼。
赵容疾身后有位同样驭马的女子,一款贵气的暗金礼服落落大方,英姿飒爽地一把将缰绳勒住,翻身下马时带起一阵耀眼的金浪。
她身量只比赵容疾差了数寸,随手将护具扔进了对方怀里,没有同任何人寒暄,头也没回,径直走进了戴府内。
而那位二公子什么也没多说,将护具和随行骏马交给戴府家丁,紧跟在了那女子身后。
这番模样倒是把蔡上看得目瞪口呆,有些八卦地靠近冯收菽问道:“收菽,那位就是你提过的容善小姐吗?”
冯收菽点头:“不错。”
“看来骠骑府的大小姐更了不得,能把赵二公子这样的人治得服服帖帖?”
冯收菽微笑着摇头,并未接话,径直领着他入了宴。
几家年纪相仿的晚辈全部坐在南边的位置上,面前已经摆了些蔬果点心,蔡上作为冯府座上宾,自然也能蹭个名头,跟他们同席。
他远远就看见赵容疾和戴凌云二人坐在桌前相对无言,一个两个全都板着脸。
这几日闲来无事,冯收菽同他讲了不少临神郡的往事,他也自己打听了不少。关于戴家儿女的命途多舛、赵容疾与赵容善并不那么圆满的童年,都有了些许了解。
赵容疾与戴凌云坐在一起,倒真有些滑稽,分明是相仿的年纪,赵容疾或许还年长些,可偏偏全是孤家寡人,成天摆着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吓得周围的姑娘小姐们没半个敢上去搭话。
蔡上礼貌靠近,冲他俩行了个得体的抱拳礼,问道:“不知容疾公子可还记得在下?”
赵容疾手中端着酒杯,明显是对他有所印象,但一时竟真的没想起来,只好将酒杯放下,也站起冲他微微颔首。
“幸会。”
戴凌云伸臂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蔡上笑着坐下,问他们二人道:“赵公子与戴公子为何不去同众人交际一番?在下看这里张灯结彩热闹非常,就别坐这儿喝闷酒了。”
赵容疾点头:“公子可自行前往,不必在意我们二人。”
“......”
果然完美的把天聊死了。
半炷香后,冯收菽与其余晚辈一同入座,这里才总算有了些人气。
蔡上有些想跟赵容疾和戴凌云搭话,却又不知道从哪里搭起,索性闭了嘴,安分守己地坐着,贴心地给冯收菽剥橘子吃。
席间的贵小姐们还挺活络,就连冯收菽都多说了几句话,蔡上向来嘴甜话多,很快也和她们打成一片,目光一瞟看到那边空了个座位,便问戴凌云道:
“戴公子,你身边还有人尚未入席吗?”
戴凌云点头,打了一串蔡上看不太明白的手势。
赵容疾顺口替他解释道:“戴小姐还没有来。”
他话音刚落,戴凌翎便被几个丫鬟扶着走进了院内,戴凌云立即起身去扶。只见她同大家都打过一遍招呼之后,也缓慢坐到了配着锦垫的软椅上。
她身后跟了三四个丫鬟,其中一个站的很靠后,躲躲闪闪一直不肯露脸,其余几个都在忙前忙后服侍戴凌翎坐下喝茶,只有她一直侧着身往人身后躲,最后干脆见没人注意,直接预谋扭头就走。
蔡上左右看她有些眼熟,便多注意了一下,来回摇摆着身躯确认,轻声试探道:
“季姑娘?是你吗?”
原本他就打算再找季宓宁道个谢,但这十几日天天去酒楼门口也没见着她卖艺,今日偶然在戴府撞见,属实算件好事,可不知为何,他刚一张口喊了季宓宁的名字,身旁的赵容疾便忽然手指一僵,瓷杯没有拿稳,猝然摔在了地上——
戴凌云反应亦是极快,上前三两步就捉住了意图溜之大吉的季宓宁,像提兔子一般将她带回了桌前。
“......”
蔡上被他们二人这番架势吓了一跳,以为是自己祸从口出给季宓宁惹上了什么事,立即上前制止道:“二公子,你们这是做什么?”
赵容疾上前一看,确认是她之后,冲席间的戴凌翎冰冷问道:“她这几日都在你这里做丫鬟吗?”
戴凌翎大惊:“这只是我的一个侍女而已,容疾哥哥为何要找她?”
“啊!放开我!”季宓宁冲上去咬住赵容疾的手背,骂道:“流氓!”
在场众人被这边的动静打扰,冯烨同戴执等人陆续靠近询问道:“容疾,发生何事?”
赵容疾二话没说,朝着戴执就是单膝一拜。
“容疾冒昧,想向叔父求一个丫鬟。”
他此话一出,不仅全场哗然,就连季宓宁也松开口,愣在了原地。
冯烨吸了口凉气,许是没想到赵容疾会有这样的想法,但仍沉下心来,冷静问道:“什么丫鬟?你求来想做什么?”
随后,赵容疾沉默着将季宓宁揽到身前,命戴凌云取了盏灯来,让在场的所有人看清了她的脸。
曾见过骠骑府挂画的人,几乎都出席了此次丰谷节的宴会,季宓宁有些惊恐地向后退了几步,直接怼进了赵容疾怀里。
戴执和冯烨一众几乎全部失语,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半天问不出半句话来。
赵容善从廊下走来,一声质问打破了在场宴客的沉默。
“赵容疾,你想干什么?”
她眉头紧锁,靠近赵容疾之后,便顺势朝他怀里的季宓宁扫去一眼,可不看还好,如此猝不及防地一瞧,也不由瞪大双眼立在了原地,屏住呼吸问道:
“这是谁?”
赵容疾胸膛剧烈起伏几下,松开了拉住季宓宁的那只手。
“姐,这就是我前些日子同你说过的,祠堂画像中的女子。”
蔡上站在一旁插不上话,回顾冯收菽想问点什么,却见她也凑近过去看了看,用帕子遮住下半张脸,万分惊讶地看向了赵容疾本人,同样轻声问道:
“怎会如此相像?”
赵容疾叹了口气,轻轻揽住已经吓坏的季宓宁,右手指向她头上佩戴的银铃,示意赵容善凑近些看。
意识到或许一时震惊,将无辜的季宓宁吓得够呛,赵容善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退后几步,颔首道歉:“抱歉吓到姑娘,但今晚你须得同我们去一趟骠骑府。”
季宓宁无奈道:“为何?什么祠堂?还有什么画像......这都是些什么呀!我真的不是你们要找的人!我只是两个月前刚到,之前根本就没到过临神郡!”
冯烨这才回过神来,连忙道:“请问这位姑娘是何时来的临神?哪个月哪一日,可否还能记得清?”
“我......”她回头看了看赵容疾,“大约是四月底吧。”
赵容疾沉吟道:“五月初六那天你在哪里?”
“我怎么可能记得这么清!”
赵容疾难得耐心道:“仔细想。”
见众人丝毫没有放弃追问她的苗头,季宓宁便抱臂站在了原地,歪着脑袋思考了一会儿,突然看见赵容疾小指上的烫伤,这才顿时想起道:“那天我去了南大街的一家裁缝店,因为衣服烧破了,我得去补块布,其他真的就再也没什么了。”
她说完又立即补充道:“你们若不信,店家给过取回衣裳的凭证,还在我家里存着!”
此话一出,知晓当夜画像自燃一事的长辈们则是更加确定她有异,抑或是必然同画像中女子有些渊源。冯烨和戴执交换了个眼神,不知朝家丁吩咐了些什么,转身离开了原地。
赵容善道:“衣服为何会烧破?可有什么蹊跷之处?”
季宓宁以一种极其怪异的眼光扫了一眼在场的众人,崩溃道:“就是在家里烧火的时候被忽然跳起的火苗燎了一下而已,不然难道是我自己跳进火炉烧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总是对不齐,好奇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