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说江南秋景,桂花浮玉。
黄昊看了扬州城近十年秋风渐起,头一回,在满城萧风里看出倾颓的意味来,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了。
楚熠带着军队在扬州城下驻扎下来已有两天,建起巢车来用作瞭望。黄昊站上城墙,向下看去,满面愁容。他知道,攻城之法,无非两种。
一为强攻。不过兵法中有云,“上军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强攻不是像说书戏本子里一样,士兵们脚踩云梯,飞檐走壁就上去了,笑话,又不是人人都是赵潜楚熠。
强攻,对于攻方的伤亡极大,《墨子》中有过论述,四千人守的城池,得用十万人去攻可胜。虽然这个说法在如今来看有些夸张,但强攻确确实实就是拿人命往上砸。楚熠不是什么视人命为草芥的将领,不大可能,也没有必要去发兵强攻。
不强攻,另一种,就只能围困。不过围困也不是画个圈,团团围住。楚熠让人堵了三处城门,留了一处,这就是兵法上讲究的“围三阙一”,不留活路,容易激起鱼死网破之心。网开一面反容易让人军心不定,做鸟兽散。
除此之外,楚熠还天天让人在城前骂阵,读劝降檄文。这几日城里人心浮沉,甚至有将领到黄昊面前劝降,被黄昊摔了杯子压了下去。
他犯下的事儿够他被鞭尸几次的了,怎么可能出城受降呢?所幸城里有些实权的与他都是一丘之貉,倒是不担心会不会起内乱能反的地步。
不过这几日能称得上是好消息的,就是没有小剑关被破的急信。城里的补给虽是死的,但后续兵马不到,楚熠也没有补上的粮草。就这么耗下去,谁先挺不住,未必可知。
今晨送去城下的退兵信,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就被送了回来,黄昊捏着那薄薄的一张纸,剑眉蹙起愁容。
纸的正面是他铁画银钩的八个字——
“粮草不到,君可去矣。”
反面是楚熠给他回的话——
“足下不死,皇心难安。”
黄浔端茶进来时,黄昊已把那一张纸揉成了一团,揉搓着眉间的褶皱。晚霞正奋力地扯着天边最后一片霞光,黄昊沉沉地叹了口气。
怅望倚层楼,寒日无言西下。
斜阳铺在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这几日小剑关口可称人心浮沉,将士们议论纷纷,甚至今晨几个大将都起了争执,以黄辽为首一派的说要不干脆弃守了得了,这是朝廷出手,就淮南的兵力,被攻破是早晚的事儿,何必死守?
另一派要守的以林巾为首拍案怒骂,说诸位受将军之令,在此执守,若委身而去,岂不无情无义,无纲无纪?若有谁提弃,都为蛊惑军心,该当斩首。
两派一大早晨在大营里吵得唾沫横飞,几欲动手。易辰冷眼旁观,并未参与。
即至黄昏,黄辽等在了易辰的大帐外。
易辰迎他进来,倒了一杯白水,道,“这地儿没有茶叶,将军将就一下吧。”
黄辽一口饮尽杯中水,叹了口气,道,“这林巾可真是个榆木脑袋,难怪他这么多年还只混上个侍卫长。这黄昊都下了那样的令,把我们兄弟们逼成这样,不摆明了让我们拿命给他拖吗?且不说谁的命不是命,就是我们拖,他能拖的住吗?害!”
易辰轻轻笑笑,眼里的嘲讽一闪而过。
这会儿就开始“黄昊黄昊”的叫了,你以前叫人家“义父”的时候可不是这么个语气啊。
但易辰不可能让他看出来自己在笑什么,他很快敛了神色,问道,“那黄将军……有何打算?”
黄辽的小眼睛滴溜溜一转,“啧”了一句,说道,“我与几位部下商量了一下,诸位都是在扬州城里有些身家的,可钱多钱少,它买不来命啊。”
“可这会儿说散,那姓林的又死活拦着,不如兄弟几个,做掉这几个绊脚石。届时易大人你再上那高台,说几句,上头来了意思让大家开关投诚。这一下投诚,没准还能算将功补过,在朝廷军里接着换个官儿当呢。”
易辰不动声色地再给他的杯子里续满了水,笑道,“好啊,我也正是此意,黄将军打算……什么时候?”
“这事儿可拖不得,谁知道那军队什么时候来,不妨,就今晚吧。”
“好。”
雁落平沙,烟笼寒水,古垒鸣笳声断。
“林老弟!林老弟!”
黄辽拎着个酒瓶子站到了林巾大帐门口,喊了两句,林巾正做着部署图,本不想理他,但架不住黄辽一直喊,终于放下了笔,没好气道,“进来吧!”
黄辽笑呵呵地带着人进来,一进来就给林巾赔不是,一双黄豆大的眼睛冒着精光,一叠声道,“哎呦,林老弟,这还在这儿改部署呢。义父身边有你这样的部下,真是幸事啊,我等,自叹弗如,自叹弗如……”
“唉,今天早上的事儿,我也想了一下,觉着啊,还是林老弟说的对。这小剑关还是得守!今天是我一心念着我那家中妻儿老母,糊涂了,糊涂了……”
林巾这人吃软不吃硬,闻言叹了口气,“我今日也是说话重些了,只是黄大人待我们有知遇之恩,我们要是直接跑了,扬州城必然会破……”
“是是是,为将者,怎能在这个时候动摇心思?是黄哥糊涂了,今日我给你赔个酒,这事儿就算翻篇了,我们之后,还是袍泽……”
“如今战事吃紧怎可饮酒?黄兄,以水代吧。”林巾蹙眉道。
“害,你这人,”黄辽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道,“就是干什么都太用心,难怪年纪轻轻就能成为侍卫长,你黄兄像你这么大,还不知道干什么呢……来,林老弟,那给我们哥儿几个找个茶盏吧。”
林巾点点头,转身去拿。黄辽脸上的笑容却在他转身的一瞬消失的干干净净,那一瓶酒被他“咣”一下抡到林巾脑袋上,血沿着额角留下,林巾猛然一惊——
黄辽带来的几个人立马扑上去,有拧手腕的,有压膝弯的,黄辽抓起桌上拂灰的布一把捂住林巾的口鼻。
林巾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开始猛烈地挣扎着,可他挣不过几个人一起的力气,他被按在桌上,扑腾了几下……没了呼吸。
黄辽把那布扔在地上,看着林巾没有瞑目的死相,骂了一句,“蠢货。”
你要那忠诚有何用?
青山隐隐,败叶萧萧,天际暝鸦零乱。
俗话说得好,来的早不如来的巧。
可楚煊偏偏就是有那种运气,挑半夜来,她都没赶上巧。
青山耸立,两岸相对,船队顺江流而下,冲入敌阵。小剑关船队倏然看见前面一片亮亮火光,心下惊慌。下一瞬,就有无数箭雨扑来。
箭头被点着,上面浇上猪油,往守军船上招呼。木制的船身很快被点着,江面上很快燃起一片,岸上亮如白昼。
“来的还挺快的。”易辰心里暗道。
“哎呦,坏了,坏了。”黄辽慌道,还没让易辰点兵昭示呢。
“黄将军,快去开关。”易辰皱眉道。
小剑关船队很快就缓过劲儿来,合围过来。但楚煊这次想必是做了相当充足的准备,几只五牙战舰疾冲过去,将船队一分为二,各个方向的巨型拍竿降下来,将合围的船拍碎,拍散。
正在一旁看拍黄瓜大戏的木船迅速动起来,船头上放出钩子,将四散而逃的船勾住,将士们纷纷从船头跨过去,到小剑关的船上进行厮杀。
场面乱成一片。
楚煊乘的轻舟趁机迅速登岸,冲上来的守军被射杀而死。黄昊匆忙登上城楼,大喊道,“别打!开关!开关!”
守军不明所以,在城墙的箭垛上仍想再射一梭子,被黄昊的大手一把呼住脑袋打开,大吼道,“混账东西!还打什么?那黄昊都弃我们于不顾了!还给他卖什么命!”
城墙上守军无不惊愕,黄昊爬上高处,扯着嗓子开始胡编乱造,“扬州城里,黄昊已让他的家眷撤出!徒留我们兄弟在这儿给他拿命拖延时间!林巾等将听到风声已跟着潜逃!诸位还在打什么?开关!弃暗投明!”
易辰在城楼下都听见他这一阵义愤填膺的喊声,摇了摇头,轻轻笑了。
楚煊那会儿正踹开不断扑上来的守军,忽看的小剑关城楼忽然门洞大开,她心里一紧,弓箭弯起,直指城门。
易辰自那门洞里走出,城墙上的烽火照亮他清隽面庞,冲楚煊轻轻弯唇。
两人遥遥相望,隔着纷飞的箭矢和满天的火光。
楚煊匆忙抬手,这是制止身后将士向城楼放箭的举动。
她微微蹙眉看向他,在这儿见面属实是想不到,她身上还沾着刚才关下的青泥,脖颈上刚被划出一道血痕。
正在厮杀的守军也惊愕于城门忽地门户大开,场面似乎在火光里僵持住一刻。
僵持被黄辽打破,他连滚带爬地过来,嚷嚷道,“诸军不必死守!黄昊弃我等性命于不顾!我等愿归顺将军!开关,迎将军入关!”
这一嗓子不只喊懵了楚煊,当场的将士也无不惊愕。但主将已降,易辰前几日点兵说的话又犹言在耳,谁跟命过不去?手里的弓箭和刀戢纷纷掉下来,不消多时,声音响彻江岸——
“迎将军入关!”
“迎将军入关!”
“迎将军入关!”
楚煊眉头一皱,楚熠只在信上说今晚发兵,可从说过还有这样的场景。但再错愕她也得在场面上撑住,缓缓放下弓箭,把还跪在地上的黄辽扶起来,费力挤出一个笑,“将军弃暗投明,免小剑关血光,实属大义。今后诸位归顺我军,皆为袍泽。”
黄辽果然是个善于蝇营狗苟的,黄豆般的眼还挤出了几滴货真价实的眼泪,楚煊看着,笑容险些僵在脸上。
作者有话要说: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 ——《秋登宣州谢朓北楼》唐,李白
雁落平沙,烟笼寒水,古垒鸣笳声断。青山隐隐,败叶萧萧,天际暝鸦零乱 ——《苏武慢》宋,蔡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