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低低的鼻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响起，隐约有种混响的感觉。
中原中也稍稍抬起了视线，透过前面挂着的倒镜看向我。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视线，但我并没有抬头去看他。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轻轻地笑了一声：“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因为……”
在我开口的时候，车子忽然停了下来，由于惯性的作用，我的身体向前晃了一下，而当我重新靠着椅背坐好的时候，面前忽的多出了一个小盒子。
“打开看看。”
中原中也单手搭在方向盘上，侧着面孔，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一点笑意，连带着那双钴蓝色的眼睛看上去也格外温柔。
我的呼吸稍稍滞了一下，心跳不自觉地变得很快很快。
即使不去打开那个盒子，我也几乎可以料想到那里面装着的是什么，而这份礼物又意味着什么。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槙岛弥绪”和中原中也还算不上正式交往，但我们两个人心里都很清楚，这一步早晚都要跨过去。
而此时此刻，中原中也就是在向我伸出手，邀请我一起迈过横在我们中间的最后一道门槛。
我的手甚至出现了一点轻微的颤抖。
那大概是源自我藏在内心最深处的，还未完全泯灭的一点良知。
经过了这小半天的时间，脑海当中倒是多了些许“槙岛弥绪”和中原中也之间相处的个中细节。曾经的槙岛弥绪在接近中原中也的时候显然带了不可告人的目的，所以她选择了一种中原中也几乎完全没可能抗拒的姿态。
【“你是一般人吧？那就给我赶快离开吧。这不是你该搀和的事情。”记忆当中，披着黑色外套的赭发男人背对着藏在集装箱后的少女这样说着。
“可是……先生您是黑手党的成员吗？”少女的整个身体都在轻轻颤抖着，却还是怯生生地扯住了男人的衣袖：“那么您有没有听说过我哥哥的下落，那个男人，他叫……”】
【“喂，你这家伙天天粘着一个黑手党的干部真的没关系吗？你把黑手党当什么了？”说这句话的时候，男人轻轻皱着眉头。
“可是中原先生不一样呀。就算是黑手党，中原先生也是很温柔的人。之前中原先生帮了我很多，我也想帮中原先生，不管是整理房间还是别的什么我都可以的——”】
【“没想到中也先生竟然会答应跟我看电影什么的！这算是我们之间第一次的约会了吧？”
雀跃的声音传出去之后，男人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点可疑的暗红：“哈？约会什么的……”】
这份感情从一开始就充满了算计，而眼下更是算计之中的算计，可在这份感情当中，总归还是有一个人付出了一点真心。
“怎么了吗？”
挂在路口的红灯开始轻轻闪烁，拿着盒子的中原中也似乎也有点耐不住了，于是开口问了句。
“嗯嗯。”我摇了摇头：“只是有点惊喜，因为中也先生早上已经送过了一份礼物，现在又……”
“你只管收着就够了。”中原中也把盒子塞到了我的手里，天鹅绒的柔软触感和着他指尖的温度衬得我轻颤着的手愈显冰凉。
黄灯亮起的时候，发动机重新响了起来，而中原中也也将身子转了回去，全神贯注笛看向了前方的路面。
“只是觉得……它很衬你。”
他的视线又朝我的方向轻轻掠过，接着添了一句：“不打开看看吗？”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我发现他握着方向盘的右手的指节有些微微发白——像是因为紧张而捏得格外紧似的。
就算装出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他的小动作还是暴露了他有多在意我接下来的反应。
我哑然失笑，依照他所说的话将那个天鹅绒装饰的精致的黑色首饰盒打开。里面是一条嵌着灿金色猫眼石的白金项链，设计十分考究，旁边还配了一枚小巧的指环。
即使车内灯光并不明亮，银白的金属和金色的宝石也足够耀眼——那颜色恰与我的发色和瞳色辉映，这或许就是中也所说的“很衬我”的缘由。
就算我不了解宝石和首饰，也能感觉得到，想要挑选出这样一套合意的首饰得花多少心思。纵然港口黑手党一向经营着宝石相关的产业，我也不会觉得中原中也送出这份礼物里会掺着任何一星半点的敷衍。
原来的“槙岛弥绪”跟中原中也认识了差不多有一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对于很多寻常的眷侣来说，一年里足够分分合合多少次了。但因为我这个特殊体质，一年里满打满算跟那个男人见面的机会也只有五十二次而已。偏生这五十二天里，中原中也几乎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国外出差，所以两个人真正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短暂的交汇里，中原中也就已经有了如此的深情，或许是因为他性格如此，一旦投入感情就会全力以赴，也许是过去的槙岛弥绪手段过人，所以才让这样单纯的一个青年沉溺于虚妄当中无法自拔，又或者恰是因为我们最多一周只能见一次，所以那份冲动在漫长时间的冲蚀下，终于滋长成了让人无法抗拒的模样。
“好漂亮。”
我赞道。
接着，我扣上了盒子，甚至不敢再多看它们一眼。
那是承诺，是契约，是满载着深情的沉甸甸的东西。每多看它们一眼，都仿佛有人在我耳边千千万万次地重复着那句“不配”。
我并不配拥有这份深情，但就算是真的“槙岛弥绪”也同样不配，有这样的对照，我的内心总算能减少些许愧疚。事实上，我很清楚，如果那是他的馈赠，我一定会照单全收。
“我很喜欢。”
转过视线，我笑盈盈地看着坐在驾驶座上的男人：“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中也先生亲手帮我戴上。”
这样说着，我轻轻眨了眨眼睛。
“因为是中也先生送我的礼物。”
中原中也瞥了我一眼，目光里有些诧异，但很快便又充满了局促。他的面颊都有些红了，仓促将视线转回去，那狼狈的模样可爱得让人忍不住想要尖叫。
“是很重要的事情，所以希望中也先生能亲自来做，是很重要的话，所以希望中也先生能亲口说给我听。”
话到了这里，我猛地止住了声音，接着吐了吐舌头：“我只是随便说说，中也先生可以不用在意的。”
中原中也的喉结上下滚了滚，落在档杆上端的手指轻轻蜷着。
隔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他小声说了句：“我知道了。”
车子开进一处高档餐厅的停车坪之后，中原中也自然而然地绕过车身，为我拉开了车门。不过他终究没能冲我伸出手，让我挽着他的手臂走进餐厅，他只是单手抄着口袋，对我说了句：“到了。”
泊车的小哥很快接手了中原中也的车子，于是我们便在侍者的引导下进了餐厅。
餐厅里的环境布置得格外优雅，悠扬的钢琴声自角落间流淌出来，铺满了餐厅的每一个角落。这家餐厅里的客人并不算多，每个卡座间又有相当的间隔，给人一种仿佛包场似的感觉。
中原中也订的位置靠窗，圆形的桌面上斜架着一瓶我叫不出名字的红酒。精致的银色烛台上，电子蜡烛的顶端闪着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萤萤光点，优雅又奢华。
侍者引着我们落座之后，又帮我们倒了酒，这才悄无声息地退下，于是又到了只剩下我和中原中也两个人的尴尬时间。
“那个……没有关系吗？”
我其实不太习惯这样过分明亮而优雅的环境，是而在言谈间也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局促。稍稍垂着视线，我瞄着摆在桌上被红酒衬得色泽很漂亮的玻璃杯，小声问了句：“中也先生是开车来的，喝酒没有关系吗？”
对面的男人轻轻笑了一声，却是抬手将酒杯捻了起来：“你总是在担心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
“等下我会找人把车开回去的。”
“况且我之前答应过你了，不会喝得太多，这次只是氛围合适，开一瓶好酒也算助兴。”
说话间，他端着酒杯冲我稍稍示意了一下。
于是我也只好把自己面前的杯子拿了起来，杯沿轻轻相触，发出了清脆的响声，而杯腹里因为倾斜而流淌向一侧的红酒，在杯子重新立起来之后还稀稀落落地沿着杯壁往下淌。透过玻璃的弧度，中原中也的表情显得更加柔和了。
那大概的确是很好的酒。
中原中也在这方面的品味很好，不管是高档的红酒还是跑车。身为港口黑手党干部的他在物质生活方面算得上相当优渥，只凭这一点，倒是也足够让许多人垂涎了。
遗憾的是，在这方面我实在算不上中原中也志同道合的伙伴。我并不懂得品酒，更何况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也没有心思细细品味杯中酒的滋味。
我得尽快想清楚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处理我与中原中也之间的这一段关系。当然，只是站在我的立场上的话，我并不会介意将错就错地任由这段关系按照既定的轨迹发展下去，但假的就是假的，这段感情从开始之前就注定了不会有任何结果。
对于我来说，接近中原中也如果只是为了套取那些情报的话，那么在这段感情真正开始之前，我就该给自己准备好一条合适的退路。我没办法陪他走到最后，但他好歹也投入了那样的深情，所以至少在我还准备披着这副假面留在他身边的时候，我该做得更好一点。
而当最后的结局到来的时候，我也该想想，或许有什么办法可以让这段感情带给那个人的伤害更小一点——
毕竟那个人只是无端被我卷进这场事情当中的受害者而已。
前菜开始被端上桌子，精致的菜肴在餐盘里摆出了漂亮的形状，我露出惊喜的模样，却又用余光看着中原中也钴蓝色的眼中映出的我自己的样子。
一个徒有其表又假惺惺的骗子。
“抱歉，弥绪，最近这段时间一直在外面出差，也几乎没什么时间跟你联系。”放下酒杯之后，中原中也才又开口说着。
“不用为这种事情道歉呀，我知道中也先生的工作一直很忙。”把手里的杯子放回到桌面上，我也终于抬起了视线，弯着唇角望向中原中也那双宝石般剔透的眼睛：“中也先生总是为我着想，我很开心。”
指尖依然搭在杯子的边缘，我不自觉地蜷曲着手指。
“那个……”
短暂的视线交触之后，中原中也稍稍别过脑袋，将目光挪向别处，却在不经意间露出了一只被灼得绯红的耳朵。
“我不在的时候，弥绪你……会想要见到我吗？”
稍有些局促的，中原中也这样问道。
心跳再次快了起来，我几乎已经知道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我还是坏心眼地故意用鼻音问了句：
“嗯？”
“我的意思是……”
略有些抓狂的，中原中也猛地冲我转过头，接着又猛地挪开了视线，他单手轻轻捋了下自己的耳垂，隔了好半天，才用低低的声音说了一句：“我不在的时候会……很想你。”
“那个……就是……”
我终于笑出了声来。指尖轻轻略过薄薄的玻璃杯壁，发出了轻微的响动，倒是让笑声也显得不那么突兀了，我挽着唇角，笑道：“我当然会想中也先生。如果可以，我真希望每一天都能见到中也先生。”
“但我知道中也先生的工作很忙，所以只是现在能在中也先生身边，能看到中也先生，对于我来说就已经很足够了。”
“说起来，中也先生不是还买了那样的礼物吗？”
我垂下睫毛，看了看落在桌边的自己的手指，短暂的犹豫之后，我将手抬了起来，递到了男人的面前，稍稍歪了下脑袋：“中也先生会替我戴上吧？”
在做出这样的动作的时候，我的心跳反而变得格外平静，像是对着写好的剧本宣读台词一样，我认真地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青年。
他怔了一下，表情里透出了一瞬带着茫然的慌乱，但他很快便定住了心神。他从桌上拿起了那个装着首饰的天鹅绒的小盒子，深吸了一口气，喉结也似乎轻轻动了一下，接着，他虔诚地脱下了自己的手套，把里面那个小巧精致的、嵌着漂亮金色猫眼石的戒指从里面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走到了我的跟前。
“弥绪，你想清楚了吗？毕竟我是……”
在他的指尖触上我的手掌之前，我听到他这样问。
他大概还在介怀自己黑手党的身份，在介意自己这样并不算活在阳光下的人会没有资格得到幸福。
可他又有什么该顾虑的呢？明明没有资格的一个是我。
我缓缓地点了点头：“只要在中也先生身边的话，简直就像是做梦一样。”
“中也先生就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我——”
像是命运在特意为了阻挠我的行径似的，话才说了一半，不远处便突兀地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啊呀，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坐在那里的是弥绪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