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水曜日(三)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勉强消化了自己这副身体是个多重人格患者的事实。

虽然我一向自诩习惯了随遇而安,可眼下这副状况果然还是超出了我所能理解的范围。

作为一个一周只出现一次的“人格”,跟其他六个“人”共享着属于“槙岛弥绪”的人生,这样的事情不管怎么看都有些过分荒谬了。

可无论我内心里怎样无法接受,也无力改变这样一个事实。我无法选择自己作为谁而存在,我所能做的,只是在作为某人的前提下,尽自己所能的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水管里的水哗哗地淌着,看着洁白的洗手台上漾起的水波,我终于无力地长叹了口气,接着抬手将水龙头重新拧紧。

我抬起了头,看着镜子里那个顶着银白色长发的少女,尚且蒙着层水汽的暗金色眼睛里依旧透着无措,淡色的唇瓣上印着一道刺目的深红色痕迹,那是方才太过用力地咬着嘴唇的时候留下的痕迹。

抬手擦了擦眼睛,我将食指顶在了镜子上:“好了,槙岛弥绪,该继续向前了。”

我向上牵起唇角,于是镜子当中的那张漂亮的面孔上也绽开了笑容。

就当是多了六个无法见面的室友吧,现在该思考的是如何在这片天地经营自己的新生活。

整理好了心情之后,我才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其实这个设定虽然荒诞,但却能解释很多不自然的事情,比如“槙岛弥绪”为什么明明跟中原中也关系很近密,两个人之间的对话却时常隔着一整个星期,比如为什么我的脑海中明明没有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记忆,他却会那么自然而然地出现在我的房间里。

“不过果然还是很不对劲啊。”我摸着自己的下巴:“陀思居然会跑出来跟妹子鬼混什么的,绝对ooc了吧。”

关于七重人格的设定像是脑海当中控制着某些记忆闸门的开关一样,当我理解了这件事情本身之后,便又有不少有趣的信息涌入了我的脑海当中。

最重点的就是我如何在七天轮换着不重样的一众“男朋友”当中保证自己不会翻车。

“诶,原来是异能啊。”

当我从脑海当中搜寻到「春秋梦」这样的字眼时,神经也总算姑且稍微兴奋了一下。毕竟这好歹是个充满各式异能的世界,能稍微尝试一下这种超出常人力量范畴的能力也算是有趣的体验。

——虽然这个能力本身并没什么华丽的效果,甚至在发动的时候我自己可能都没什么实感。

异能「春秋梦」,催眠目标角色,使其在潜意识里接受我想要灌输给他们的念头。只要他们自己没有察觉,那么异能就不会解除。

为了便利,分属七天的我们甚至专门训练着把某些特定的设定,比如说“你见到的人只会在每周特定的日期出现,这没有什么不自然的”、“不是这一天出现的槙岛弥绪就是其他人”之类的基础信息捆包成一个整体,在触发条件的瞬间自动发动——

而那个条件是视线相交。

所以槙岛弥绪即使每天都在跟不同的人在一起,也不会引起别人怀疑。

从理论上来说是这样的。

那么问题来了,那个早上一脸淡定从我床上爬起来的毛子是怎么回事?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脑内出现的情报跟早上的情况出现了微妙的矛盾。那个俄罗斯人看起来完全就是一副对我的异能了如指掌的样子,他还摆出了一副格外顺理成章的架势,以至于我不假思索地便顺着他给我搭的舞台演了下去。

那个时候我觉得他知道我的情况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我也应该知道他知道我的情况这件事情,所以我才选择了那样的应对方式——那种原本的槙岛弥绪绝对不会选择的应对方式。

是的,绝对不会选择。

因为槙岛弥绪的异能可以完美地将她的不同人格区分开来,所以在一个单纯的“床伴”面前暴露自己的多重人格绝对是不可能的事情。

——也就是说,那个名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家伙恐怕不止知道了我是个多重人格患者这件事情,恐怕也已经看穿了现在的我状态与寻常时候不同。

他到底知道了多少!

我不由得握紧了拳头,不轻不重地锤了下桌面。

那个男人明明已经看穿了很多事情,但他却并没有戳穿我,而是默不作声地陪我演完了这样一出默剧,那么他来这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才不相信他会是为了跟我发展什么特殊的男女关系才出现在这里的,就算他真的衣衫不整地出现在了我的床上。

不过在掌握的信息量尚且不充足的当下,强行进行推断来获取结论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因为那样很容易误入歧途。

深吸了一口气,我决定暂且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事情放在一边。比起应付那个明显别有用心的家伙,晚上即将要跟我“约会”的中原中也显然是我现在应该考虑的重点。

与那位老奸巨猾的俄罗斯人不同,这位号称“港|黑良心君”的重力使先生显然是这副身体自带异能的完美受众,至少从我目前能得到的信息来看,中原中也似乎非常自然地接受了我这个约会对象只会在星期三出没这样一个略有些奇怪的事实,并且还在很认真地想要跟这样的我发展进一步的关系。

虽然用这样的方式欺骗老实人并非是我的本意,但占据了“星期三”的我心里还是出现了一点微妙的负罪感。因为就在不久之前,我才刚刚为了自身的安危而决定暂且把这段微妙的关系继续下去,眼下就算我知道了自己特殊体质的事实,也并没有打算在那位帽子君面前澄清任何东西。

不管是我已经不是那个跟他交往的那个人这件事,还是跟他交往的那个人本身也是“不完整的”这件事。

只是有一点我不是很明白。虽然说我姑且能够接受不同的人格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被看作完全不同的“人”,但那七个人格毕竟用的是同一副身体,在这样的情况下跟不同的人交往真的不会显得很不道德吗?

还是说她们明知道这种情况是不合适的,却还是一直都在维持着这种微妙的现状?又或者……她们根本就是对眼下这样的情况乐在其中,更有甚者,说不定眼下这样的状况根本就是她们几个人一手造成的?

——等、等一下?

当这样的念头出现在我的脑海当中的时候,记忆某处的闸门也仿佛被触发了一样,于是又有一大波记忆宛如潮水一般地涌入了我的脑海当中。

想在一瞬间从那些信息当中抽丝剥茧地找到核心似乎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我还是在如潮的思绪当中抓住了一个至关重要的词汇——

情报屋。

利用一周七天各自不同的身份,配合优秀而不容易被察觉的异能,倒是的确很适合进行情报收集的工作,而我这副身体的主人们显然深谙此道。

她们就是在利用这样的感情游戏来套取各大组织内最有用的信息——

而中原中也也只是她们眼中的目标之一而已。

我忽然开始有点同情那位港口黑手党的干部先生了。

好不容易有机会在某位屑领导安排的繁重工作之余抽时间谈个恋爱,结果还要被我这样一个不讲武德的情报屋套路,惨就一个字。

我认真地反省了一下自己这副身体之前的主人犯下的错误,然而我完全不打算改——毕竟这副身体才是我现在的归宿,就算我的内心当中尚且还残存着一点正义感,也不足以驱使我做出什么可能会损害到我自己切身利益的选择。

在整理过那些涌入我脑海当中的记忆之后,我便深刻地理解了这副身体的主人为什么不惜靠欺骗感情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也一定要成为情报屋——

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的哥哥,他在我十四岁那年突然人间蒸发了。

没有任何征召,也没有任何痕迹,那个从小到大一直在照顾我的男人,就那样悄无声息地在我十四岁的某个看似极为平常的日子彻底失去了踪影。

于是我原本平静到近乎乏味的人生在一夕之间突然有了前进的方向,从他消失的那一天开始,找回哥哥就成了我唯一想要做的事情。

我原本曾经把希望寄托在了警察们的身上,然而遗憾的是,那些穿着制服的人并没能为我找到一丝一毫关于“失踪人口”的线索。

他们说哥哥可能已经死了,否则不可能这么久都没有一丁点的消息。可我不相信,或者该说“我们”都不相信哥哥已经死了。

虽然我对那个男人的印象依然不很清晰,但我依然能感觉到这副身体里仿佛与生俱来一般的对那个男人的炽热情感——对于槙岛弥绪来说,那个被她称为“哥哥”的男人就是几近神明一样的存在。

所以比起他死了,“槙岛弥绪”们更愿意相信他是陷入了某个黑暗世界的角落。或许是某家黑手党,又或者是某些非法的异能组织,总之以他的实力,即使是在黑暗与荆棘遍地的世界当中,也该能够好好生存下去才对。

于是“槙岛弥绪”们选择一起踏上寻找哥哥的旅途。

“我们”一起度过了寄人篱下的十四岁,一起度过了漂泊无依的十五岁,然后在十六岁那年,“我们”,或者应该说是“我们”当中最擅长交际的星期二邂逅了那个足以改变“我们”命运的男人。

折原临也,一个活跃在东京池袋和新宿的情报贩子。对,就是那个被平和岛静雄成天抡着自贩机暴打的那位。

他是“我们”成为情报屋的领路人。

我并没有更多时间去震惊自己是怎么从文野片场跳戏到了隔壁无头片场的,虽然这样说可能有点不合适,但我觉得就战力体系而言,无头片场的威胁程度跟文野片场完全不是一个量级,所以即使可能要直面那个麻烦的中二病情报贩子,我也完全没有在慌的。

更何况至少在“星期三”的记忆当中,自从带“我们”入行之后,折原临也其实就很少会直接出现在我面前了,除开在某些“生意”上的往来里偶尔扯皮碰瓷之外,那个男人几乎不会为我的事情花耗更多一点的精力。

所以相应的,我也不用为那家伙的事情更多的分神,至少现在还不用。

这样想着,我随手划开了手机——这是被折原临也改造过的手机,为了保证每一个人格的隐私,也为了避免七只手机管理困难的问题,折原帮“我们”做了个简单的系统,按周期启动用户界面,内置不同用户内部的交流平台,甚至还做了工作区和生活区的分割,可以说非常照顾“我们”在各方面的需求了。

工作区里堆积着足以让任何组织瞠目结舌的“内部共享材料”。尽管关于哥哥的下落还依然毫无头绪,但在地下情报组织收集这方面,“槙岛弥绪”大概已经做到了业界翘楚,即使我只是略略地扫了一眼目录,也足以为这些人格的行动力赶到叹服。

不过想要彻底消化并熟练运用这些情报网恐怕并不是一朝一夕之间的事情,于是我也并没有在工作区多做纠缠,而是退了出来,准备转而点进生活版块的留言板——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阵不合时宜的门铃声忽然响了起来。

我心下觉得纳罕。虽然我还没有完全恢复关于星期三的记忆,但从我手里现有的情报,也大致能推测出原本的星期三恐怕并不是擅长交际的类型,毕竟我的手机通讯录里的联系方式屈指可数,近期的聊天记录更是几乎可以说只有中原中也。

所以会在这样的时候跑过来敲我家门的人会是谁?N〇K收费员吗?

我满心纳罕地挪蹭到了可视门铃的屏幕前,却在看到里面映着的那张面孔时不由得愣了一下。

那是一张漂亮的青年人的面孔,黑色的短发微微蓬起,墨蓝色的眼瞳看着像是不见底的深潭,他望着监视器的镜头,却好像是要透过屏幕将人看穿一般。

他身上穿了件模样古怪的两种花纹拼成的外套,而那外套的花色在我看来实在有些熟悉——

那不是鬼〇之刃里某位水柱的特色羽织吗?

虽然我姑且也听说过某番在岛国火到了几乎随便在街上走走就能听到主题曲《红〇华》的程度,但穿着这种瞩目的衣服出来上班真的不会显得太过中二吗?

因为那个青年身上的外套太具槽点,以至于我一时间竟有些忽略了他那张让我觉得微微有些眼熟的面孔。

直到我们隔着可视门铃沉默了许久之后,在门口站得几乎有些不耐烦了的青年终于忍不住在身上翻翻找找,总算在上衣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张证件,他将证件整个怼到了摄像头前,接着用那个听了之后DNA都会起反应的熟悉声线对着送话孔一本正经地说道:

“那么我就直说了。我是鬼杀队的富冈义勇,追踪着鬼的气息到了这里,希望您能配合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