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3

练军姿是很折腾人的事情。下训后,方逸然搬来两箱西瓜汁给林学1班的同学们解暑。

对方逸然是她们班助这件事,尹荷同大家一样,都是惊讶的。开学帮你抬行李的好心学长摇身一变,成了和“老师”沾关系的角色,这很可怕。

“猫和老鼠”是师生关系里最寻常的一种。尹荷印象里,再不听话的同学在老师面前也会变成乖乖缩着的鹌鹑。

而方逸然,像是满足于这样恶趣味的“捉弄”,开学晚点名当天,接过班主任的话茬,他第一句话就是:“又和大家见面了。”

诚然,他是位很好的班助。

他们班主任是典型的三不沾,因为小事而要麻烦导员让人有些说不上来的怯步,方逸然很自然成了大家的第一选择。

军训期间,方逸然会问每个人“今天感觉怎么样”“还能坚持吗”“要是坚持不了第一时间就举手,教官没有那么不近人情。”

天气热,人身上汗流浃背,舌头偶尔舔到干裂的嘴唇,也是咸的。教官不在,他们的动作从整齐划一急转直下为群魔乱舞。方逸然看在眼里,但好心地选择包庇。定好的次数练完,学生们用手扇风,拖着疲软的双腿往树下走。

轮到尹荷,除了那杯粉红西瓜汁外,方逸然从斜挎包里拿出一个纸袋。或许是一直塞在包里的缘故,纸袋变得有些皱,边缘也有了缺口。

方逸然晃了晃纸袋,示意尹荷快接过去。

也因为这样的举动,引来周围人侧目。同一棵树下,尹荷甚至能感觉到,她身后的人在踮脚,密切关注着可能会有的下一步。

“……这是。”尹荷好像踩进了泡泡糖里。

方逸然大方地微笑:“2班教官拿过来的,问是不是我们班学生的。”他指着纸袋上的某一处。

班级凝聚力最好的表现就在一个班的物品总要放在一块。手机,水杯,迷你风扇,香烟盒……往草坪上一搁,阵地俨然划分出来。

卡通图案撑满纸袋,下笔的人似乎不忍心在卡通熊的脸上划线,只好在最上边的空隙处写了小小两个字——“尹荷”。

尹荷实话实说:“这不是我的。”

可能是她说话声音太小,可能是旁边动静太大。在某一个猝不及防的惊呼声出现后,方逸然将果汁和纸袋一并塞给尹荷就转身而去。

事发突然,他使得力气很大,尹荷往后呛了半步。

有人站不住了,腿打着哆嗦就要往前栽,方逸然眼疾手快地接住他。和咋咋呼呼的新生比,他的表现很镇定。

“后退!都后退!让他保持呼吸!”

刚要聚起的人群瞬间散开,方逸然将人背起,飞快嘱咐姚可心几句后,就往校医院跑。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到了晕倒的185男大身上,再难分给尹荷。

姚可心是班长,要帮着方逸然做剩下的事情,周围人好奇方逸然刚刚和她说了些什么,围着她问。

尹荷是脱离轨道的行星,自顾自转。她低头看着手里的纸袋。

“尹荷”。

不是很特别的名字,世界上可以有无数个“尹荷”。再抬眼时,视线和另一个人擦过,何一童盘腿坐在树下,一个人静静地吹着小风扇。

姚可心没像教官那样为难人,只点完名就放他们自由活动。

尹荷站在塑胶跑道的外缘,路灯下的虫鸣和来回的踏步声送进耳朵里,过了很久,轰鸣的欢呼替换掉一切,她没有等来另一个尹荷。

胡灵和姚可心已经吃完晚饭挽着手再回来,她们关系很好,一切时间都会在黏在一块儿。

见到尹荷,胡灵小步跑过来,如密友般拉起尹荷的手朝她挤眉弄眼:“你和方学长之间,是不是有点什么?”

“有点什么”是一种女生间的打趣。高中生活过去才不久,对于“喜欢”,她们还会出于本能的心照不宣,秘密会让人贴近,也会成为起哄的黏合剂。

不过,也不适应在所有人身上。

尹荷不解:“什么?”

“喏。”胡灵扬起下巴,“这个啊,其他人都没有哦。”

“那是因为……”

胡灵打断:“你别解释了,这有什么可害羞的!我看呐,方学长肯定是喜欢你。”

她眼睛转了转,得意又笃定。

但不是。

尹荷见过方逸然的字,和纸袋上的字迹并不同,笔锋不会骗人的。

“方逸然还不错,我听我妈讲过他,应该算个潜力股。”姚可心歪着头,也在笑,“哦,忘了讲了,他是我妈的学生。”

她们两个一唱一和,“尹荷”与“方逸然”只能是白幕后的皮影人,不是他们也会是另外两个人,名字只是代号。

不过,姚可心的好心情,在何一童走过时一扫而空。戏也落下帷幕。

“切。”

胡灵凑到尹荷耳边:“刚刚方学长让可心给每人发块巧克力,送到何一童边上,她说不要,然后可心就生气了。”

“也不知道在傲气什么。”姚可心一半怨恨的声音响起。

她们并不介意在尹荷面前谈论何一童。

尹荷搭话:“可能,她只是不想吃呢?”

拒绝是一门很大的学问。会拒绝的人,很酷。

姚可心转头看着尹荷,眼神里透出些许荒唐,她哼笑道:“我忘了,现在是在和你讲话。”

事实上,尹荷能够感觉到,姚可心并不欢迎她。四个人的寝室,她们希望能拉出一个3:1的绝对优势比,让何一童继续形单影只,所以才要拉拢尹荷。如果不是何一童,尹荷就会是“讨厌的人”。

尹荷并不害怕被讨厌,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相反,她更害怕的是这些似有非有的友好。

“干嘛为那种人吵架呀。”胡灵挽上尹荷的手臂,另一只手同样挽上姚可心。“别聊这个了,我们去中区大操场看看,我听学姐说今天社团会出来摆摊招新。”

“你们有感兴趣的社团吗?”

走了一路,胡灵的手已经散开,只是挽着姚可心。

姚可心兴致缺缺:“我对社团没兴趣,学生会倒还不错。”

“一个也没有?”胡灵很惊讶,这是她上大学最期待的事情之一。

“我要保研,加入学生会有额外的学分,社团……没什么用。”

胡灵努努嘴,倒没多在意,说起自己的计划:“我想加入辩论队,我之前看综艺就很喜欢辩论,他们在台上吵那么凶,下了台还能是朋友。”

“嗯。”姚可心为她指方向:“就在那边。”

“你呢,尹荷,你有想加入的社团吗?”胡灵突然转头。

和她们在一起,尹荷完全不会走神,不会因为对方突如其来的动作惊神。

“我之前,看过一个采访,里面介绍过躲猫猫社,不知道我们学校会不会有这样的社团。”

两个人停下脚步。

“躲猫猫社?什么意思,大家一起玩捉迷藏吗?”

“可以玩捉迷藏,不过,这个社团不用刻意组织活动。”尹荷介绍:“整个学校都是游戏场地,找出社长就可以成为新社长。”

姚可心不假思索问:“那参加社团的意义是什么?”

也不是非要有意义。

尹荷在心里反驳。

“有个坏消息你要听吗?”胡灵正弓着腰看展示板上的介绍。提问有时不一定需要被回答,她继续说:“我们学校没有躲猫猫社哦。”

操场中央,社团琳琅满目,每一片小摊都像味道不同的巧克力,等待人去品尝。闪闪发光的灯牌和复古音响中的disco音乐是性格的名牌,里面每个人,都是那么不一样。

尹荷的眼神飘远:“那我们可以建一个吗?”

胡灵和姚可心像是听到天方夜谭般,对视一眼后,不约而同笑出声来。

从学生活动中心出来,尹荷翻着手里的文件犯愁。

建立社团比她想的要更复杂,除了层层审批外,还需要一位老师挂名指导和五名社员参与。在海大,尹荷认识的人不多,想要开口的邀请在触及到两位室友的目光时又吞进肚子里。

她是典型的三分钟热度,极少能对一件事这么上心。

饭桌上,小姨往尹荷碗里夹菜,不住感叹“黑了”“瘦了”。只有她们两个就餐,却点了一桌菜。

尹荷一家都是中国胃,比起分盘而食,她们更喜欢冒着气的热锅端上桌来你夹一筷我挖一勺。

小姨说:吃饱和吃好是两回事。

筷子在骨碟里打圈,尹荷仍在想社团的事,对小姨夹来的菜置若罔闻。她像滑进巨大的海洋球池,被.干燥的烦恼完全淹没。

“怎么啦?”小姨看出端倪,“怎么愁眉苦脸的,不合胃口呀。”

小姨正在剥虾,白色的虾肉从软壳中剥离出来,塑料手套呲呲地响,像是电波抖动的声音。

尹荷摇头,索性放下筷子,头撑在手掌上讲出自己的困扰。

“指导老师我应该帮忙想点办法,我大学的学弟现在是海大讲师,如果专业卡得不严,他应该能过来帮忙。”

“真的吗?”

“难道我还骗你不成。”小姨笑出声:“这都不是最难的,你得先找齐社员再说指导老师的事吧。”

“小姨。”

“这事儿你指望我可没用,我都毕业多少年了,你去问问社团招不招校友,他们要是招,我第一个报名。”她跟面明镜似的,尹荷心里的弯弯绕绕也被一览无余。

“万事开头难。不过,你肯定行的。”小姨给她盛了碗汤,话题又绕回吃上:“多吃点,不给你养得白白胖胖,你妈妈肯定要说我没照顾好你。”

尹丽珍不会。

“白白胖胖,听着像在养猪。”说是这么说,尹荷舀起碗里乌鸡。

小姨学蜡笔小新台版配音的声线,捏了下尹荷的脸颊:“怎么不是呢,小荷猪猪。”

返校前,尹荷接到一通电话。

天气开始转凉,尹荷收拾出厚一些的外套放进行李箱。来海市这些天,她都没有好好转过。或许是出于这层心理暗示,临到地铁口,尹荷心血来潮般折返了方向。

又一个红灯。

出行高峰期,地面上的公交不是最优解,人闻见机油味,脑袋开始晕沉沉,尹荷感觉耳朵想被堵住,和世界隔了层塑料模片,她张大嘴,想驱赶这种不适。

“咚咚”。

清亮的声音敲着玻璃。

尹荷没戴耳机,头向右转。与车身等比的玻璃面上,车内的残影与车外绿化带重合。

公交这样的客车,底盘高,视线自然而然往下,面无表情的她和一张笑脸对视在一块儿。尹荷花了几秒的时间思考这是不是幻视。

车鸣很真实。

随后,她拉开车窗,从闷燥的车内探出头:“柯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