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饭点。柯迈回复完消息,绕过花花绿绿的消息提示,手指左划。这年头,关心他吃没吃饭的,也只有外卖app了。
这是一种机械而流程化的贴心。
他将钥匙揣进兜里,出了寝室。
上个礼拜,直系的一位学长找他借吉他,两个人只见过几面,没多熟,柯迈本来没想借。但学长缠人得过分,颇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势,加上他信誓旦旦,再三保证一定会完璧归赵。
贪恋距离美和碍于该死的体面,柯迈借了。
只是……
一厢情愿的当众表白,学长被拒再正常不过。但落单的男主角拿着npc的吉他撒气,就着实不道德了。
学长带着柯迈去了吉他的“墓地”,见了它尸体碎片的最后一眼。
柯迈是夜跑刚结束,耳机都没来得及摘下,就被学长拉走。走了一路,半干涸的汗液黏在后背,并不舒服。没人讲话,柯迈顺带回复起还未处理的消息。
反正该着急的另有其人。
学长踌躇半天,终于开口:“学弟,吉他……我赔把新的给你。”
“行。”柯迈也不客气,平淡报价。
学长倒吸一口气:“你不是在讹我吧?”
该说不说,互联网时代有时还挺方便。柯迈上划离开聊天界面,调出付款记录,举到学长面前。
学长眼镜上倒出电子屏里的数字,他看了眼高他一个头的柯迈,在后悔与握拳暴走中选择咽下这笔账。
见他脸青一阵红一阵,柯迈添了把火,飘过一句:“可以按折旧算。”
“不用!等我下。”学长回得斩钉截铁,不情愿地挪了两步后,拨通电话:“喂,妈……”
大数据很厉害,平台间相互联动,推送到柯迈手机首页就是“校园表白被拒,男大怒砸吉他”,视频里的男生被剪成鬼畜素材反复播放。
柯迈掐灭屏幕,鼻尖发出轻微一个气声,嘴角微不可察地勾起一个弧度,很小,也很短暂。
等转完账,学长抱怨说道:“都怪那女的,自己有个异地恋的对象还要来勾引我,害得学弟你吉他也被砸坏了,这事真对不住,要不是她太不体面也不至于闹成这样。”
对面的人没讲话,反而是泄出两声怪异的笑。原先锋利的眉眼因为笑容完全舒展开,却说:“不接受你就是不体面,脸挺大啊,平时照镜子吗?”
毋庸置疑。
学长最后是被气跑的。
吉他碎尸堆在地上,地下压着些玻璃台蜡烛,有些翻了,有些碎了,蜡芯上的黑色焦痕证实它们燃烧过,从最前的尖角能隐约联想到,不久前,它们的排列还是颗俗气的“真心”。
柯迈蹲下身,拾起一片木块。心情其实还好,这不是他称手惯用的那把吉他,不然也不会出借。
“慢走,下次再来!”琴行老板招呼。
“谢了。”柯迈接过琴包,反手一背出了琴行,门口的风铃声被他丢在身后。
琴行就在海大后街,他们系的人常来,和老板也算熟悉。琴房被六点早起的卷王占领,空教室也寥寥无几,想找个不扰民的空间,琴行是个不错的选择。
回到校园内,柯迈才想起现在是开学季,前几天还不显,等新生换上统一的服装,才有了实感。
蓝色迷彩服们像袋子里来去滚动的Q.Q软糖。他曾经也有过这样的时刻,但已经过去的事情再拿起来,是轻飘飘的。
翻过页的回忆被风带过,柯迈想起某个人,他只知道她的名字,可在海市这样人口密集的城市,他们再遇见的机率,趋近于无。
贝斯比电吉他还要沉,柯迈掂了下包带。也算巧合,乐队有了些变化,他的备用吉他原就想换成贝斯。
他今年大二,不用像郁纹青那样时时挂心于实习和论文方向。也不用像室友那样热衷参与学生会和选举班委。
他会随性地过完整个大学时代。
只是,偶尔也会有些恼人的事发生。
柯迈对自己的长相没有什么认知,郁纹青经常说他是世界上最丑的人,柯迈小时候还会哭,后来听得多的,已经能麻木接受自己确实长得不怎么样,甚至,现在郁纹青怒骂他丑时,都能面不改色吃完两包薯片。
参加艺考后,身边总有人煽动着柯迈,“开个抖音号吧”“要不你去直播打PK吧我去给你刷嘉年华”“小哥哥,你这颜值不做账号可惜了”。
短视频喷涌的这几年,大家的生活方式有了很大改变,音乐行业也是,很多创作者开始以制作出短视频爆曲为荣耀和目标,柯迈对此嗤之以鼻。
街头开始出现类似于早年星探一般的达人经纪人,看到柯迈,他们伸手就是一张名片,介绍完长串的公司名后,下一句就是:“帅哥,有没有兴趣做达人呀!”
柯迈冷漠回答:“没兴趣。”
意识到身后有人跟已经是穿过三条道后。最开始,柯迈以为是同路,往自己身上联想是一种过分自恋的行为。但在一个惯性走错的路口,他猛地向另外一个方向转身,琴包遮挡住部分视线,柯迈只瞟到蓝色衣服的边角。
他迈大步子,后面人跟不上,只能跑起来。
没有分寸的举动是明晃晃的打扰,令人厌烦。柯迈冷笑一声,脚步顷刻停下。
他转过身。对方穿着迷彩服,一顶帽子压在头上,头发全束在后面。和在他们身边经过的新生没有差别。
“你——”有完没完。
对方抬起头,隐匿在帽檐下的荫翳被阳光扫走,那双杏眼就毫无遮挡地出现在了柯迈眼里。一切太快,后面半句话被他压下手刹。
喉咙间像咽下去了什么。
寒暄应该要说些什么。
尹荷细细想,最后出说中国人老生常谈那句:“你吃饭了吗?”
食堂内,冷气正常运转,两个月前的西城区大停电早已经翻页。
他们挑了离出风口较远的位置坐下。柯迈卸下琴包,搁在不锈钢制的长桌旁,琴颈探出一个头,和对面坐着的尹荷齐平。进了室内,她将帽子摘下,微卷的头发往后梳成简单的低马尾,额前的头发太短,梳不起来,只任其翘起。
但很生动。
和尹荷在一块,柯迈总会有奇怪的联想,脑子里浮出上世纪那部动画电影,爱丽儿用叉子梳头发的名场面。
一到饭点,食堂分分钟可以化身《食神》的拍摄现场。老道的师傅在后面颠勺,每个窗口都挤满排队的学生。
柯迈环视周围的招牌,想要给尹荷介绍美食,话到嘴边又卡住,后半句话在他脑里只有一个空白的下横线。他自己都没填写过。
对吃这件事,柯迈向来随意。在学校,忙起来时很容易忘记白天黑夜,他不挑食,饿的时候只讲速度,便利店里应付一餐就好。以至于现在想说点什么,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最后,他按室友的说法,点了两份食堂评分最高的石锅拌饭。
左边气泡框弹出的最后两句是:
【你去食堂了!???】
【帮我带份饭回来!爸爸!】
柯迈放下手机,发觉站他前一位的尹荷和前面的人差了一个大步。背对人的身影,头发也像呆滞一样,丝毫不动。她又走神了。
清楚她会走神,但依然会感到新奇。也许是受无厘头室友的影响,柯迈低头笑了笑。
石锅端上桌,米饭烫到“滋滋”响,酱料淋在粒粒分明的米饭上,用勺子均匀拌开,香味也从石锅碗溢开。
进食间隙,柯迈问:“你是今年的新生。”
“嗯。”
勺子背部米饭掉在军训服上,尹荷低头去捉那颗油腻腻的米饭,顺带反问:“不明显吗?”
“很明显。”柯迈的声音带了些笑。
接着是一包纸巾递到尹荷眼前。
“谢谢。”尹荷抽出一张纸,用力擦了擦滚在衣服上的红色酱汁。柔软的饭粒在纸巾中黏平,尹荷将它捏成团,攒在手心里。
接下来她要说的,很重要,一路上都在组织措辞,她不希望自己出现对他人而言是种打扰,更要说明白,之前的事情,她很抱歉。
还握着纸团的右手捏紧了勺子,石锅底部结了层香脆的锅盔,勺子在碗里滑动能明显感到阻力。
尹荷看向正在咀嚼的柯迈。
他应该有定期修剪头发的习惯,鬓角没有多一丝头发,长度也和那张拍立得上相差无几。他上身只穿了件纯白色圆领T,一点配饰也没有。开学这几天,尹荷都要以为,粗银链是男生训练服里配套下发的。
他抬头,手中的勺子立在碗内,圆圆的眼睛望着尹荷:“不好吃吗?”
尹荷摇头。
“那怎么不吃了?”柯迈有些紧张。
艰难开口的人轮到尹荷。“我……有话想和你说。”
她有话要说。柯迈很自然松开餐具,餐盘也往右移,他面前留出半张桌子的宽度,两条长胳膊交叠在桌板上,用一种轻松又正式的语气说:“你讲。”
尹荷视线左右瞟,“……之前,你有等很久吗?”
两个月前,来海市的第一个凌晨,尹荷就被尹丽珍接了回去。她一个人,风尘仆仆赶来,小姨问原因也不说,但尹荷猜想,还是和父亲有关。
她们的计划再次被他打破。
尹丽珍只在沙发上眯了一个钟头。她坐起身,用手抚顺头发。尹荷推着行李箱,跟在她身后,两个人一起走出小姨的公寓。尹丽珍是说一不二的人,她决定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等我一下”“再等等吧”这样的话尹荷开不了口,小姨也有自己的事要忙。
尹荷坐上副驾,在尹丽珍的提醒下系好安全带。
尹丽珍打转方向盘,“要好几个小时,靠着睡下吧。”
尹荷坐直:“我可以帮着看路。”
行车的人没有拒绝,也没再说什么。
夜视环境,车灯在前面探路。车子上了高架,一路远离海市。尹荷转头,在车窗上看见了自己,也看见了提眉硬撑的尹丽珍。海涨了潮,向岸边扑来,透过车窗,在她们脸上起伏。
好像。
要错过了。
“也没有很久。”
她的话语焉不详,柯迈还是解读出来了。
那天,从下午到夜晚,人流像延时影像里那样起了又落。等待的时间里,柯迈的心情跟随太阳一同西沉,温度也是。
海滩边,白炽灯逐一退场,视野里的世界黯淡下来。柯迈的衬衫灌进不少风,耳机里的playlist又轮播了一遍。
最后一个收摊的老板和他搭话:“帅哥,在等人吗?”
柯迈没有立刻回话,过了会儿,沙滩上只有海浪声,他才意识到对方是在和自己讲话。他转头看,沙滩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老板正在收拾车后备箱。
柯迈说:“算吧。”
老板不懂年轻人相处的方式,笑着问:“怎么不打通电话,干等一天不累吗?”
电话吗?
他没有呢。
柯迈轻轻叹了口气,又笑了出来。没有生气,只是有些遗憾。
老板开着车走了,离开前给柯迈留下份热狗,这是剩下的材料凑出的最后一份。柯迈很耐心地吃着冷掉的热狗。
最后一口包进嘴里,柯迈将食物包装纸捏成团,扔进了垃圾桶。他翻身坐上自行车,最后又回头看了眼。
铃声响了响。
空旷的海边街道,自行车穿过。
暑假期间,柯迈将尹荷留下的书反复看了好几遍。书不厚,字数也不多,但他看得很慢。一是缺少阅读习惯,二是他想理解这些难懂的文字。
咖啡渍已经干涸,上面还有郁纹青批注的笔记,油墨混着咖啡,气味交杂。他太想看懂,反而被文字捉弄,被这个晦涩的故事绕晕。
也只记住唯一一句——
“时间永远分叉,通往无数将来。”
就像现在,两个人站在食堂门口,她要去操场,他要去录音室,又要分道扬镳。
骄阳之下,柯迈伸出手:“我们这算正式认识了吗?”
他用玩笑的语气掩盖紧张。
尹荷没有立刻回他,而是伸出藏在背后的手。
那不是人类皮肤的触感。
握住!
塑料片呲啦响。
柯迈低头看,是一瓶冰矿泉水。
两边温度不一,冰凉的透明瓶身浮出小水珠,湿润润的,贴在柯迈手掌心。阳光穿过透明瓶身,在地上折射出碎碎的彩色光晕。
他的视线从矿泉水瓶一前一后的两只手,移到尹荷脸上。
她在笑。
是什么破了壳?柯迈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