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经常神游？我感觉你很容易走神。”柯迈弓着腰，就这个姿势观察尹荷。
周围世界光怪陆离，不断有人从橱窗前经过。
“好像是。”尹荷大方对视回去，也是第一回正眼打量他。他头发剪得很短，但比板寸还是要多那么一些，浓眉大眼高鼻深目，是客观意义上谁见了都会称赞一句的帅哥。那双倒映着尹荷的圆眼，纯净得好似水滴，可在他眉心微提时又变得锋利无比。
“好像？”反问里明显带了反驳。
“那就是吧。”
人就是这样，谁也不能免俗，尹荷抿了抿唇，压住泛起的微笑。
两个人四目相对，即使小动作都会在对方那展露无遗，尹荷眼里的人呆滞了一两秒，四肢与周围的假人同化。怎么了吗？她拧起眉不禁想。片刻后，他避开视线，同时往后退了两步。
后面是……尹荷想要提醒，可还没来得及张嘴，面前人迈步太急。
铁盘和地板摩擦，塑料模特摇晃起来，柯迈的反应很快，转过身，两只手把住假人女士的双臂，晃动落幅缩小时，他们同时松了口气。
柯迈松开挟制，对着模特说：“抱歉。”
“……”倒模出厂的白色眼球看着他。
塑料嘴唇也会说话吗？柯迈反应过来，这个举动和尹荷对着抹布说谢谢无异，想到这，柯迈不禁哑然失笑。
他在笑什么？
疑问封在尹荷罐头一样的心脏里。
商铺外，行人来往游移着。世界在尹荷眼里一直是个巨型鱼缸，她是边缘处的旁观者，大多时候鱼儿们的选择和行为在她看来难以理解。但她知道，想要合群，就得跳下去跟随群鱼群轨迹行动。
学不会口是心非，至少把真心话嚼碎吞进胃里吧。
“刚刚推荐的那两套怎么样？你想试试吗？还是你有另外喜欢的？”柯迈转身问她。
尹荷偏头，视线留在精美的展示台，又反问他：“你觉得怎么样？”
“我？我不是女生。”
尹荷看着他，在等待他的回答。
他沉吟一声：“我感觉右边比左边更好看点，你想试试吗？”
“不用了。”
面对她的拒绝，柯迈依旧好脾气问：“那左边那套呢？”
尹荷说：“是不用试。就它吧，右边那套。”
营业员撕下垫在复写纸下的收据递给他们，含着笑说：“好久没写字，手都生了。”
纸张撕口像一排柔软的锯齿，尹荷仔细端详，“你写字很好看。”
“真的呀？”营业员笑声溅出。
尹荷说：“我练过几年字，但是没有你写的好，真的很好看。”
营业员没想到会有人对一句玩笑话这么认真。一个人一天要说无数句话，多少真多少假，真真假假，半掺半就，最后自己也混淆了。
出了门，尹荷背手钩着纸袋，一贯慢悠悠走，旁边的人和她脚步趋同。
柯迈开口问：“你练的毛笔还是硬笔？”
“毛笔。”她多说了些，“我爸爸很喜欢书法，带着我练过几年。”
最后一次，爸爸看着宣纸上的字，似乎终于认清女儿并没有继承他那些傲人的天赋。爸爸说：“明天你不用再来工作室了。”
“书法啊。”旁边人的反应玩味十足。
“你是也学过吗？”有这么凑巧吗？
“完全没有。”柯迈只是想到郁玟青小时候闹着要去学书法，爸妈在少年宫给她交了钱，带回来的全是鬼画符。
尹荷被他的回答逗笑。
他停下来，忽然说：“我叫柯迈。木可柯，迈进的迈。”
尹荷之前看过的一本书里说，人的大脑有两套思考系统，多数时候人都依靠第一套直觉系统，快速反应时并不会干扰身体组织的调动。第二套系统极其复杂，要人全神贯注，同时身体也会为这套系统做出协调。比如会听不见周围人讲话，又比如忽然间停下脚步。
她看了他一眼，跟着停下，“尹荷。”
“荷叶的荷？”他猜得很准。
“嗯，是这个。”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商场二层，跃层景观最中央摆放着一架钢琴，烤漆面板上反着太阳光，看着就热。休息区围坐满了人，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一只手用宣传扇风，另一只手推晃着面前的婴儿车。
接下来要去哪？继续还是道别？谁来先开口？
也在这时，塑料制品咳咳声滚动着，一个魔方在他们脚跟前停下。它突然闯入，让人想忽视都难，两人先是低头，又同时抬头看了眼对方。
柯迈顺手弯腰捡起，左右望了望，也没看见来认领的人。
尹荷看着它：“是有人掉了吗？”
柯迈耸了耸肩，“也许吧，也可能是哪个被宠坏的小孩随手一扔。”
魔方在他手上翻了几个面。
尹荷问：“怎么说？”
“现在小孩很多是独生家庭，特别是男孩，物质条件不错，家里人也溺爱，耐心没了生气了拿玩具撒泼，太正常了。”他一边还原一边回答。
旋转，推动。骨节分明的手在四阶魔方上来来回回，手背上的经脉也跟着突起。是一双很漂亮的手，指甲边缘贴合指头，看得出他会经常修剪。
四阶魔方比三阶要复杂些，网络上有各式各样的教程贴，但和三阶魔方同理，无外乎公式和记忆力。
尹荷问：“那你也是吗？”
柯迈没抬头，手更没停下，“我不是，我有个姐姐。你呢，和我一样吗？”
“猜错了。”
他顿了下，继而推动最后一面，魔方还原成功。柯迈将它搁置在长椅上，转头对尹荷说：“我以为你会有兄弟姐妹的。”
尹荷不解：“为什么？”
柯迈没有立即回答她，看了看四周，把手里的牛皮纸袋递给了尹荷：“能帮我拿一下吗？”
好突然的请求，尹荷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哦，好的。”
他往另外一边走去，尹荷看着他的背，只有不明所以。直到他踏进无人的中央地带，泰然自若地坐下，手指在黑色的烤漆面上抚动最终抬起琴盖。不止尹荷，他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大家似乎都知道他要做什么，又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指缘用力往下按！
第一个音符流泻出来，周围有人掏出手机拍视频，也有人在安静聆听。他们隔了有些距离，尹荷只能看见柯迈的手指在琴键上忽快忽慢，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琴声如同鲸落，散落的人群开始聚拢，尹荷此刻也是鱼群中的一员，跟着他们移动。
一曲结束，柯迈没有再来的想法，果断起身。
楼上有人单手支在扶栏上，大声问他：“怎么不弹了？”
柯迈回他：“你自己下来弹呗。”
他在喧笑声中找到了尹荷，因为她太好辨认，即使在人群里也是最特别的那个。他往既定的方向走，在她一步前的位置站定，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两个纸袋。
没了热闹，周围人逐渐散开。
柯迈问她：“你觉得我弹得怎么样？”
尹荷说：“很好啊。”
“我弹错了好几个音。”
“真的吗？”尹荷睁大眼睛。
柯迈笑了：“对啊。弹错好几个，反正也没人会说我。就算他们知道我弹错了，又不是上网，为什么要来较真。艺术家只有那么一小批，世界的构成绝大多数还得靠我们这些草台班子。”
这才是他想说的话啊。尹荷会意过来，又问：“那兄弟姐妹是什么意思？”
柯迈掂了掂纸袋，“一般独生家庭的子女会有比较强的自我意识，不会因为别人一句话就左右自己的想法。”
“所以，你是觉得我没有自我意识吗？”
“当然不是！”他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没有之前弹琴时自如。
尹荷抿唇微笑了起来，转身又往扶梯上走。
柯迈跟在后面问：“去哪啊？”
她不说，但答案很快也浮出水面。他们又回到之前的服装店，柯迈看着她和营业员沟通了些什么，之后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把纸袋递过来。
营业员拿出纸袋里的收据，又检查了一遍吊牌，确认无误后，和她说：“稍等一下。”
柯迈靠在门边，并不知道尹荷想做什么，只看见她的视线绕着整间店铺扫了一圈，最后停在某个位置。
手指指向明晰，尹荷直视他说：“我不想要裤子，我想要帽子。”
柯迈看着她，没来由地很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