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场雨,雨停后,风吹在脸上,突然就带着细碎枝条拂过的刺挠,冬日就这么来临了。
薤韭萝卜苗被雨水洗过,跟碧玉一样绿。红福手在半空犹豫许久,放下去,又抬起来。
“阿先。”红福看向蹲在一旁的郗瑛,苦兮兮道:“再拔就没了,我们留着长萝卜吃吧。”
“嗯。”郗瑛心不在焉应了声,靠着墙,上身前后点来点去,剪得参差不齐的乌发随意披散在肩上,像是发了疯的不倒翁。
“那就掐两根小葱叶子,回去煮炊饼汤,好歹添点香气。”
红福掐了两根葱,起身走出菜地,顺手捡了根树枝,到了墙边,弯腰刮走木屐上沾的泥。
木屐是收拾宅子时翻了出来,大了些,红福用草绳绑了几圈,走路时要极为小心,不然就会摔个大跟头。
红福已经摔了两次,郗瑛让她只下菜地时穿,下雨天,她们就不出去拾荒了。
她们的“拾荒”,便是在傍晚时分,潜入各间空置的宅邸里捡东西。
外面街头稍微热闹了些,铺子陆陆续续开了门,只是米面油盐价钱飞涨。
红福有五十个大钱的积蓄,一斗米涨到近三百个大钱,一斤盐涨到了两百个大钱。
她们这些时日捡到了一罐子约莫两斤盐,一罐子猪油,一小袋差不多十斤左右的杂面,几件旧衫,一块裂了缝的砚台,一把桐木琵琶。
郗瑛还想捡到值钱的贵重东西,蜡烛或者灯油,一把刀,一把锄头。
贵重东西当然是换钱,要是现在住的宅子主人回来,她们将流落街头。若手头有钱,被赶走也不慌,可出去赁间宅子住。
夜里点不了灯,她们现在都是日落而息。昨晚郗瑛多喝了几口水,半夜摸黑起来小解,腿撞出了一大块淤青。
宅子原先有把生锈,卷口的菜刀。红福磨过,敲打了下,依然钝得很。
头发太长不易打理,郗瑛决定将及腰长发割短。钝刀割发,扯她们头皮都发麻,现在两人都顶着一头狗啃似的乱发。
想要把刀,还有一个原因。柴房的柴烧得很快,她们也买不起柴禾。眼见初冬已经来临,院子里有树,枯枝,有刀砍柴,就不担心挨冻了。
锄头则是种地,灶房后面地里的那几颗菜,已快被她们两人吃得精光。郗瑛打算把东跨院的花园挖了,拿红福的积蓄去买些种子,多种些萝卜菘菜,有菜吃,也能省些粮食。
郗瑛做好了在平江城长居的打算,熬过这个冬天,估计平江城会逐渐恢复生机。到那时,总能找到赚钱的路子。
回到灶房,红福生火和面煮炊饼汤,两人饭后洗漱了下,回到卧房准备歇息。
此时天刚蒙蒙黑,时辰太早,平时睡得太多,她们谁也睡不着。
郗瑛便拿了琵琶,有一下没一下弹着。琵琶音质一般,叮叮咚咚,响在暗黑的屋内。
她们还不敢走太远,郗瑛没看到当铺,不然的话,桐木琵琶虽普通,也能当掉换几个大钱。
红福背靠着墙,听着琵琶出神,半晌后道:“阿先,我觉着像在做梦一样。以前在明州城,你身边仆从如云。没曾想,这种苦日子,你能忍受下来。”
“乱世人不如狗。”郗瑛淡淡道。
她前世有钱,从没过过苦日子,当然不会适应。只要还活着,就尽力好好活。
没有拨子,郗瑛手指有点痛,她放下了琵琶,从窗棂往外看,一轮弯月在空中晃悠。
“有月亮正好,走,我们再出去拾荒。”郗瑛道。
红福这些天跟着郗瑛捡了好些宝贝,顿时兴致勃勃,跳下榻,熟门熟路取了粗布巾,脏破衣衫。
两人装扮一番,布巾裹住头脸,一身脏破衣衫走出去,与街头的乞儿看上去没两样。
周围的宅子要不有人,要不就已经被她们光临过。郗瑛的记性很好,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来到了一间尤其气派的宅邸前。
巷子空无一人,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落叶,被雨水泡烂了,散发出一股腐烂的气息。
红福有些紧张,悄然拉了下郗瑛的衣袖,小声道:“阿先,这后院墙与明州城的宅子一样高大,肯定住着贵人,我们还是别去了吧。”
郗瑛站在角门后,抬头望着院墙沉思。红福说得对,几近两人高的院墙,院墙内斜伸出来粗大的香樟树,宅子的主人肯定非富即贵。
不过,贵人的府邸,值钱的东西越多。随便丢一样他们看不上之物,对她们来说就是珍宝。
思索了半晌,郗瑛决定看天意:“我们试一下,打不开就算了,打开,就是老天的指引。”
红福一听很有道理,于是上前推门。推了一下没开,她下意识再推一下,吱嘎一声,门开了。
两人对视一眼,郗瑛毫不犹豫蹑手蹑脚走在了前面。红福紧张四顾,忙跟着进去,随手关上了门。
巷子中,黑影从墙脚闪出,飞奔离去。
赵先生急匆匆走进书房,宁勖抬眼朝他看来,问道:“出事了?”
“有人偷偷进了汪金葆在平江城的私宅。”赵先生回道。
宁勖正要开口下令,打量着赵先生复杂的神色,微顿了下道:“可是有蹊跷?”
赵先生道是,“护卫回话称,偷偷摸摸进去之人,乃是郗七娘与她的侍女。”
他犹豫了下,“这些时日,郗七娘两人经常傍晚出去,寻空置的宅邸进入,到处翻动。看着他们的护卫回话,两人只捡了些无用的东西出来。在下估计,她们是因着困窘,才到处拾荒。””
宁勖面无表情道:“平江城还有人不死心,骨头硬得很,誓要忠君。说不定,郗七娘便是在与他们接头。大江对岸,沈九的兵已经驻扎再此。他们借郗七娘,便能与沈九搭上了。”
赵先生道:“那公子......可要看紧她们,只装作不知,好一举悉数缉拿?”
宁勖冷冷道:“汪金葆的宅子已被封住,衙门自要不时前去巡查。有人胆敢潜入,当要抓住以正风气。”
赵先生躬身道:“是,在下即刻去通知行山。”
宁勖不置可否,只随意抬了抬手。赵先生见礼告退,前去刺史衙门寻行山。
只进了仆从住的倒座,红福便双眼圆瞪,嘴都快合不拢了。
“阿先。”红福声音兴奋到发颤:“有铜壶,瓷碗,我们发财了!”
铜铁值钱,她们现在住的地方,留下来的都是粗糙陶碗陶罐,能在仆从住的地方见到细瓷铜壶,的确是发财了。
郗瑛双眼闪亮无比,她努力绷住,矜持地嗯了声,“快,去前院,捡最贵重的轻便细软。”
“阿先,不捡刀锄头灯油烛了?”红福问。
郗瑛懒得理会她,这些时日走多了,她对宅邸的布局,路线大致摸得七七八八。
弯月朦胧照着,郗瑛灵活穿过夹道,垂花门,来到了花木葳蕤,气派的一间院子。
进屋后,屋内陈设的案几家什,皆为紫檀木,郗瑛用力抬了下,案几纹丝不动,遂悻悻放弃。
屋内除了家什,其余如花瓶屏风等一概不见。郗瑛看向墙,白墙上留下极淡的印记,想必当时是悬挂字画之处。
进了东西屋,屋内箱笼柜子皆为名贵的花梨木,可惜都已经空荡荡,连件旧衫都没留下。
红福失望不已,道:“空空如也,连只烛都没有,真是表面光鲜。”
郗瑛朝外走去,打算再去前院,脚不小心踢到了什么,往前滚了几滚。她弯腰捡起来一看,是一个小巧的牛皮灯罩。
灯罩精致,兴许能卖钱。郗瑛忙走到窗棂边,借着微弱的月光仔细端详,灯罩角落刻着极小的“汪”字。
平江城先前的刺史姓汪!
“赶紧走!”郗瑛脸色一变,扔掉灯罩就往外跑。
红福见郗瑛跑,莫名其妙跟着她跑。两人撒开脚丫子飞奔到后院,“拾荒不走空”,郗瑛冲进仆从的屋子,抓起铜壶,急急对红福道:“快,快去把那半只烛拿了!”
红福拿了烛,还顺了两个瓷碗,见郗瑛已经往角门边跑去,她慌忙追了上前。
到了角门前,郗瑛猛地停住了。红福一个不察,差点撞了上去,喘着气问道:“阿先,出什么事了?”
郗瑛没有回答,她们面前的角门,缓缓被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