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卒将信将疑打量过来,虬髯男子摆出睥睨天下的气势,一眼斜乜过去,城门卒情不自禁躬腰:“请请请,郎君娘子请进。”
最近平江城是有好几拨乱民,驱赶了又再回来。郗尚书令昨日方被乱民袭扰,连城都未进,留下口信,斥责平江城的一众官吏,要其肃清城池。
郗尚书令乃是天子心腹重臣,平江城上至刺史,下至小吏皆头疼不已,
旁边领将模样见这边情形不对,看向驶进城洞的骡车,问道:“怎么回事?”
“头儿,那人称自己是郗尚书令的女婿。小的见那个娘子伤得不轻,头脸肿胀如猪头......”
领将一眼横过去,城门卒忙赔笑,不敢再说了。
思索了下,领将吩咐道:“郗尚书令赶往了京城,女婿女儿既然还在,你赶紧去向汪刺史回禀一声。”
骡车驶远,城门嘈杂声渐小,虬髯男子手还是搭在郗瑛的手腕上,禁锢着她一动不敢动。
郗瑛欲哭无泪,未曾想,郗尚书令的名号竟然这般好用,随便抬出来就能畅通无阻。
只是,郗瑛很快便回过神,确定虬髯男子绝非她的夫君。
就算是夫妻已劳燕分飞,虬髯男子见到她时反应淡漠,进城时亦无需威胁她。
中年男子看似他的下属,对她该客客气气,叫出她的名号,而非询问她的来历。
虬髯男子与郗尚书令之间,更谈不上交情,与她也不认识,说不定还有仇。
遇到故人之女落难,他们搭手相助,不过是举手之劳,救了她之后,先会关心她的伤势。
毕竟她现在的猪头样,声音跟粗嘎似刀在铁上刮,红福称她郗尚书令都认不出来,
郗瑛已大致确定虬髯男子是敌非友,打定主意无论如何,绝不能承认自己是郗氏七娘,免得被他杀了报仇。
虬髯男子斜眼看向郗瑛,见她从头到尾老老实实,左眼肿得只余下一条缝,右眼好些,约莫两条缝大小。脸上也青一块紫一块,右边嘴角还破了,上唇翻开,形容丑陋不堪。
眸中疑惑一闪而过,嫌弃地放开她,顺便再抓了把枯草,优雅擦拭着手。
郗瑛揉动着手腕,面上乖巧听话,心里却很是焦急。
她这边装哑巴,绝不多言。可还有红福,别被套出话来才好!
平江城街头人烟稀少,铺子大多关着门,透出一股紧张的气氛。
郗瑛见骡车熟门熟路经过正中的大街,绕进巷子里,再穿出来,她禁不住道:“恩人,我已经进了城,恩人忙,就在这里放我下车,就不劳烦恩人了。”
虬髯男子依旧惜字如金,不知从何处摸了把雪亮的匕首出来,优雅地修着指甲。
郗瑛深吸一口气,识相闭上了嘴。
虬髯男子收起匕首,头枕在脑后,双眸微眯,翘着长腿,如躺在绫罗绸缎中般慵懒闲适。
骡车颠簸,郗瑛的后背肯定有跌伤,靠着便一颠一颠地疼,她靠不住,又稳不住,左歪右倒狼狈至极。
虬髯男子虽没看她,在她即将倒过去时,长腿一伸,便将拨到了一边。
郗瑛撑着车言,手掌又是一阵刺痛,气得她咬牙切齿,恨恨剜了他一眼。
虬髯男子双眸蓦地睁开,寒意四射,郗瑛很没骨气地缩起脖子,冲着他讨好地笑。
“你,朝那边看!”虬髯男子终于开口,指着与他相反的方向命令。
郗瑛莫名其妙,他接下来吐出的话,比他的人还要可恶:“太丑,伤目!”
丑是好事,郗瑛并不以为意,不过,还是暗戳戳将他记了一笔。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是小人,这个仇,她马上会报。
郗尚书令的名号好用,她正准备张口大喊救命,骡车转进了一条安静的巷子。
郗瑛悻悻闭上了嘴,周围无人,呼救出口,接下来,便是她的死期。
巷子的角门处,一个汉子等候在那里,骡车驶入,他抬手见礼,帮着牵缰绳卸车。
与红福在一起的中年男子,从穿堂走了进来,虬髯男子长腿一跨就下了车,郗瑛没见到红福,心中七上八下,艰难地从车上挪了下地。
郗瑛转头四看,眼前草木葳蕤,溪流蜿蜒而过,绿树中央还架起一座精致的拱桥,拱桥边还立着一座八角亭。八角亭的四个方向,各自对着一道垂花门。
虬髯男子负手在后,被中年男子迎进了一道垂花门,转瞬间就不见了。
拴好骡子的汉子走过来,对郗瑛道:“这边来!”
郗瑛见汉子凶神恶煞,只能跟着他走进了另外一道垂花门。她前脚刚踏进去,门在后面砰地一声关上了。
郗瑛惊惶地回头,上前去拉门栓,“喀拉”,门外落了锁。
“七娘!”红福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郗瑛顾不上大门,赶紧回头朝红福乱摆手,示意她闭嘴。
红福看不懂,呆愣愣跑了上前,郗瑛贴着大门听了一会,门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她赶紧叫上红福朝里面走去。
“不许叫我七娘!”郗瑛低声叮嘱,警惕四下打量。
“是。”红福呐呐应了,小声问道:“那婢子......”
“婢子也不许称!你闭嘴,先别出声。”郗瑛打断她,下了台阶从庭院中走进去。
她们现在一间精致的院落中,五开间青瓦白墙正屋,庭院中种着各式花木,木芙蓉盛放,金桂飘香。
郗瑛推开半掩的屋门,里面摆着案几桌椅,收拾得干干净净。左边是耳房,右边是宽敞的卧房,里床外榻,床上被褥一应俱全。
在院子转了一圈,除了她们再无别人,郗瑛又累又饿,正屋的案几上放着茶盏小炉,陶罐中装着清水,她先让红福生火煮水,迫不及待压低声音问道:“你在骡车上时,他们问了你什么话?”
红福道:“问我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为什么掉下了悬崖。我记得......”
果然,他们狡猾得很,去向红福套话。
“叫我阿先吧。”郗瑛咬牙取个名字。
取干老天爷以及虬髯男子先人之意。
“是,阿先。”红福听话得很,立刻改了口:“以前我刚进府当差时,多嘴说了几句话,被管事掌嘴,以后再也不敢乱说,我都记着呢。阿先叮嘱不能告诉外人身份,我就不敢告诉。只说我们是克夫的寡妇,被乱民追赶掉下了山崖。”
郗瑛抚摸着胸口,长长舒了口气,问道:“我成亲了?”
红福奇怪地看了眼郗瑛,眼神跟看傻子一样,不过还是老实道:“听说夫人在京城给阿先张罗了一门亲事,只老太爷去世,阿先要守孝,此事便不许府中人议论。”
郗瑛再次确定了虬髯男子的胡说八道,见红福不知将她定给了谁,便没再多问。
如今她处处被动,对虬髯男子的身份来历一无所知,道:“红福,你可还记得我们如何掉下了山崖,还有府里的人与事,你都跟我仔细说一遍。”
红福掰着手指头道:“府里人多得很,有大郎君,二郎君,郎君是三郎君。大夫人二夫人夫人,小郎君十三人,小娘子八人。郎君亲生的有十二郎,十三郎,阿先,八娘子。阿先的母亲杨夫人早逝,十二郎十三郎还有八娘皆是夫人所生。阿先一直留在祖宅,老太爷老夫人都去世了,这次郎君便将阿先带回京城。”
常年不见的亲生父亲,继母异母弟弟妹妹,郗瑛脑中闪过无数的宅斗剧情。
“郎君赶路赶得急,阿先身子弱生了病。恐将病气过人,阿先的马车单独走在最后,歇息时也单独停在一旁。我们遇到乱民时,车马停了下来,说是八娘好似吐了,伺候的杨妪,青桐被夫人叫了去问话。后来乱民就来了,我拼命跑,不知被谁撞了下,就掉下了山崖。阿先为何也掉了下来,我就不清楚了。”
郗瑛等着红福继续说,见她眨巴着眼睛望着自己,可见她知道的那点东西,全部都道了出来。
还是等于睁眼瞎。
现在她们明显被关了起来,两人都有伤,强撑到现在,再也经不起折腾。趁着难得的时机,修养恢复一二,再考虑如何逃出去,找到官府抬出郗尚书令,将她们送到京城。
她们的头脸还肿着,无需再用灰掩饰,郗瑛让红福一起随便洗了下,喝了碗热水,各自在床榻上和衣睡了过去。
不知睡到了何时,郗瑛被饿醒,睁开眼,屋内一片昏暗。她一时不知今夕何夕,好半晌回过神,撑着坐起身,周身的酸痛,让她不禁呻.吟了声。
外间红福有了动静,窸窸窣窣一阵,走了进来,声音中带着浓浓的睡意:“阿先醒了?”
郗瑛嗯了声,喉咙好了些许,声音还是沙哑。她看红福的头脸消肿了些,借瓦罐的清水照了下,她脸上的肿胀也消退了不少,左眼右眼至少一样大了。
此刻天色已近黄昏,看来,她们至少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走到大门处,郗瑛拉了拉门,外面还是上着锁。
这一天一夜,门就这么一直锁着,她们无人理会,也不管她们出不去,可会被饿死。
郗瑛大怒,砸着门,喊道:“来人!人呢!死人了!死......”
门外脚步声响起,郗瑛省着力气,停下了喊叫。叮当清脆一声,锁开了,随之门被推开。
将她们领进来的汉子站在外面,挥舞着手,很是不客气驱赶道:“走走走,快出去,还留在这里作甚!”
她们就这么被放走了?
郗瑛懵了,走出垂花门,门外灯笼高悬,护卫林立。她与红福被吆喝着赶到进来时的角门处,手搭在腰间刀柄上的汉子看了她们几眼,拉开了角门。
角门外巷道里,精壮的汉子来回巡逻,幽深的眼神在她们身上来回扫过。
她们昏睡的这些时候,外面估计已经变了天。
此时天色已晚,她们两人对平江城一无所知,摸黑在外走动,实在太过危险!
郗瑛屏着呼吸,一个旋身,退回了角门里。
汉子正要关门,被她惊了下,顿时不悦呵斥:“你要作甚?”
郗瑛稳住神,断然道:“你们老大呢?我有事找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