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黑夜空中,星河流转。
溪流淙淙,伴着虫鸣,火堆干柴燃烧的哔啵,对岸山上的野兽低吼。
红福抖抖索索靠近,肿得跟猪头一样的脸,神色惊惶,害怕地道:“七娘,有野猪,是野猪在叫。”
郗瑛蜷缩在火堆前,浑身上下被碾碎了般痛。同样肿得跟猪头一样的脸,被火烤得热辣辣,露着的后背却凉飕飕。
死后再次睁眼,天色已经昏暗。她躺在河滩边,在她的旁边,躺着的是红福。
红福称她为七娘,自己则是郗氏的烧火丫鬟,被郗氏买进府不到一年。
郗氏是大夏的世家大族,她的父亲郗道岷是尚书令,祖父去世后回祖籍丁忧。
北方叛军宁氏造反,丁忧未满,郗道岷便被朝廷急召回京。
路经平江城,遇到乱民冲击,红福跌下悬崖,醒来之后便看到她也掉了下来。
除此之外,红福看似不大聪明,稀里糊涂什么都说不清楚。
眼下的情形是,她们身处谷底,深秋马上到来,无吃食,无御寒的厚衣衫,对面山上有野兽。
幸好红福是烧火丫鬟,随身带着火镰,捡了些干柴生火取暖。
否则,她们身上有伤,不被饿死,也会被冷死。
前世病死,死的滋味实在不好受。眼前的境遇糟糕透顶,郗瑛却没力气发疯,还是先活下去再说。
郗瑛开口,声音嘶哑:“别说话,留点力气。等天亮后,我们去找出去的路。”
红福说是,借着火光,再去捡了些枯树枝拖过来,勉强烧到了天际微白。
她们两人谁都没睡着,实在饿得狠了,走到小溪边,捧起溪水灌了一气。
红福抹着脸上的水,突然惊喜地朝前面奔去:“七娘,是婢子的行囊!”
郗瑛见红福手上捧着个灰布的包袱皮,顿时眼一亮,朝前面走去,抬头仔细观察。
斜坡上草木茂盛,树枝被折断,草也歪歪倒倒,痕迹新鲜明显。半山腰处,马车厢被一颗大树挡着,悬挂在那里摇摇欲坠。
她们应当就是从这里掉下来,只要爬上去,就到了他们被乱民冲撞的官道。
郗瑛再沿着河滩向前走去,红福捧着包袱皮跟在她身后,高兴地道:“七娘,吃点心。”
听到吃,郗瑛飞快回头,看到红福手上拿着一块硬饼。
红福道:“洒了胡麻,香得很。婢子昨日中午没舍得吃完,留了一块下来。”
郗瑛实在太饿,与红福分着吃了饼,她也不知道什么滋味,只噎得直伸脖子,忙去溪边再灌了一气水。
溪水加硬饼,郗瑛稍微缓了口气。运气来了,她找到一处地势稍微平缓之处,借着树木与草,她们有机会爬上去。
郗瑛想到乱世,她们又是手无寸铁的女人,要是再遇到乱民,还不如在谷底等死。
两人身上的衫裙都脏污不堪,被划破了无数道口子。红福是粗布衫裙,她从头到脚,却是上好的细绢。
“红福,你的衣衫给我,我们要装扮一下。”郗瑛见红福的包袱皮里还有两套衣衫鞋履,道。
红福照着郗瑛的吩咐,将衣衫在泥地上抹过,头脸手上都涂上灰,发髻乱糟糟挽在脑后,用一根树枝别住。
装扮完,两人互相打量,猪头脸,脏兮兮,腰间脚上系着草绳。
红福道:“七娘,我们看上去就跟那流民乞儿般,若是郎君派人来找,定认不出我们来。”
郗瑛心道像流民就好,至于郗道岷来找她们,她不抱希望。
要找的话,应当早就找来了。一整晚过去,她们都不曾听到半点到动静。
郗瑛道:“红福,要是遇到人,先别告诉我们的身份,听我的话行事。”
红福老实巴交点头说是,“婢子只听七娘的话,绝不乱说。”
两人拿了根棍子在手,边敲打着草丛,驱赶毒虫蛇蚁,边抓着草与树枝往上爬。
在底下看上去地势平缓,爬起来却万分艰难。泥土湿润,根本没有路,她们只能用尽力气,借着抓住树枝,茅草,死命往上挪。
爬了许久,郗瑛心都快跳出了胸腔,眼前阵阵发黑,手被草割得一道道血痕。
回头看去,河滩上的卵石花纹都瞧得一清二楚,只爬了一小段山。
红福也好不了多少,撑着树干滑下来,坐在地上呼哧喘气。
太阳在云层中穿梭,偶尔在半空中出现,很快便到正中,西斜。
抬头望向山顶,入眼处皆是草木,官道不见踪影。
郗瑛一言不发,死撑着往上爬。红福见状,忙起身走在前面领路。
很快,郗瑛眼睛被汗水刺得睁不开,睁开也是一阵天旋地转,脚下一滑,扑倒在地。
虽然草厚,郗瑛没摔疼,还是半晌都爬不起来。
红福吓了一跳,生怕郗瑛滑下去,忙回转身,试图搀扶起她。
郗瑛动弹不得,瓮声瓮气道:“别管我,先躺一会。”
红福也脱力倒在了她身边,郗瑛生无可恋躺在那里,将老天祖宗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让她死了,穿越,再死一次,逗她死死活活着玩呢!
这时,郗瑛侧耳倒在草上,耳中传来一阵动静。她顿时不动了,全神贯注聆听。
动静愈发清晰,像是车轮经过的滚动声。
上面有车经过,她能听见,离山顶应当不远。
“救命啊!”郗瑛哑着嗓子喊。
她的声音太小,对呆愣愣的红福道:“快喊救命!”
不管是流民乱民还是良民,郗瑛都不管了。她绝不要悄无声息死在这里,成为野兽虫蚁的甜点!
红福想都不想,扯着嗓子大喊:“救命,救命啊!”
嗓子痛得快要泣血,声音虽小,聊胜于无,郗瑛还是不管不顾跟着一道喊,不时将耳朵贴到地面上听。
头顶的声音,似乎不见了,只有红福沙哑的呼救声。
郗瑛绝望至极,闭上眼等死。
“底下有人?”
一道浑厚的男人声音,在头顶响起。
郗瑛倏地睁开眼,顿时活了过来,大声回应:“有人!”
红福也高兴回应:“有人,有人,救命啊!”
郗瑛有了力气,一下爬起来,手脚并用往上爬,边爬边喊:“我们在这里!”
“我们在这里!”红福有样学样,跟着边爬边喊。
头顶一阵窸窣,很快,两个青壮男子来到了她们跟前。只打量了她们几眼,也不说话,抓着她们的手臂,衣衫,连推带拽,没几下就将她们带到了官道上。
劫后余生,郗瑛跌坐在平坦的官道上,几乎喜极而泣。
一个中年鼠须男子走过来,眼神从两人身上扫过,问道:“你们来自何处,为何掉了下去?”
郗瑛想起身道谢,撑了几下没能起身,转动着眼珠飞快打量。
眼前停着几辆骡子拉的板车,板车上坐着形容各异,看上去很不好相与的汉子。
后面板车上只坐着一个青衫男子,慵懒躺在乱草堆中,左腿曲起,右长腿随意伸着。
男子胡髯虬扎,遮住大半的脸,看不出年岁。他半眯缝着眼睛,眼眶深邃,长睫微垂,似乎并未看她,她却莫名感到像是被被捕获的猎物,浑身发寒。
郗瑛脑子飞快转动,他们虽救了她与红福,乱世之中,又全部是男人,谁知他们究竟是好是坏。
“我们就是平江府人,八字硬,克死了夫君,被赶回娘家,谁知遇到乱民,混乱中掉到了山下去。多谢恩人相救,多谢恩人相救。”
中年男子听罢,道:“平江府离这里只有十四五里地,那你们赶紧归家去。”
郗瑛微松了口气,胡乱点头道谢:“是是是,多谢恩人相救。”
中年男子没再说话,转身朝骡车走去。虬髯男子低声说了几句,中年男子又回转身,朝郗瑛她们走了过来。
郗瑛顿觉不妙,只听中年男子道:“你们受了伤,救人救到底,不若我们再送你们一程。”
“不不不,不敢劳烦恩人......”
郗瑛的话音未落,她与红福两人,便被先前救她们的汉子架起来。她被放到了胡髯男子的板车上,红福则到了另外一辆堆着杂物的板车。
车夫扬鞭,骡车往前行驶。郗瑛晕头转向中,往前一冲,挥舞手抓住了什么,方没一头栽下去。
郗瑛手掌先前被草划破,一阵钻心地疼之后,后知后觉发觉手下触觉不对劲,不禁低头看去。
她手上抓着的,是虬髯男子的小臂。她赶紧松开手,下意识抬头看去,与他四目相对。
明明他目光平静无波,郗瑛却呼吸一窒,像是昨夜听到野猪吼叫时,提心吊胆的感觉又回来了。
虬髯男子没做声,慢条斯理抓了乱草,在她抓过的小臂上擦拭了几下。
郗瑛心道真是狗,在他眼中,她竟然连乱草都不如!
不过,明显是在他的指使下,故意将自己带上了板车,他究竟要作甚?
郗瑛脑子乱糟糟,心里七上八下,借机攀谈道:“对不住,我手受了伤,脏了恩人的衣衫。不知恩人尊姓大名,待我回家之后,好上门答谢恩人救命之恩。”
男子修长的手指把玩着狗尾巴草,垂着眼帘,对郗瑛的话,充耳不闻。
郗瑛只能悻悻闭上了嘴,提着一颗心,到了平江府的城门前。
城门前渐渐热闹起来,各式车马,行人等着进城,城门卒严厉把守,逐一问询查看。
终于到了他们的板车,郗瑛后知后觉发现,原本的六七辆骡车,现在只剩下了她与红福的两辆。先前的中年男子,与红福坐在了一起。
城门卒朝他们的板车走来,在板车上一阵乱翻,盘问道:“从何处来,可有路引文书?”
男子的手,借着衣袖的掩护,搭在了郗瑛的手腕上。带着薄茧的冰凉手指拂过,手指微微用力,她的手腕几乎快碎掉。
郗瑛痛得泪眼汪汪,只听到男子如清泉般,却带着倨傲的声音缓缓响起:“吾乃尚书令郗氏七娘夫君!”
郗瑛如遭雷击,眼泪霎时憋了回去。
她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