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二年,冬。
新帝平定突厥的消息一传回长安,大雪就密密匝匝地落了下来。一连四五天,没个罢休。整个皇宫屋檐都覆了一层雪白,在夜色之下,如同一具巨大而沉寂的白色棺椁。
“吱哟”一声,寒风将殿门吹开一隙,簌簌的雪花顺着门缝飘了进来。刚一挨着殿内暖气,就化了水,滴答落下。
“都别哭了。”
陈引章半靠在美人榻上,手腕还搭在下首的案几,垂眸敛目,面容疲倦。
不过说了几个字,女人就似乎已经用尽了力气。她掩唇低咳了两声,一张病白脸色生了三分酡红的春意,等缓过胸口那阵咳痒,才重新出口:“生死有命,早知有这么一天的。”
话音落下,又是一阵呜呜咽咽的隐忍哭泣。
突然,一道极轻极弱的声音从角落响起:“殿下,您身上的毒……与他有关吗?”
陈引章目光慢慢挪移过去,男人低垂着头,瞧不清他的面容神色。
“你说什么?”
男人猛地抬头,朗目疏眉,神清骨秀,可眼底血丝却红得吓人:“殿下,当年您扶持他登基的时候,我就说过......”
“住口!”陈引章抓起手下的玉托就朝着男人狠狠砸了过去,怒气牵动胸口,刚刚砸完就又重重咳了起来。这一回,唇角咳出丝丝缕缕的血丝。
“长公主!!”宫人连忙凑到她面前,抚背擦血,动作慌张。
男人脸色一白,“砰”一声跪下,膝行到她面前,想碰又不敢碰,声音发颤:“殿下!”
陈引章一把拂开周边宫人,隔着三尺距离,一双漆黑清亮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徐绍之,单单这一句话,本宫就可以将你徐氏一门满门抄斩。可你是本宫的驸马,是徐老大人的独子,本宫不会杀你。但从此之后……”
“本宫也不敢再用你了。你走吧。”
徐绍之彻底呆在了原地。
陈引章恹恹的闭上眼,重新靠回软榻之上:“夙夜,送他出宫吧。是本宫看错了人。”
不知从哪里落下来一道身影,立在徐绍之身后道:“徐大人,请吧。”
徐绍之这才回过神来,他没有动作,而是笔直的跪在榻前:“殿下于臣,是君是主是……妻。”男人说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声音极轻。说完之后,慢慢站起身道,“如今君主见弃,臣还有何面目存活于世?”
话一说完,男人转身看到夙夜腰间佩剑,俯身就要去抓。夙夜身子往后一撤,轻松避开,倒是让徐绍之打了个踉跄。男人见一夺不中,转头看向殿中金柱,闭上眼睛就撞了上去。
还没等碰到柱子,夙夜一把攥住了男人后领,将人重新提溜到陈引章面前。
陈引章已经重新睁开了眼睛,瞧着他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阵仗,冷冰冰道:“闹够了没有?”
徐绍之正了神色,轻晃肩头,示意夙夜将他松开。夙夜看了陈引章一眼,默默松开手退后到角落之中。
徐绍之“砰”地一声重新跪下:“朝中风云诡谲,流言四起,户部侍郎、兵部员外郎先后蹊跷身亡,殿下……更是身中剧毒。时近三个月,除了案情越发扑朔迷离,就只剩下保皇一派和殿下一党斗得越发嚣张。”
“殿下,难道到了现在您还没有看明白吗?就算您没有那个心思,可是当您站在了这个位置,就注定了两派只能为他们各自的主子,拼个你死我活。”
陈引章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看着他,黑黝黝的眼珠子在夜色中发出瘆人的亮光。
徐绍之直直的望着她,眼中似乎带上了一股不管不顾豁出去的劲儿:“殿下,这些话您不愿听,但我还是要再说一次。如今这个局面,说到底还是您当年那一退造成的。当时您距离帝位已经一步之遥,跟随您的人更是不胜枚举。可您说退就退,您这一退倒是方便了,可他们该如何是好?”
“诸葛正言确实刚正不阿,但是他一个人如何平衡得了这么多的人心?倘若您就此退下,再不管朝政,他们或许也就彻底死心了。您如今再次摄政,那些被打压了两年之久的人重新看到了希望。您以为,他们还能再甘愿回到之前被打压被冷落的时候吗?”
“殿下,有些事,不是您不愿就能简单结束的。您的身后还有无数人,个个利益交织,逼着您往前走。当年陛下虽然战功赫赫,但是并没有继位之心,您……”
陈引章打断他道:“行了。”又停了好一会儿,陈引章才慢慢道,“如今,我这一死,也算是彻底断了那些人的心思。”
徐绍之眼睛红得越发厉害了,涩声道:“殿下。”
“往后朝堂之上再没有清平长公主了,只有陛下。”陈引章顿了顿,重新深深的望向他,“绍之,本宫希望你以待我之心待他,替他肃清朝堂,平息内乱。”
男人怔怔望了她半响,如同被人从背后抽走了全部气力,将头压到地面,声音从胸腔中闷闷发出,几欲低泣:“臣,知道了。”
***
“咚——”
梆子声响,已经三更了。
正是一天之中最黑最冷最安静的时候。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西城门方向传来,街上巡逻的金吾卫闻声望了过去。
只见一行五六人由远及近,快马而来。为首之人一身玄色斗篷兜帽遮住大半面容,看不清具体样貌,只瞧见了下颌凌厉坚毅,薄唇几乎抿成了雪白一线,气息凛然凶厉。身后几人同样一身黑衣斗篷,身姿雄健,孔武有力,一瞧就是练家子。
金吾卫面色一正,刚要上前盘问,来人扈从当先亮出了令牌,呵道:“让开!”
众人一惊,连忙低着头往后退,等再抬起头,那行人已经消失在风雪之中了。
“头儿,这大半夜的是哪位主儿冒着风雪赶路?”
“闭嘴!巡逻吧!”领头的眼瞧着这几人顺着朱雀大街,过了朱雀门,入了皇城。哪位主儿?不管是哪位主儿都不是他们能探看的。
皇城之内禁止骑行,可这几人仍旧速度不减,一直到永安门才停下。男人翻身下马,将马鞭扔给身后一人,头也没回地朝着内宫走去。
自长公主入宫辅政以来,宫内各个路口都设了长柱牛角明灯,方便夜晚行走。
刚过了内侍省,就见一身幞头袍衫的大内总管章通则带着人匆匆迎了上来:“陛下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陈承衍步履未停:“皇姐怎么样?”
章通则跟在男人身后撑着伞低声道:“自从陛下的捷报传来,长公主瞧起来好多了。”
陈承衍面色微缓,继续吩咐道:“着薛正仪立马进宫。”
章通则头都没回,手指微摆,跟在身后的小徒弟已经调转了方向,快步去太医署寻太医令了。
一行人随着皇帝脚步匆匆的穿过肃章门,未及到千秋殿,陈承衍脚步猛地停下。
男人似乎想到了什么,脚下跟着已经转了方向:“让薛正仪到百福殿见朕。”
章通则没有立马跟上去,低着头道:“长公主如今还没有休息。”
陈承衍脚下一停,回过头去狠狠剐了他一眼,而后重新朝着千秋殿而去,声音平静却难掩怒气:“如今已然过了子时,皇姐还没休息,你就是这么看顾长公主的?还有诸葛正言、褚秀清那些人都是干什么吃的?”
“不是朝廷上的事,是......徐大人回来了。”
陈承衍慢慢回过头来,黑色的眼珠子一动不动的看着章通则,重复了一遍:“徐大人?”
章通则砰的一下跪了下来。
陈承衍淡淡的哦了一声:“是徐骋回来了啊?”
说着,牵了牵唇角,颇有些皮笑肉不笑的问他:“朕准他回来了吗?”
章通则垂下来的脑袋弱弱出声:“长公主准了。”
陈承衍又哦了一声,耷拉着眼皮瞧了他这脑袋一眼:“朕是不是也该准了你这脑袋搬家?”
章通则连忙磕头:“都是奴才没用,没能提前发现长公主召徐大人回来。奴才不敢违抗长公主谕令,只能给您去信......”
陈承衍没等他说完,直接甩袖离开,只留下一句:“二十板子,罚俸半年。”
章通则心头松了一口气,叩谢一声万岁,就听到陈承衍在前头道:“滚过来,等天明了再去领赏。”
章通则连忙起身,小跑着追了上去,缀在皇帝身后快速道:“昨日天不亮,徐大人就回了京,长公主的人直接将人接进了宫。到未时正,徐大人出了一趟宫......”
说到这里,陈承衍偏着头分了他一个目光,章通则连忙道:“奴才不是没想着把人扣下,可长公主吩咐了龙隐卫跟着。奴才的人,哪里能同龙隐卫过招?到时候冒了头还留下把柄,更加不好收场。”
陈承衍下颌收紧,面色生寒,脚下更是步步生风。
章通则继续道:“去了长公主的府邸,直到黄昏时候,才再次进宫。”
陈承衍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不过周身气场却变得越发冷冽。
一行人穿过百福门,绕过公主殿,从千秋殿的后殿转到游廊之上,陈承衍才慢慢停下脚步。
里面果然灯火通明。
陈承衍立在阴影处瞧了许久,瞧得章通则都有些心惊胆颤了,忍不住出声道:“陛下,您不进去瞧瞧吗?”
男子终于出声了,声音幽幽:“他俩久别重逢,朕去做什么?”
章通则不敢再听下去,低着头道:“那陛下不若去百福殿休息一下,等明日一早......”
话还没说完,陈承衍单手解开斗篷,朝章通则身上一扔,抬步走了。
没有转身朝外,而是大步朝着千秋殿走去。
章通则:......
刚走到门口,“吱呀”一声,殿门从里面打开。
一个红袄蓝裙的宫女冲陈承衍行了一礼:“陛下万安。”
陈承衍没有说话,冷着脸抬脚迈了进去。
千秋殿是距离太极殿最近的寝殿,算不上华丽堂皇,更多的是严谨有序。
转过紫檀大漆百宝嵌太平有象插屏,正殿上首是一抬大紫檀雕螭案,案后跪坐着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女子,一身蹙金丝重绣牡丹祥云刻丝小袄,底下着了条逶迤拖地金黄色折枝撒花纱绣裙,头上挽着高髻,只有一件掐金丝嵌玛瑙珍珠掩鬓。
如今单手支颐,微垂着眼皮,神情安逸,似乎正等着人来。
牡丹春色,艳容华贵。远远瞧着,确实比他上次回来好了很多。
听到脚步声,陈引章抬眸望了过来。
男人一身玄色金丝滚边暗花袍,肩宽细腰,窄袖腿长,五官凌厉,凤眼薄唇,不阴柔,也不粗狂,每一处都是恰到好处。
欣赏了自家弟弟的长相,陈引章才觉出一丝隐隐的不同。隔了将近一年多的时间不见,男人越发沉默内敛,轮廓也显得更加坚毅,如刀削斧刻一般再没了京畿盛行的雪白漂亮。
哦,也有雪白。不,是雪。
落在他的肩头、发梢,不精致不风流,更像是一种被岁月淬炼之后的风霜,为他增加了一些压迫感。
她的皇弟已经彻底长成了一个男人的模样,再也无须她担心的模样。
一时之间,陈引章心头又是酸涩、又是骄傲:“陛下回来了。”
“陛下万安。”徐骋在下首伏跪行礼。
陈承衍似乎没听见一般,眼也不眨的看着陈引章,声音沙哑:“皇姐知道我回来了。”
陈引章歪着头笑了一下:“你又没有特意瞒我。”说着,招手示意他上前:“快过来,头上还带着雪呢。”
“尔岚,拿巾子过来,再去瞧瞧参汤好了没?还有,让章通则吩咐温泉殿的人准备着,淋了这一场雪,不好好泡个澡,只怕会生病。”
陈承衍走到她身旁坐下,勾了勾唇:“皇姐费心了。”
陈引章给他拍了拍肩上头上的雪花,说着伸手就要握他手指,却被男人往后躲了过去:“有些凉,别冷着皇姐了。”
陈引章将镂空双耳鎏金手炉放到他怀里,训斥道:“这会儿知道凉了,这样的风雪天脱离大军回来,你是不要命了吗?”
“还有,倘若被敌人知晓了行踪,有多危险,你难道不知道吗?”
陈承衍抱着浸染了女人香气的手炉,静静看着她道:“皇姐,我想你了。”
陈引章张了张嘴,训斥的话再说不出来。心口一酸,喉咙也有些微微发紧,转开了视线,含糊道:“知道了。”
陈承衍顺着她转开的视线看向了下首之人,一身绯色圆领窄袖官袍,身形清矍,如芝兰玉树。
男人眸中的温度渐渐降了下去,语气里也听不出喜怒道 :“徐爱卿回来了?”
陈引章咽下了心头情绪,抿唇出声道:“徐大人在黔州多年,宣风化,平狱讼,教养百姓呕心沥血,功绩累累。本宫想着,也该让他回来为陛下做更多的事了。”
“功绩累累?”陈承衍不过慢吞吞重复了一下,底下章通则上前一步道,“有件事,咱家不知该讲不该讲?”
陈引章双眼微眯,看向章通则:“是什么事情?”
章通则心头叫苦,硬着头皮道:“听闻上个月,徐大人在黔州为一青楼女子打了吏部侍郎刘大人老家的一个子侄,抬回去没半个月,人就没了。如今刘大人已经递了折子,说徐大人他仗势欺人、草菅人命。因着您这两天身子不爽快,褚大人暂时给压了下去。只是如今也拖了几天了,刘大人怕是又要上折子催了。”
陈引章淡淡的哦了一声,瞥向徐骋:“有这事?”
章通则没再说话,眼观鼻鼻观心。
殿内倏然一静。
尔岚端着参汤过来,小心翼翼的送到陈承衍面前,一声不敢吭。
陈承衍慢条斯理地接过参汤,拿着汤勺搅了几个来回,浅尝一口之后朝着陈引章笑了笑。
徐骋慢慢抬头,一字一顿道:“回长公主,是有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