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比起苏允棠的意外又惊喜,去厄就是纯粹的怀疑:“娘娘别哄我,您的腿上这旧疾连林医正都去不了根,多走几步都不成,使了这么大力气踢人怎么可能不疼?”
“是啊,怎么会不疼呢?”
苏允棠也有些不敢相信,放开去厄来回走了几步,又抬腿下蹲,要不是去厄死活拦着,差点就要扎开马步练一套拳脚——
全都一点不痛!
去厄不放心的让苏允棠坐下,轻手轻脚挽起她裙角,将掌心搓热,先是轻轻按了按苏允棠的膝盖,见人没有反应,又一点点的加了点力气。
这样的力气,若是当真在疼,绝不可能忍得住。
确认苏允棠不是强装无事,去厄这才高兴起来:“这样用力都不痛吗?怕是当真好了!”
苏允棠看着去厄的手,慢慢点头:“嗯……”
其实不单是不疼,她这膝盖上头仿佛隔了一层什么般,连被按压触碰的感觉都是虚无缥缈,几近于无。
不过膝盖这地方,骨头上头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肉,她又伤了这么多年,不疼便已极好了,感觉变得迟钝些就实在不算什么。
苏允棠没有多想。
“幸好无事,被圈在这儿太医都不知道往何处去寻,菩萨保佑,最好能叫娘娘从此去了病根,百病不沾才好呢。”
去厄没发觉苏允棠的迟疑,还在絮絮庆幸,说着说着,又忍不住生气:“娘娘打小的好身骨,要不是生生在冰锥上跪了半日,哪里会落下这样的毛病?都怪寿康宫那个老虔婆……”
“老虔婆”三个字一出,去厄话头一顿,有些小心似的偷偷觑了苏允棠一眼。
苏允棠知道去厄在顾虑什么,这老虔婆,指的刘景天的生母,当今的圣母慈高太后。
当今的慈高太后本姓李,青春守寡,独自抚养了包括刘景天在内的一子二女。
当日刘三宝被人栽赃、获罪待斩时,就是这位李寡妇来将军府求到了苏允棠面前出面,改为了流放岭南。
刘景天起事之后东征西战,一直将母亲安置在岭南的安全之处,直到称帝登基,才将寡母尊为慈高太后,下旨接至京中奉养。
苏允棠生而丧母,连亲娘相处的经验都没有,更莫提婆母,听闻太后进京的消息,百忙之中,特意寻了两个积年的嬷嬷来询问求教。
嬷嬷说,慈高太后曾为了儿子跪求过她,只怕心有芥蒂,皇后娘娘最好亲自准备迎奉太后的的车马仪仗,亲自出宫迎接,一开头就显出用心孝心来,日后才好相处。
苏允棠悉数听从,处处尽心,只是太后回宫当日父亲病重,她匆忙离宫,没有亲自迎接拜见,等她黄昏回宫,太后便说一路劳顿,不在见人。
第一日不见,可以说是路上累了,可旁人都没事,一到皇后求见就歇息静养,避不见客,连着几日过去,便任谁都知道,这是太后不满皇后,在故意敲打。
那时刘景天行事越来越有天子气象,此消彼长,苏允棠将军府大小姐的骄傲脾气便渐渐收敛许多,知道是自己没能第一时间迎接的事惹了太后不痛快,便低了姿态,晨昏定省越发恭谨小心。
苏允棠原以为寿康宫也就是这样晾着她,叫她多丢些几日颜面,小意尽孝,总会等到太后消气之时。
但她没料到,慈高太后会在祭祀大典上的皇后拜垫内藏了冰锥。
刘朝初建,改天换地,开元开年的第一次大祭,何等紧要,苏允棠便是为了自己一国之母的体面,为了苏家的名声,也绝不可能在这种时刻出来差池。
她忍着双膝的入骨刺痛,撑下这一场声势浩大、流程繁琐祭祀大典之后,双膝已然青紫肿胀,半月不能起身,太医署多方诊治,没叫她沦为废人,却留下了这磨人的暗伤。
……
提起旧事,苏允棠还放在膝盖上双手不自觉的用力,神色也闪过一丝复杂。
不过只是片刻,她的面色还是豁然起来,对着去厄摇头安慰:“无事,你无灾姐姐之前不许你乱说,是怕隔墙有耳生出事来。现在就咱们两个,谁能隔着宫门知道你骂了太后?别怕。”
无灾姐姐,原是父亲亲卫战死后留下的孤女,便被接来了将军府,放在苏夫人身边当作半个女儿养着。
苏夫人产后不治,小小年纪的无灾便懂事照顾起了苏允棠,处事周全,温柔熨帖。
长姐如母,苏允棠没有娘亲,虽然无灾姐姐只比她大七岁,但苏允棠幼时却几乎将无灾当成半个娘亲看待。
只是进京之后,父亲就一直病重,家里又多了嗣弟无人照看,苏允棠实在不放心,便将聪慧沉稳的无灾姐姐放了出去支撑家中。
如去厄这几个后来的小丫头,都是无灾姐姐亲口改了名,一手教导,个个的心服口服,既敬又怕,只是听到无灾的名字都下意识的脊背一直,仿佛下一刻,无灾姐姐就会从宫外进来,指责她没能照料好小姐。
不过人不在眼前,威慑力总是差些,去厄回过神,不肯认输的瞪大眼睛:“谁怕了,要不是怕给娘娘惹祸,别说太后,我连忘恩负义的狗皇帝都一块骂!”
苏允棠失笑抚掌:“好好好,快好好骂几句,可别把你这小炮仗憋坏了。”
“骂就骂,我呸……”
去厄不是说大话,她出身市井,也是算是幼承庭训,一出口,就是干脆利落的一段不歇气的腌臜混词,中间还不忘拉上苏允棠一起:“娘娘也该骂几句,圈都被圈了,痛快骂一场还能出出气!”
去厄原本只是气话,没料到苏允棠犹豫片刻之后,还当真学着她的模样,挺胸掐腰的尝试起来:“狗皇帝,白眼狼,头长脓,脚生疮,搅肚蛆脑,烂心肠……后面是什么来着?你骂太快了我没听清。”
去厄本来还气愤填膺,听到苏允棠背书一样字正腔圆的骂人声,又被逗得低头捂嘴,憋得身子都不住颤动。
苏允棠恼了:“你笑什么!”
去厄:“奴婢、奴婢想起了开心的事儿……”
苏允棠超凶:“什么开心事你说来我听听?”
去厄:“嗯,就是,看小姐现下的精神这么好,骂声这么亮,实在是开……噗哈哈哈哈……头长脓,脚生疮……小姐骂得太好笑了哈哈哈哈!”
去厄终于没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在这样感染人的大笑里,苏允棠原本就是强撑的怒色也很快一溃千里,先是忍俊不禁,很快就也跟着去厄边骂边乐,抚着胸口笑作一团。
她从前是不能痛快的咒骂动怒的。
一国皇后,怎么能咒骂太后呢?就算是太后暗算在先,就算她这个皇后是无辜受难,可是刘景天已经龙颜大怒,大动干戈的打杀了几十个宫人,连慈高太后都以不惯北地风雪的名头,送去了汤山行宫安置了半年。
尊卑有序,为了她的腿,已经让多年辛劳、劳苦功高的太后娘娘半年不曾回京,她这个皇后还有什么不满意?
别说不满了,就是态度不太恭敬,或是露出不太高兴的神色,都要落下一个怨望不孝,不贤不孝的罪名。
甚至她都未曾悲伤动怒,只是寡言少语了些,刘景天都会失望质问:“朕已经够累了,阿棠,你还要如何?”
苏允棠按着眼角笑出的泪水,眼前都仿佛还能看见刘景天质问她时,那疲倦又无奈的神色。
她是威武大将军的独女,还不会爬,便已被父亲带在马背玩耍,还不会走,便已拿着父亲送她的玉雕小弓,与神骏马驹嬉戏。
日日夜夜,春秋寒暑,她耗费那么长时间,遭受那么多辛苦,终于弓马娴熟,百步穿杨,连父亲都骄傲夸她天生神射,世间罕有,满面与有荣焉。
可这样艰难才能练出的骄傲,只一个婆母不喜、宫闱阴私的可笑缘由,便可以毁得轻而易举。
她再也骑不得快马,扎不起弓步,下雨落雪、久坐久立……便是迎面吹一阵风都要小心仔细,否则膝盖便会肿痛刺疼——
却只落下一句“还要如何”。
苏允棠按着眼角笑出的泪水,直到现在,眼前都仿佛还能看见刘景天质问她时,那疲倦又无奈的神色。
内忧外患,天下未平,刘景天这个皇帝累,可前朝后宫的千头万绪,自苦委屈,她这个皇后就过得轻松自在不成?
也难怪林医正说她是郁结于心,总是劝她想开些。
那样的日子,她怎么不憋屈郁结?
如今她不过是撂下一切,痛快笑骂了一场,便觉先前沉甸甸、总叫她喘不上气的胸口轻快了几分。
分明没有药膳进补,甚至一大早早膳都没来得及用,进宫后体虚不足、疲乏畏寒的毛病反而好转大半,在这没了地龙暖炉,四处漏风的椒房殿都是周身温暖融洽,精力清明,倒似是回到了未嫁之时一般。
可恨她定是被这四方的红墙圈糊涂了,当时只是惘然悲怒,竟没有及时醒悟,立时就痛骂刘景天一场。
还要如何?
从前有父亲在,她尊荣骄傲,什么都不必去要,便自能如愿得偿。
如今父亲不在了,可她生性已定,注定学不会低头求要,婉转求全。
那个灯会上将她护在身后的少年刘三宝,是她一见倾心,亲口下的,她并不后悔。
可如今的刘景天她不再喜欢了,皇后之位、开元帝王,都只会叫她不快活,这样无用的东西,她便早该弃若敝履,摒若秋扇。
苏允棠微微垂眸,笑罢之后,眼角又露出一丝可惜。
她该再早一些的,若是早些醒悟,她也不会为了刘景天毁去自己的双膝,
如今膝盖虽不觉疼,却古怪的没了知觉,只怕是暗伤加重的征兆——
她这辈子,还能有策马开弓、肆意跑跳的那一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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