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G哥并没想到阿和是这么个人,为了这点小事竟然和要了他命一样,他本意也不是想闹大,只是想把货车生意抢过来而已嘛。
在城寨混迹帮派,黑白两道都沾染,大G哥做事向来喜欢先给人打两巴掌再给个甜枣儿。现在他决心恩威并施,不怕阿和不肯就范。
大G哥伸手,给两个马仔一个停止的动作,随后又点了支烟,气定神闲地说:“好啦,阿和,我令他们不再动你马子了。”
马仔们心中如释重负,听话地停下手,又忐忑不安地偷瞄一眼。
顾今朝眼神冷厉地看着他们,马仔们手都在抖了。
他们不过混口饭吃,一个能打死人的女人,一个赏饭吃的大佬,还有个要拼命的烂仔阿和,总不能都得罪了。
大G哥看氛围渲染得差不多了,这才提出条件:“这样,我也不多要,我要你们那辆车。从此后,你们不许再做这个生意。放心,我做事从不亏待兄弟,我给你们补偿两千块。”
周嘉和死死盯着他,压根听不进去他提的条件。
他气血上涌,满脑子只是想杀光这一屋子的人,这一屋子糟糕透顶的人。
周嘉和眼睛发红,目光龇裂盯着他,把大G哥也吓一跳,心里虚了几分。
大G哥又嘬了口烟,试探道:“那再多加五百?不能再多了,手底下这么多兄弟要吃饭的。”
顾今朝算了算,近日用大货车,一天拉几趟下来,几乎也能赚三千。这墨镜仔想用两千直接买断,真是打得好主意。不过,以前和这种人打过交道,她知此人看重钱,很难再要多点筹码。
要硬碰硬也可以,就这帮人的战斗力,她还不放在眼里。
但是这帮人沾了非法的买卖。一旦和他们卷入纷争,有警员介入的话,她黑户的身份就会暴露,到时候就会很麻烦。
更何况……
顾今朝注意到,周嘉和情绪激动,痛苦转圜,已经犹如一头困兽。
阿和肯定是被这帮烂仔伤透了心。她从前在末世见过太多,以为跟着一帮人混成一片,就能肝胆相照。其实往往这些身边兄弟,在最无防备的时候捅人一刀,独善其身。
她每次提让周嘉和脱离这些帮派,不要再参与,他都沉默。
她可以趁此机会让周嘉和也彻底摆脱他们的纠缠。
顾今朝突然开口,因为屋子里烟气臭烘烘的,她嗓子干涩,嘶哑地说:“三千,还要两身行头,包括皮衣、墨镜、皮鞋、手表,车给你。其他的,一笔勾销。”
大G哥下巴一抬,不怀好意地啐了一口,乖张质问:“衰女,你是个什么东西,还敢跟我讨价还价?”
顾今朝身子站得笔直,动都不动一下。她压根没有害怕的感觉,继续平静地谈条件:“没多少钱,你答应的话,就立刻交易。”
大G哥嘴里骂了几句。他在城寨叱咤风云,从未见过这么嚣张的女人,随后轻蔑不屑大笑:“你凭什么和我谈条件?你这臭脸,不怕死是吧!那我斩了阿和两只手,再斩他命根!瞧瞧你们一对苦命鸳鸯,还怎么双双戏水!”
顾今朝冷静道:“凭我与一个油麻地警署的警员相识,你倒卖非法物品,并且我知道了你的窝点。”
周嘉和哇哇大叫,拼了命想阻止,却被两个马仔死死押着,无法动弹。
傻傻女仔!她怎敢这么讲,大G哥有白粉渠道,手下养着多少个正式马仔,和他这样的打零工的马仔,一呼百应。得罪了他,随便走到哪里都遭报复,可怎么办!
但意外的是,大G哥居然犹豫了片刻。
怪不得这女仔气势十足,被捉来也毫不畏惧,原来是攀上了警员。如此一来,他便能全部想通这女仔为何这么嚣张,敢这么同他讲话。
他又瞟了一眼周嘉和,心想这女仔还真挺有本事。城寨里勾搭着阿和为她红着眼,外头还勾搭上了警员。也不知谁的脑袋,一片绿油油。
他大G哥手下养着那么多人,虽不怕什么,但还是不想和差佬卷入风波。
廉政公署开展多年,许多差佬若真深入城寨查案,虽然有各种手段,但总需要花不少钱打点。若赶上严格时期,甚至生意都得停几天。白粉是大生意,停一个小时都要损失一大笔,实在划不来。
他素来是人精,转念一想,这贫穷女仔和底层烂仔,眼界也小,不过三五千就能打发,省得麻烦。
鹏仔被喊了回来,大G哥好言好语,装好人道:“你早这么说也行了嘛。我们只是安安稳稳谈生意嘛。阿鹏,你带他们去城寨服装店里置办两身行头,要靓一点啦。你们买了东西后,就乖乖把货车交给阿鹏。此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啦。”
鹏仔接应下了这桩差事,又赶紧汇报上一桩,丝毫没避着旁人:
“大G哥,方才应你的吩咐去拿两个道友的妻女卖身契。谁知其中一个烂鬼,却养出烈女哦!才十六岁,不知哪里学的,她竟一头撞死在巷口,我来不及阻止,只剩个尸身……”
大G哥不高兴地叹了口气,惋惜道:“可惜了,十六岁正是娇滴滴的身子,卖到凤楼也是个摇钱树啊。”
周嘉和以前很少真正见到这些话事大佬的面,更不知道他们原来有这么多勾当,说话能如此残忍。
十六少女,被他们逼死,他们却在这里轻飘飘地叹息少了一颗摇钱树。
周嘉和只觉得浑身恶寒。他再望向顾今朝,眼泪滚烫,大滴大滴地流。
若是今日没有转机,是不是她也会被如此对待……
这些人如此羞辱她,可为了他……她只能低声下气地妥协,想方设法,不顾危险地虚张声势,只为了救他们脱险。
他绝不能让这些人动顾今朝一下。绝不。
大G哥都把事情谈妥了,却看见周嘉和仍旧是那么一副杀红眼的样子,突觉心里毛毛的。
好家伙,这阿和,为了女人情绪是来真的啊。
他遂留了个心眼,命令几个马仔道:“把他们押出去,带到外头道上再放手。快快走,门锁上,千万莫放阿和再进来!幸苦阿鹏跟一趟,钱和货交给他们,等你把货车拿到手喔。”
外头天光一片刺眼,两个马仔提心吊胆地带着顾今朝出来,将她手上的绳子解开,又极为节俭地收起来拿回去,小声说:
“姑奶奶,今天的事,你要跟阿和好好说说。你们都谈好了,一片和平。千万别让他记恨,我们几个都是为了混口饭吃做事,逼不得已的!我看他那眼神,像要杀人。”
顾今朝警告他们:“以后离阿和远点。”
马仔们连连点头。
另几个马仔见马上要放了周嘉和,害怕他立马捡起地上的钢筋报复,一股脑轰隆隆全跑了。
周嘉和的眼睛血红,他一被放开,就蹲下身捡起一段废弃钢筋,想要冲回去敲碎那帮人的脑壳。
为此,什么后果他都不想考虑。
被人打死也行,被抓走蹲监也无所谓。
他什么都没有,只有烂命一条,可以为她拱手奉上。
一想起顾今朝今日受的委屈,他就心痛得不得了。
他第一次这么想死,想和他们一起下地狱。叫这个世界清清静静,再无人能这般欺辱她。
一只冰凉的手紧紧拉住了他的手腕,周嘉和回过头,几乎不忍心看她。
顾今朝拉住他,手劲很大,绝不让他回去报仇,只是淡淡地说:“周嘉和,够了。”
周嘉和浑身都在战栗,手抖得厉害,他红着眼,几近带着哭腔,声音嘶哑艰涩:“我对不起你,要不是遇见我,你一辈子也……不会和这种人打交道。”
“我杀了他们,砍掉他们的手脚,来给你赔礼道歉。”
周嘉和长到二十岁,在城寨里和大多数人一样,信奉着暴力信条。
受了欺负,只有打回来,杀回来,才能得心里平静。
顾今朝拉住他不肯松手,心知他也是九龙城寨的一份子,这个暴力和无管制的地方滋生的社会规则,一时半会在他脑海里挥散不去。
于是她换种劝法,声音低沉下来道:“阿和……我没有驾驶证,大货车开不久的,换点钱也够了。而且,我是真的很想要皮衣墨镜和手表。我们去买东西吧。”
她真诚补充:“我们真的很需要皮衣。太冷了。”
周嘉和忙转过身来,望见女仔身上,仍是染血衣衫,只觉她可怜兮兮地说没有衣服穿,登时心快痛得滴出血来。
他竟找不出几件干净又暖和的衣衫给她穿。
上头的怒火冲下去一大半,周嘉和满脑袋都是心疼,心疼……还是心疼。
他努力维持着情绪,忍不住哽咽:“都是我没本事,才会让你受委屈,我……”
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眼窝中不争气地掉出来,周嘉和已经好些年没哭过了。今日他的泪怎么这么不值钱,止都止不住。
在被人打得头破血流的时候,被人上门骂多难听的话时,被人抢了东西就跑,被人拿了钱不还的时候,他都没哭过。
那时候,他想,他烂仔一个,所拥有的东西也都微不足道。
没了就没了,尊严被踩了就踩了,都不耽误他吃香喝辣,继续浑浑噩噩活着。
可是今日不同。
好似他心中有了珍宝,有了一轮明亮的月亮。
他也是个有软肋的人了。
心口的疼痛如针刺般蔓延至皮肤每一寸,他望着顾今朝并未流眼泪的眼睛,心里更是难过。
她怎堪受了这般委屈,还为他想着,还拉住他的手腕,照顾他的情绪。
满腔的愤怒被一汪眼泪淹没,化作无尽的柔软。
他忍不住伸手,突然紧紧拥住了女仔。
他的脸颊埋在她颈间,一说话已是颤抖哭腔。
“阿朝……”
双手箍筋她的胳膊,将她整个人箍在怀中。
他们二人都极瘦,骨头抵着骨头,他太用力,硌得生疼。
他抱得很紧很紧,眼泪一滴一滴滚烫地落在她的脖颈。
他知他很冒犯,但他太过害怕。
他整个身子都在控制不住地发抖,抖得厉害,几乎快站不住了。
这些天想了很多次,想抱她,当然心思不纯。
唯独今日,抱着她消瘦的身子,他满心满意只有心疼、悔恨,全无半点旖旎。
从听见阿龙来喊他的那一刹起,他就已经心慌意乱,痛苦难挨。
直至刚才,他都做好了与这帮人同归于尽的准备。他宁愿死在这里,也要护顾今朝周全。
绝不再让任何人欺负她。
他其实很清楚最近这些天,她想要他变成什么样。
周嘉和声音嘶哑,十分难听。
但仍在她耳边艰涩又认真地说:
“顾今朝。”
“我会变好,我会努力做事。”
“我听你的,我离开他们。永远不再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