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床角礼物

回到城寨后,周嘉和满怀心事,心中波澜涌动。

大年初一的傍晚,城寨中冷清,但也已有人为了生计奔忙。

漫长的日落初初开始,伴着夕阳,顾今朝骑着车带着周嘉和,再次穿过一个个弯弯绕绕的街巷。

路过大井街时,顾今朝停下了自行车。

脖子上缠着绷带的鹏仔,正在指挥底下的人手忙碌搬运着什么东西,一抬头看见顾今朝冷厉的目光,几乎再次吓尿。

鹏仔是个识时务的,见这处拥挤街道一时半会跑不脱,顾今朝的自行车前面,还挂着那柄已经清洗干净的菜刀。

鹏仔忙从皮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票子来,招招手堆着笑道:“阿和,来,工钱付给你双份,咱们的恩怨一笔勾销!”

有钱不拿是痴线,周嘉和跳下车去拿了钱,随后警惕地挡在妹妹仔身前。

顾今朝伸手指着忙着搬运的马仔们,面无表情地问鹏仔:“他们在做什么?”

鹏仔搓搓手,堆着笑皮笑肉不笑地回答:“哎呀呀,我们接点苦力活儿,赚赚钞票嘛。这里的卡车厂要搬迁,有些废旧卡车要拆开运走扔垃圾嘛,我们赚个卖废铁的中间费啦。”

“阿和要是想来也可以的啦,工钱一天五十蚊,很丰厚哦。”

顾今朝伸手捏住菜刀,气势逼人站在鹏仔面前,不容置喙道:“给我留一辆完整的。”

鹏仔心想这女仔是不是傻的,追问道:“没问题哦靓女,你要负责把垃圾运干净,你想卖废铁就去吧,只是厂子不给你付搬运的工钱了哦。”

顾今朝点了点头。

鹏仔深觉自己捡了大便宜,要知道运送一辆废弃卡车出去,至少需要五个马仔苦苦干一天,二百多蚊工钱呢!现在这痴线女仔不要工钱就免费帮他运走,废铁又值不了几个钱,真是白白做事。

回到老屋中,顾今朝再次拿出医疗用品,仔细给周嘉和上药。

今日新伤加上旧伤,伤痕累累。

顾今朝低头看,周嘉和的脚上拖鞋也已经被踩得残破,衣裳沾着灰土,他也只能找出一身洗得发白破旧的衣服再穿上。

顾今朝淡淡说:“明天一大早,陪我去一趟大井街,在那些烂仔去之前。”

周嘉和点点头,打包票道:“那我们早点起来,他们一般快中午才会做事,白日都歇息的。”

今日妹妹仔仍然觉得冷,周嘉和将她裹在被子里抱在怀中,背上火辣辣地疼。

今日的他迷茫又害怕,不知道自己的未来究竟是什么样。

每一日浑浑噩噩做个九龙城寨烂仔,与今日打他那些人并无分别,他好像也并不想要这种生活。

他只是没见过世界,不知道外面广阔的天空里,究竟还能有什么可能性。

他也恍惚地在想,每日从城寨上方飞过的那些飞机里,坐的究竟是怎样一些人?他们为什么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在八万英里的高空上方俯视大地,是不是,在那些人的眼中,他这样的城寨青年也许就像一只蝼蚁,渺小且微不足道。

城寨里没有太多的规矩,连加盖房子也随随便便,但唯独一条铁律神圣不可侵犯,那便是——任何人加盖的房子,高度都不得超过启德机场。

天上的究竟是何等高贵的人,注定一辈子将城寨里的所有居民踩在脚底板。

一夜恍然。

大早,顾今朝迅速起床,自行车叮铃一响,她再次带着周嘉和直奔大井街。

即将废弃的卡车厂内,东西堆得乱七八糟,到处是废弃零件、钢铁、机油痕迹。

看门的光头佬昨日见过这两人,知道是来干活的,不耐烦地摆摆手:“我丢,要死的扑街懒鬼们,拖延这么多天,快去搬东西。”

顾今朝一眼就看见了那辆完整的,还没被大卸八块当废铁运走的小型卡车。

卡车上已经有斑驳的破旧痕迹,轮胎上布满泥污,玻璃也脏污不堪。

顾今朝环顾卡车一周,然后打开驾驶座车门,跳上去尝试拨弄了几下,车子嗡嗡作响,但明显无法使用。

她跳下来,伸手一用力便打开车前的引擎盖,露出油黑发亮的发动机。

周嘉和震惊地看着妹妹仔冷静地检查这个奇怪的油污机器,从旁边拎过来扳手和各种说不上名字的工具,细细鼓捣了好一会儿。

发动机故障而已,在末世,这种稀缺的交通工具也是硬通货,而且很容易被抢。

她已经修炼了一身本领,无数次从废弃的框架中组装,修好一辆车子,就算破破烂烂也能开,直到彻底报废。

轻车熟路地修理也花了不少时间,随后她问光头佬要了一桶柴油倒进加油口,随后再次跳上驾驶座。

发动机引擎轰鸣,变速箱机械声响起。

这是一辆老式手动挡卡车,顾今朝踩住离合器,简单测试了几下,这破铜烂铁居然缓慢动了起来,就像一尊沉睡了许久的钢铁怪兽。

这下,不光是周嘉和,连看大门的光头佬都惊呆了,嘴里骂骂咧咧道:“我丢雷老母啊,这女仔了不得哦。”

大井街的路较为宽敞,顾今朝摇下手摇车玻璃,居高临下地看着周嘉和,喊道:“从左边上来。”

周嘉和抓住咯吱作响的车门,跳上副驾座。

卡车的座椅布条已经破损斑驳,他坐上去,视线一下子高了不少。

顾今朝左手熟练地换挡,离合与油门配合相得益彰,手上飞速抡着方向盘,令周嘉和眼花缭乱。

随后,一脚油门,老旧的卡车重新注入活力,从废旧工厂大门内冲了出去,沿着大井街往外开出。

这里的街道极窄,车身堪堪贴着路两旁交错的建筑物,全凭顾今朝驾驶技术高超,险险擦过。

卡车停在城寨外面路口,与其他车子一起隐匿在其中,不容易暴露给别的烂仔们看见。

顾今朝十分谨慎,按经验,在末世那些年一旦有人得到卡车这等工具,会引起无数红眼病,包括但不限于砸碎车玻璃、砸坏发动机、偷轮胎等等操作。

尽量不让别人看见,这辆车现在属于他们了。

周嘉和面色明亮飞扬,大笑道:“妹妹仔,没想到你还会修理汽车,你好犀利好得意哦!”

他脸上满满的骄傲。

顾今朝也很开心,没想到很快就能得到这么好的物资。

她刚才只是尝试发动了一下,这辆车的发动机故障很简单,基本功能完好,没有任何问题。

虽然老了一点,但是能开着跑。

顾今朝将车子熄了火,拔下车钥匙,将这辆车暂时停在这里。

“我们先回去,晚上再出来开,防止被其他人看见。”

回到老屋,顾今朝嘱咐周嘉和好好躺着养伤,自顾自又要出门去。

周嘉和忍不住问:“妹妹仔,你要我躺着,你独自去哪里?我会……担心你。”

顾今朝回过头盯着他的人字拖看了几眼,没有解释,只是淡淡地说:“天黑之前,我会回来。”

周嘉和腿脚的伤也已经凝结成疤,但有的伤痕很深,是被锐器刺入形成的,昨日那帮烂仔下手很重,手边有什么家伙什就都招呼了上来。

妹妹仔离开后,周嘉和也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他挣扎着身子爬起来,裤兜里紧紧捏住昨日要回来的皱巴巴工钱。虽然经济紧张,但有些东西,也必须尽快买来。

周嘉和一瘸一拐地往阿龙的士多走去,腿脚的伤今日反倒又疼又痒,走起路来只能也只能忍着踩着刀尖一般的疼痛。

不长的路,却走得如此漫长。

直到提着东西回来,周嘉和痛得满头大汗,倒头睡去,醒来时,刚刚黄昏日暮。

天黑之前,妹妹仔回来了。

但她的模样却变了许多。

一头美丽的长发消失不见,变成了一头及耳边长的短发。

她手中拎着一个纸袋,明显是弥敦道的商户才会有的昂贵的购物袋。

“啪”,她拉开了昏黄的灯泡。

袋子中,是一只崭新又洁白的盒子,盒子在她手指间打开,盖子滑落,里面是一双崭新的、泛着皮革气息的深棕色短筒马靴。

这种鞋子他只在城寨里那些叱咤风云的话事大佬们脚上见过,往往他们还会在手腕间戴上一只昂贵的劳力士手表。

周嘉和几乎震惊地看着这双鞋子,这种东西一般会放在亮晶晶的玻璃橱窗里供人观赏,怎会出现在一穷二白的妹妹仔手里?

他忐忑地问:“妹妹仔,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这鞋子,你是偷来,还是抢来的?”

顾今朝将鞋子轻轻放在他脚下,站起身来,摇摇头,想了想,认真地回答:“文明世界,不偷不抢。”

“你放心穿,我买的。”

“我的头发卖了很好的价钱,刚好能买这双鞋。”

她出去的时候其实只想去街上看看,现在有哪些符合条件的鞋子,大约什么价钱。

她看到周嘉和大冬天穿着一双人字拖,他好似只有这么一双残破又简陋的鞋子,行动不便,遇到危险也很容易受伤。

刚好,走进店里,她发现这么一双完美的鞋子。皮质坚硬,不容易划伤,同时后跟又柔软不会磨脚,鞋底支撑强硬,有弹性,高强度走路和打架都没有问题。

只是它的价格非常昂贵。

恰好,有一位拎着皮包的女士进店,一眼就看中了她的长发。

五千五百港币,价值不菲,女士竟然也轻松买下来了,只因为喜欢她这一头乌黑透亮的长发。

除了这双鞋,顾今朝还加了一点点价钱——她需要去诊所购买一支破伤风疫苗。周嘉和昨日受伤,有铁钉扎进皮肉,破伤风的风险较大。

突然,不知怎得,想起周嘉和提起,他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过来的,家常便饭。

他还真是命大。

顾今朝剪去了长发,带走了鞋子,也成功买到了破伤风疫苗和注射器,今日收获圆满,她很高兴。

她在末世的时候一直是一头短发,头发太长会带来各种危险,不利于行动。本身,她也是要打算处理掉现在这一头碍事的长发的。

她并不知道在周嘉和的眼里,一个香江靓女的长头有多么珍贵。他听见妹妹仔卖了头发,一瞬间酸涩涌上心头,眼泪汪汪,眼睛发红。

还没等他说什么,顾今朝已经打开了注射器,亮晶晶的针头刺入疫苗的药剂瓶,从针尖处挤出几滴药水。

她飞快地掀开他的裤子,随后一支针飞速打入了他的肌肉,是屁股针。

疼痛感立马蔓延开来,她将注射器扔进垃圾桶,一脸云淡风轻:“破伤风疫苗,防止感染。”

周嘉和趴在床铺上,眼睛受了刺激般,大滴大滴掉眼泪。

顾今朝看了看他,没多在意,只是感慨,1990年,药剂发展还很落后,每种药剂的纯度都比较低,打针很痛是自然的。

他居然疼哭了啊。

周嘉和不说话,闭上眼睛,想起过去十几年的孤寂忍受,更忍不住掉泪。

从未有人对他这么好过。

从未。

“那,妹妹仔。”

“尽管你没有长发了,但这件东西你应该也还用得着。”

他说起话来,声音还嘶哑着。

他拆开了床的角落放着的崭新盒子,掏出一台亮晶晶的机器来。它马力十足,只要按开开关,便能热烘烘地吹出风来。

那是一台从英国进口的红色吹风机。

顾今朝面色怔怔。

他怎会记着这样的事?

从未有人送过她这样的东西。

从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