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儿似乎又有了动静。
少年卸下护腕,鬼使神差地立在门旁,透着模糊的影子望着一身翠衣的少女。
与以往每次出门都是玲琅满目的步摇不同,现如今少女只是简单地挽了下头发,其余的碎发散落在耳侧。
院子里的桂花开了,金灿灿的碎花坠在乌黑发丝上。
阳光有些刺眼,照在她那白得发腻的小腕上,像是夏日吃的凉糕。
她捧着脑袋等人,嘴巴时不时嘟囔着什么,看起来有点义愤填膺,有时又哭丧着脸,神情变幻莫测。
终于,她要等的人终于来了。少女殷勤地迎了过去,皓腕上的金环相撞,光彩夺目,有些晃眼睛。
他们关系似乎很好,但有时又看起来剑拔弩张。
隔着一层单薄的纸糊的窗户,她的声音自然欢快地传进来。
“你回来啦?”
高傲自负的少年似乎有些不自在,一边脱着外袍,一边掩饰着自己的不安。
“下次别给我送带血的草药,看得瘆得慌,你今日带的是……白糖糕?”
“对啊。”
少女紧张巴巴地搓着袖口,不知道真紧张还是假紧张,红着脸磕磕绊绊地嚷着:“我只会做这种简单的。”
“这么热的天,你吃这个啊?”
少年直白道,“罢了,你放那儿吧。”
连少年换衣也毫不避讳,她就那么守在身侧,眼巴巴地看着那盘下了毒的糕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自那次坠崖后,宋凌玉愈发捉摸不透眼前之人。
脑海里一闪而过,她蹲在门前犹豫不决的样子。
宋凌玉莫名想看少年吃下糕点后,她会作何反应?
会不会愧疚,难过?
抑或是大快人心,欢欣雀跃?
宋凌玉摸着指尖的玉扳指。
他从来没有这么好奇过,那盘带着毒的糕点掉进秦景淮肚子里的时候,她会难过么?
“……算了,我还是换个口味的。”
看见少年快要收拾完,少女丢下一句话就抱着碟子离开了。
结局是她逃了,她放弃了。
他的心中漾起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宋凌玉闭眼,下颚线微微紧绷着,不再望向窗外。
*
树影晃,蟋蟀鸣。
这个季节让人想起了冰西瓜,吊带裙,咯吱咯吱响的电风扇……呼吸之间都带着燥热气息的夏日,就这么来临了。
就在这一个宛如火烧的七月,终于,试炼的日子到了。
柳梢梢这几日可没多下苦功夫,可看见那一圈如竞技场的圆台,她下意识怵得慌,默默咽了口唾沫。
这么热的天,人半死不活地躺在那上面,肯定会烫死的吧???
『咱们肯定不会轮到这种地步的,相信自己!』
柳梢梢不算很倒霉,抽到的数字偏后,是8号。
几场比试下来,她居然都赢了。
一股子劲儿冲上天灵盖,她突然意识到这师父没白拜!这运气也是绝无仅有!
就当她以为自己能一直胜下去时,命运狠狠地给她了一巴掌,让她知道现实的险恶与残忍。
『系统,好烫好烫!!』
嘶——要命,这地真烫得像个锅炉!柳梢梢快觉得自己要烧着了。
浑身血液都是冰凉的,可烈阳下的温度却是火热一片,以致于柳梢梢有些分不清现实和虚幻。
空气翻卷着滚滚热浪,她抬手擦了擦额间的汗,抬起长睫,定睛看着身前少年。
是秦景淮。
见他第一眼,柳梢梢心里竟然首先冒出的念头居然是难怪打不过。
此时她心里已经打了退堂鼓,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打哈哈道:“那个秦师兄,能不能看在糕点的份上……让让我?”
柳梢梢咽了口唾沫,指尖抵着剑鞘,手心直冒冷汗。
秦景淮那双异域风情的棕眸里闪着幽幽光泽,那双总是蹙起的眉头彰显着此时不爽的心情。
她想,完了。
秦景淮那么较真的一个人,不会以为她是在故意挑衅他吧?
果不其然,疾风骤雨之间,光刃从她身侧劈过。
“啊啊啊啊啊,我没有挑衅你的意思啊!!”
柳梢梢一边怂兮兮地叫嚷着,一边躲着秦景淮的全力攻击。
接二连三的攻势,她有些受不住了。
节节败退,背后抵着围着圆台的粗绳,柳梢梢甚至能听见下面传来的欢欣雀跃声。
怎么她倒了就像剥削的地主被推翻了似的,这么大快人心的吗?
她扶着试炼台上的麻绳稳住身形,视线不经意间掠过那些雀跃嬉笑的面容。
她看见被人群簇拥着的宋凌玉。
冷淡如冰的少年此时一改平时的拒人千里,他在弯眉笑着,有一句没一句地同身侧的弟子聊着天。
就对她态度差!就冷着脸同她讲话!
柳梢梢剑尖晃了晃,险些拿不住,秦景淮抓住时机,踏着风飞旋而去。
刹那间,剑光四起。
无数道凝成形的剑气呼啸而来,直击门面。
柳梢梢虽是躲开了,可大半剑气入体,喉间血气翻涌,呕出一口血来。
……她竟然在出神?
秦景淮瞧见少女落在宋凌玉身上的目光。
人群中光鲜夺目的白袍少年连眼睫也没抬起过,场上发生的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
本想让她的注意力好好放在这一场战斗上,可他……以为她能躲开,像从前那些试炼一样。
之前的少女总喜欢装作打不过的样子,临到最后却又表现出自己的真正实力,就是为了能打他的脸让他下不来台。
可是这次……她为什么不躲开!
少女摸了摸嘴角,似乎有些出乎意料,随后仰起纤细似雪的脖子,倔强道:“再来。”
虽水火不容,但毕竟是自小的情谊,秦景淮面色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下颚线微微紧绷。
“剑气入体,一旦运功便会疼得生不如死,你认输吧。”
秦景淮语气生硬,棕褐色的瞳孔在日光下竟流露些许同情,他试图规劝,可少女却倔强地仰着脖子,一字一顿道:“我不认。”
柳梢梢支着晃晃悠悠的身子,站得笔直:“我还没输。”
少女一身血肉模糊的划伤,顶着烈日,狼狈不已。
秦景淮那天夜晚早已见识过她的惨状,也知道她的身体根本支撑不了她来参加这次试炼。
哪怕知道自己不行,知道自己赢得概率不足三成,她还是不肯认输。
秦景淮拧起眉头,重新拔剑。
“我会让你放弃的。”
……
“再来!”
又一次被打趴下,身体的骨骼像重塑般难受 。
“再来!”
好几次,少女已经精疲力竭,她挣扎地从地上爬起,脑袋肿了好几个包,一向爱惜的脸蛋也变得像发面馒头,可她却没说过一次放弃。
秦景淮几番动了恻隐之心,袖口的指尖紧紧按着剑身,几经沉默,又挥剑出手。
比武场上的人才不需怜惜,她要的是一场堂堂正正的比拼。
“再来!”
台下的弟子从一开始抱着热闹看笑话到面色凝重,也为之波动情绪。
微风裹着热气迎面卷来,柳梢梢微微喘息着,一时间体力不支,连拿剑的力气都没有了。
正当她准备认命服输的时候,人群中传来一道响亮的声音。
“看,那是什么!”
台下弟子纷纷朝那人指的方向望去。
烈日拂地,远处的方寸山却云雾缭绕,可若仔细地瞧,竟隐有金光显现。
那处……是凌云派的祠堂!
祠堂里放了成百上千弟子魂灯,凡事拜入凌云阁的弟子,在经受考验后便会在祠堂修身养性以洗涤脏污,之后便举行点灯仪式。
据说在数百年前,祠堂曾有飞仙降临,立下口谕,当日之景,便是如此。
“该不会是上仙降临了吧?!!”
台下弟子不知谁先开了口,只眨眼的功夫,底下乌泱泱的人海瞬间没了一大半。
柳梢梢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那什么,你们一个二个都走了,没人当观众谁知道是哪个赢了还是输了啊?
“那个别走啊……”
都走了,那她满身的伤岂不是白挨了……
她灰头土脑,手脚并用,艰难地从地上爬起。
秦景淮冷漠地收起剑,无情地瞥了她一眼,像是主动让步,主动搭起了话:“你要不要去看看?”
柳梢梢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声音沙哑:“咱们不打了?”
“又没人看。”
秦景淮耸耸肩,满不在意道,“大不了就让你下山呗,不过我可没承认自己输了啊。”
“大哥!”
柳梢梢浑身脏兮兮的,扒在他腿上,感动得都快要哭了,“我这辈子都喊你大哥!”
“……”
瞧见她眼底的水光,秦景淮不自在地撇过脑袋,嫌弃地用剑挡在他们之间:“别肉麻了,你……像白杨一样喊我景淮就可以了。”
少年飞快又不自然地说。
那俊秀少年落荒而逃似的离开,柳梢梢愣了会儿,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小七,我这样算不算成功了一大半?』
系统夸赞道:『太厉害了!!!宿主再接再厉,争取把男二拿下!』
观众散了大半,仅剩的零星弟子见台上的人无意比拼,更是念出口诀,加速御剑朝方寸山驶去。
柳梢梢也不甘落后,可试了半天,竟然连御剑的灵气也没有了。
她抬头,正巧看见念口诀的宋凌玉,心中一喜,一把扯住他的衣袖。
“凌玉师弟,可否捎我一程?”
少女浑身灰扑扑的,莲花耳坠都掉了一只,发顶的珠玉步摇东零西落,歪歪扭扭地插在脑袋上。
她似乎才反应过来,又小跑回去,拨开围在竞技场的绳子,把丢失的莲花耳坠重新捡了回来。
“快快快!说不定能看到真正的神仙呢!”
少女站在他的剑上,急不可耐地拽了拽他的衣袍,雪白色的道袍上,瞬间染上点点斑污。
宋凌玉拧着眉,生硬抽回自己的衣袍。
柳梢梢撞见他那双拒人千里的眸底,有刹那的愣神。
宋凌玉垂下长睫,面无表情道:“抱歉,我不喜生人触碰。”
一字一句落在耳中,柳梢梢回过神,不自在地缩回手。
“抱歉……”
宋凌玉凝了她一眼,移开目光:“师姐可要小心点,别摔下去了。”
肌如白玉的少年口中念念有词。
碎玉剑周身隐有流萤环绕,倏地从地面抬起。
柳梢梢不敢再碰他,身体左摇右晃。
“师弟……你慢点。”
身后传来一道颤颤悠悠的声音,宋凌玉不耐地扭回头,只见翠衣少女紧闭双眸,根根分明的眼睫轻轻颤动着,拼命掩饰着自己的不安。
碎玉剑银光微闪,脚底的剑似乎同它的主人般一身反骨,反而加速驶去。
“师弟!慢点!”
柳梢梢喉间溢出一声惊呼,却没有攥住他的袖袍。
看来是真把他的话听进去了。
宋凌玉无声侧眸,望见少女眼眶通红,双臂不自然地垂落在两侧,死死地攥着她的衣裳,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抓着那“救命稻草”,柳梢梢险些要把衣裳扯破。
真要命!
御剑一点都不潇洒,简直就像玩命!
她以前爬山的时候走过玻璃栈道,脚底下是万丈深渊,她鼓起勇气一边摸索着前进,走到半路勇气用完了,半死不活地趴在中央等人来救。
这个却要比玻璃栈道恐怖一万倍!
剑身就那么一小点儿,连一只脚都不够踩的,身后又没保护措施,万一飞着飞着人掉下去了……
想到这儿,她动都不敢动,身子僵硬宛若石像。
“师姐在台上倒是威风凛凛。”
不知道为什么,今日见她,敌意似乎又重了几分。
不知道又是哪里惹到了他,柳梢梢没搭理宋凌玉阴阳怪气的言辞,默默地咽了口唾沫,缩在他身后。
或许是碎玉剑的“功劳”,眨眼的功夫,人便落了地。
此时柳梢梢的身前简直算得上人山人海,不少看热闹的弟子围在一块,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
可惜她被落在最后,只能看见一个个乌泱泱的脑袋。
“真可惜,咱们来晚了。”
连根仙者的头发丝也看不着。
宋凌玉古怪地望了她一眼,利落将剑收在腰间,似乎抬腿要走。
“你这就走啊?”
柳梢梢还想着和宋凌玉拉近关系多说几句,却没在意前面的壮观景象。
噌——
奇怪的声音。
柳梢梢似有疑惑朝前看,身前的弟子就像是为她开路般,从中间划出一条大道来,她甚至能一眼望到头。
祠堂的正中心,凌云阁的掌门柳云山,正远远地望着她,眉宇间霾云层层。
“梢梢,过来。”
一道道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柳梢梢无措地眨了眨眼睛,望了一眼身侧的宋凌玉,心下茫然。
“还有凌玉,你也一道过来吧。”
她有些云里雾里。
走到柳云山身边,在祠堂软垫上跪拜的时候,柳梢梢才恍惚回过神。
“凌玉,梢稍是今年下山人选,弟子可有何异议?”
闻言,她忽地顿住,茫然地望向柳云山。
秦景淮先她一步到,早已站在人群中,神色淡然,仿佛只是一个不重要的旁观者。
“凭什么啊?”
“可秦师兄差点就要赢过柳师姐,为什么让她也下山?”
“刚刚大伙都看见了,柳师姐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下山的应该是秦师兄才对!”
“对啊对啊。”
人群几近要吵起来。
见状,掌管祠堂事务的师叔疾言厉色,严喝一声:“上仙的口谕,指名就要他们,有什么不满的去天上请教上仙!”
霎那间,人群安静下来。
弟子们目目相觑,心里是无比的茫然和惊诧。
谁?!!
宋道友他们还能接受,毕竟能算上是凌云派内出类拔萃的优秀弟子,可那品行不端之人居然也能被上仙亲自指名道姓?
简直难以置信!
但毕竟是上仙谕意,弟子也不由闭紧嘴巴。
“别吵了,听掌门的话!”
秦景淮睨了一眼吵闹的弟子们,抱着剑,马尾轻轻摇曳着。
少年的话无疑给那些为他打抱不平的弟子表明自己的立场。
目光相接,柳云山颇为歉疚又欣慰地望向那少年,随之将视线投向底下的各位。
他也不知这件事是好是坏。
人生不过百年寿命,安然度过此生便是他对女儿最大的愿望。
可上仙口谕,不得违抗。
上仙鲜少降世,这回却是为了这两名弟子,其中因果复杂,未来路途必定九死一生,格外艰险。
可伴随着险境的也有好事,峰回路转,否极泰来,若是能突破境界,这凌云派再出一个上仙也未尝不可。
呼吸之间,柳云山目光深沉,缓缓道。
“近日,凌云派有魔物混了进来,试图抢走九灵玉。”
台下的弟子目目相觑,讶道:“那这里……会不会已经不安全了?”
“我和掌门已经加强了结界,魔物不会再闯进来。”
说话的是那日修炼场上的长老。
柳云山长叹一声,“好在没能得逞,九灵玉碎了,我这里……也只保留了几片,其余的都散落人间了,得需要人找回来。”
“想必大家皆知九灵玉的重要性,我想此时上仙颁布旨意,大抵是这个原因。”
闻言,柳梢梢心里冒出许多疑问,『统统,这世上真有神仙吗?』
『这个宿主就别问了。』
不管有没有神仙,好歹能成功下山了。
柳梢梢看见高台上忧思沉重的掌门,心中的高兴好像一扫而空,对于这些纸片人而言,这绝对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
九灵玉的散溢意味着妖魔出世,有了必争的东西,人间会被搅得一团乱。
虽然这个世界于她是虚妄,但寂静相处,却也明白他们是活生生的人。
柳梢梢这般想着,却见高台上的长者朝他们走来,手中挂着一枚金色锦囊。
她好奇地望了望,只见掌门目不斜视地递给身侧的少年,叮嘱道。
“既是如此便收下这锦囊,请万般珍重,小心为上。”
柳云山把锦囊交给身侧安安静静的白袍少年,盯着少年那双乌黑明朗的眼睛,轻声却又郑重。
“梢梢,便拜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