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转出了屏风,叫进穗儿来给她梳头。
穗儿就是干这个的,手脚当然比突发奇想纯属添乱的淳于越利索了不止一倍两倍,几下梳顺了她一头青丝,请示道:“姐姐,还梳单螺髻吗?”
集云摇摇头,“梳个牡丹头吧,前头来了贵客,我不好给侯爷跌份儿。”
穗儿连忙应了一声,一边儿上手,一边儿恭维道:“姐姐自谦,以姐姐的人品样貌,只有给侯爷长脸的,就算是蓬头垢面的去,也不会跌份儿。”
集云不过一笑,没理她贫嘴。
——前头二人也已经“汇合”,彼此恭维客套两句,分次坐下了。
惠礼太监自然是来接集云入宫的。
用的说辞是从前还在宫里当差的时候,皇后娘娘就看着她好,如今既然有造化入了沐恩侯的眼,更不能不见过了,若果然是个好的,也好抬举她,省得没名没份的跟着沐恩侯,委屈了集云。
惠礼便如同是齐帝的眼睛和耳朵,侯府里听见看见的,一丝儿不差都会递给齐帝,因此面对此人时倒不比直面齐帝轻松多少,少不得打起精神应对······
听他如此说,淳于越自然是连忙露出狂喜的神色来,又假作谦虚地道:“不过是个不上台盘的丫头片子,怎好让娘娘费心呢?”
惠礼与他对虚招儿,笑道:“侯爷这说的哪里话?成人之美的事情谁不愿意做,娘娘慈心是一层,更有,何尝不是将侯爷当作了自家子侄才会如此上心?侯爷快别说这样的生份话了。”
两个人正你来我往间,程乐在外小心禀报道,“侯爷,云夫人侯在廊下,来与宫里来的贵人请安。”
淳于越一时有些尴尬,向惠礼拱了拱手道:“平日里轻忽了管束,宠得没了样子,公公不要见怪才是。”
惠礼忙道无妨,“咱家也正想见过云娘子,不知是怎样的九天仙姝,让侯爷牵挂了这许多年,别的女子都不可入眼···快请云娘子。”
——他一面嘴上夸赞,其实心里很是不以为然。荣妃的那一番话有失偏颇,再传到惠礼的耳朵里,不免更走了样子,只当集云是个浅薄刁钻的货色,纵有一二美色,也不过庸脂俗粉,只不过是这沐恩侯放不下幼年情分,一时被迷了眼罢了。
须知,人都有执念,可是用来寄托执念的人或物,大多数时候其实并不值得,不过是自误。
因此,他嘴上说着快请,却只低头揭盖品茶,直到人都到了跟前行礼了,他才慢条斯理地抬了抬眼儿,看都懒得看似的。
可这一瞧不要紧!
眼前站着个不过二十五六年纪的美妇人,低眉顺眼地弯身行了一礼——惠礼在宫里待了大半辈子,从宫妃到下奴,没见过有谁行礼能行得像她一般婉约好看的。身着茜红色缠枝海棠暗纹褙子,杏黄褶裙绣喜上眉梢,高梳牡丹髻,带了一副金镶红玛瑙的头面,宝光熠熠,衬得眉眼愈发娇艳动人。可她五官长相虽娇美,举手投足间,却有一段沉静风流的气质,见之忘俗,看一眼就拔不开眼睛······
因和自己预想的大相径庭,再加上美人实美,惠礼一时竟是看愣住了,手里端着茶盏,半天无有反应。
倒是那沐恩侯心疼爱妾,见她维持着行礼的动作,连忙命她免了,一面却又假意严苛地训斥道:“没规矩!惠公公是什么身份的人,哪容你在这里放诞无礼,还不退下!”
他这话倒是没错的,贵客登门,按说除了正妻女主人,便是侧室,也是没有资格待客的,更别提集云这样身份低微的侍妾,大剌剌跑到正厅来,是极失礼的举动。若依着平日里惠礼的脾气,遇上这样的事早就甩袖走人了,什么东西!
但谁让他今日皇命在身呢?
因此表面上一副全没介怀的模样,笑呵呵的,正想开口打个圆场,站在下头的集云倒撇了撇嘴,自行开口道:“你又急赤白脸的,纵不合你心意,侯爷好言好语告诉我就是了,别老冲着我嚷。”
惠礼一愣,眼珠子转了转,向淳于越露出个促狭的笑来,咽回了试图劝和的话,再次低头品起茶来。
集云举手头足间仿若换了一个人,偏偏又自然得很,淳于越微微有些招架不住,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心里暗暗忖度:这也是她的“没吃过也见过”的吗?
那厢集云又道:“妾并非轻狂的人,若是寻常贵客,自然不敢到跟前儿来现眼,只听说是司礼监的惠礼公公来了,这才忙忙地前来见礼。”
听她这话里有话,上首两人都挂上了不解的颜色,狐疑盯着她。
集云一点儿不怵,含笑侃侃道:“公公,这厢有礼,邓嬷嬷她老人家一向可好吗?”
惠礼一怔,忽然失态地一猛子站了起来,讶然道:“云···娘子便是干娘总挂在嘴边的云儿么?”
见集云抿嘴儿一笑,点了点头,惠礼连忙将茶盏扔下,上前乍着两手虚扶着她,激动道:“妹子,怪道后来干哥把六宫都翻过来了,也没找着你这个人,原来竟是···竟是遭冤枉押进了宫正司?!干哥那时节儿肠胃不调,多亏了云妹子的偏方,才能继续为陛下效力,只是这么多年,到今天才有机会当面说一声谢——干娘她老人家好,身子硬朗,年前说是要往家乡走一走,在那头儿滋润,竟是不打算回京来了,要是知道你还记挂着她,必然高兴!”
集云面露喜色,也很替邓嬷嬷高兴似的,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倒反把淳于越晾在了一边儿,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原来,这集云女官从前在荣妃跟前儿当差服侍的时候,偶然和尚仪局一位姓邓的宫嬷嬷交好,邓嬷嬷缺个知冷知热的人儿陪伴,集云初来乍到,缺个年资久资历足的前辈指点,一拍即合,很快就认作了干娘,母女两个彼此扶持,处得挺亲厚。
偶一日邓嬷嬷愁云惨淡起来,集云自然不免询问,原来除了自己,这老嬷嬷还有个干儿子,出息得很,在乾清宫服侍。
因总吃冷茶冷饭,害了肠胃病——这病不要人的命,并不要紧,只是···因病,总难免漏出一些不雅观的气体。
就因为这个不体面的毛病,眼瞅着就要被赶出乾清宫了,怎不让人发愁?集云女官倒是个善良的性子,连忙显出了从澜国带来的方子,果然治愈了那位公公,论起来,也就是集云的干哥哥。
原本的集云女官,一直到熬不住酷刑死在了宫正司里,都不知道她的这位干哥哥并不是邓嬷嬷口中乾清宫里负责点灯的小宦官,而是权倾朝野、大名鼎鼎的司礼监秉笔太监惠礼。
但现如今的集云手握系统,有了剧情触发,自然前情尽知了,方能在此时相认。
——顺着他的话解释道:“后来出了宫了,机缘巧合才知道干哥哥的身份,只可惜云泥之别,却是不好贸然相认了。”
惠礼顿时眉毛一立,佯怒道:“说这话恶心你哥哥?妹子一张方儿帮了大忙,我心里只当是血亲的······”
话说一半儿,终于从“兄妹”相见的喜悦中回过神儿来了——
想起来,自己今儿是来坑他这妹妹的了······
惠礼面色几不可察的一僵···但一头是皇命皇宠,一头是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干妹妹”,傻子也知道该怎么选,惠礼很快有了决断,一拍脑门儿,巧妙地掩饰住了自己方才的卡壳,笑道:“瞧我,把正事儿都忘了,给妹子、不、给‘夫人’道喜,咱家这一趟是奉皇后娘娘的懿旨,请‘云夫人’入宫去说话儿的。”
集云一愣,演技明显比淳于越又更好些,那模样仿佛头回听说此事一般,一时又是忐忑,又有些藏不住的喜气。
淳于越这时也才终于能插得上话,先向集云解释了来龙去脉,又不放心地嘱咐起“进宫了谨言慎行,万万不要言行失当,触怒娘娘。”
闻言,集云转过身来,与仍作焦虑情态的淳于越静静地对视了一眼。
——这一眼,因集云是背向惠礼,没有再作态伪装,一时间倒有万语千言倾泻而出,淳于越只消看上一眼,立刻心头剧震,僵硬地做不出什么动作或表情。
可等他想要做出什么回应来的时候,集云眨了眨眼睛,分明还是往日的平井无波,眼中哪有什么情意和情绪呢?淡淡笑了一记,道:“侯爷怎么全忘了,我本就是永宁宫宫人,宫里的规矩门儿清,断不会在娘娘面前狂悖的。”
淳于越难得失态,竟仍是怔怔回不了神,惠礼只当他是觉着尴尬,忙在一旁笑道:“沐恩侯这时关心则乱啊?哈哈哈哈,也罢,咱家便在门前等候,娘子若是收拾妥当,就尽早虽咱家入宫去吧。”
说着自觉善解人意,果真背着手走了,留下两人依依惜别。
可这一双并非是有情人,各怀一腔算计权衡,依依惜别自然是没有的。
集云向淳于越略行一礼,就转身准备告辞了。
淳于越却似有话要说,忽然叫住了她。
集云不解地回头,也不知道都到了这一步了,他还能说出什么来。
——叮
【怜惜值+10,当前怜惜值84。】
淳于越脸上的神色说不清道不明,他不知为何重提旧事,恳切道:“淳于菁被人陷害的时候,你被投进宫正司的时候···其实当时,我已在设法救你了。就算是没有王诚传话,我也······”
集云微微一愣,随即洒脱地摆了摆手,打断了他未出口的话,也不知是不在意还是不想听,笑道:“殿下,救不救的,甚么要紧。”
便是······
这一生,这一世,集云对淳于越说的最后一句话了。
事到如今,甚么要紧?
——
又二日,沐恩侯甩侍卫家丁众,出京行猎。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世界快结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