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越自认不是个婆婆妈妈的人。
再说,骗得过别人,骗不过、也没必要骗自己。面上做出一片深情,为的是钓他的阿云上钩,实际有几许,自己还能不知道吗——集云纵然是他从前信重的第一人,纵然是澜国深宫之中,曾经他唯一的慰藉,但随着她自请伴荣妃入宫后,往日再多的旧情便也散了,她本也算不上有多特殊。
可他······
还是非常婆婆妈妈的,偏于此时,想起了幼时的一件小事。
幼小的五皇子失手跌了吴经娥的一条喜爱的玛瑙璎珞,正好被才被派到他身边服侍的小宫女集云撞见,当机立断,一把将他推出了房门,淳于越慌得很,六神无主地拽住集云的袖子,“你要替我认下吗?别别,她一翻脸了吓人得很,准会让人打死你的!”
集云鬼鬼祟祟地和他头凑着头,“我才不认下,我打算一会儿哄七公主来顽,到时候寻机赖到她头上。殿下别担心,七公主才多大一点儿,话都说不利索呢,准能成。经娥疼爱这个女儿,此事也就揭过去了。”
小淳于越傻乎乎的,人家是为了他,他却张着个嘴巴,“阿云,你不是教我要正直?”
比小皇子大两岁的掌事宫女一噎,没好气儿地又轻轻推了他一把,“那···理儿虽然是这么个理儿,咱自己人总要向着自己人不是?我总还是向着五皇子你的,只你下回记着手脚慢些,别再这么冒冒失失的了。好殿下,快去吧,仔细让人看见了。”
我总还是向着你的。
记忆里的集云,渐渐和眼前的集云重合起来。她见淳于越半天不接话,便误以为他是心存顾忌不落忍···连忙道:“说句自大的话,殿下若是心里有一二集云的影儿,反而不敢行此策,恐落遗恨,徒惹牵挂乱心智。可集云实在资质平平,论容貌论才学,全无可取之处,性子也无趣得紧,更曾经···与殿下背道而驰,便也没甚可惜的了。”
说到此处,似是自个儿觉着有趣,竟绽出个笑来,明媚俏皮地摇了摇头。
淳于越微微移开了目光,心想“是了,模样、才学、性情、忠心,样样出挑,样样合心意,也难免会可惜的,可惜也是正常的,何必矫枉过正?”
集云一抹裙摆,端正跪下道:“还请殿下决断。”
淳于越猛然回神,老半天,说了句“好。”
只此一字,欲言而又止,到底是把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只这一个好字纵然略显生硬,但那些个安抚惋惜的话,他却偏偏说不出来。
说什么呢?他的话,集云早已尽知了。
心既已照,何必又宣,不过是尽在不言中罢了。
甚至都无法说出我一定尽快救你,我一定不会让你死在齐人手里······因为彼此都知道,没有这种“一定”。
没有哪怕万分之一的生机,更别提什么一定。
集云是必死的。
······
云姑娘当天就从倒座搬到了东厢房。
人搬过去了不算,程乐又是一顿操劳,带着人开了数个库房,一应摆设玩器、吃穿用度,昔皆配上了最好的,一箱一箱地往进抬东西。
既然集云从此后不用再伺候人,之前不知道被支到了哪个犄角旮旯的折枝也被调了回来,仍当她的差。
——从前集云就发现了,这折枝纵有些许不稳重的小毛病,但就识时务这一点,那绝对是没得说,打蛇就随棍上,伺机而动,蹬鼻子就敢上脸。
从前集云是她自认的竞争对手,如今摇身一变,也算是她半个主子了,折枝的那点子识时务自然便也立刻使在集云身上了——特特换上了件秋香色的朴素旧衣,首饰也是能简就简,低眉顺眼地来给集云磕头。
话也说得好听,把自己放的极低,恭顺道:“从前都是奴婢不长眼,对姑娘多有得罪之处,姑娘有不痛快了,尽管责罚奴婢,不要存在心里就是最好的了。”
人家都率先低了这个透了,那集云似乎并没有因为一朝攀上高枝儿了而轻狂,也是客客气气的模样,忙命穗儿扶起她来,又笑道:“这什么话,不过都是为主子分忧罢了,你千万别这么想,你我行事相悖,忠心却是一样的,原谈不上什么得罪不得罪的。”
说着,眉宇间隐约漫上了轻愁,声音低了几分,道:“再说了,我如今···到底是身分不明,其实和你原是一样的人,以后千万不要这么客气了,倒叫我不敢受。”
听话听音,折枝的神色立刻变得若有所思起来。
不过,还不等她琢磨明白集云的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又对她有什么作用,小耳报神穗儿就“偷偷”把这句话递到了淳于越面前。
——那一股子横亘在胸口的劲儿还没过去,淳于越现在待集云是轻不得重不得,颇有些小心翼翼的,连忙当了她承认错误,还问“原是我思虑不周,可是府上有人让你受了委屈?”
集云顿感莫名,好笑道:“怎么会呢,殿下想到哪里去了?我当下人丫头的时候都不曾受过委屈,何况如今?”
刚想说不过就是在折枝面前卖一卖矫情,就听到一声电子音,【怜惜值+1,当前怜惜值62。】
···登时闭紧了嘴巴,不打算把话说得那么实诚了。
想了想,由得他去脑补自己受了委屈,故作俏皮地歪了歪脑袋,笑道:“不过是借机演一出恃宠而骄得陇望蜀罢了,好戏开了台,就得时时演下去才是,殿下可别掉链子!”
这话不是告状诉委屈,可既有“借机”二字,总得有“机”可借,虽隐晦,分明该诉的还是诉了的,淳于越一愣,又涨两点怜惜值,但也不好说破,只连忙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不会的。”
试探着像她伸出手,准备服从命令听指挥,立刻践行集云要她演戏的要求。
集云嘴上抱怨“这会子又没有人瞧”,但还是乖乖迈着小碎步上前,搭上淳于越伸出来的那只手,被他的力道带着,顺势坐在了淳于越的大腿上。
淳于越喟叹一声,脸埋在她的左肩,闷闷地道:“我不掉链子,但···你也别演得太好了。若真是一生遗恨徒惹牵挂,到时候又该怎么是好呢?”
集云深谙,一味深明大义也不可取——一味说自己无所谓不要紧毋需考虑,说得多了过得久了,人家难免就真的当作理所应当,也不再费心去愧疚怜惜了。
便微微露出了挣动意图,回身儿瞪了他一眼,道:“怎么好?真到了那时候,我早不知道在哪里呢,谁还管你?你爱怎么好就怎么好!”
淳于越一时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赔不是道:“是是,我的话说得不合适了,合该打嘴。”
集云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从他膝头跳了下来,宣布道“行了,这半天也没个人进来···我回去了。”
淳于越就点点头,目送着她晃出去了。
——人家是步步生莲,集云这几步走的,可以说是步步生“怜”,系统提示音响个不停,一声压一声:怜惜值+1,当前怜——怜惜值—+2,当前——怜惜值+1······
这也是应当——她当然知道她的背影瞧起来是怎般模样。
明明是个最忠心甚至将生死至于度外的奴才,身上却不显奴性,腰杆子永远直挺挺;生得瘦,这些日子以来,也一直有意少进饮食,自然便形销伶仃;耳垂双明档,一步一摇晃,是她成了淳于越的“侍妾”后,才现扎的耳朵眼儿,更是梳上了妇人发式···凡此种种,真可谓“何处不堪怜”。
才下了青石台阶,127就迫不及待地在脑海中开了口,类人的语调中颇有些忧心忡忡,怀疑道:“集云!怜惜值一直涨,是不是又是像你之前说的这厮还藏有后招啊?是不是还是有什么不对劲!”
集云忍不住笑了出来,和当着淳于越时的种种笑又不一样,一瞧这个,才知道那些个都是假的······
一面被逗笑,一面愉悦道:“不至于。他是还没想明白自己的心,所以陷于自误了而已。”
——偏要和自己拧巴着来,五脏六腑里能顺当吗?
其实人心都是复杂的,他能够下定以集云为弃子的决心,未必就代表他不会有不舍和不忍,可他偏偏又要抑制,哪里是压抑得住的呢?一边又要在集云面前扮演深情,一边又因集云把事情都摊在桌面上而演起来有些别扭,一边,还要压抑心底真正的人之常情······
堵不如疏,他这样越是压抑,反而却越是汹涌。
而集云要做的,就是时不时添点儿柴,让他更不得劲儿,本来有三分的情,压着按着,就成了□□分了,套用一句淳于越自己的话,那么若真到了那时候,“又该怎么是好呢”?
“再说了,不是那会儿你劝我的话吗?涨就是好事、涨就是咱们的目的,管他是因为什么涨呢?”
正说着,回到了东厢房的集云就又收到了一条上涨通知,【当前怜惜值66。】
集云舒舒服服地往床上一躺,问127道,“6不6?”
虚拟系统127如果有两只手,这会子只怕都得给她拍巴掌,中气十足地答她,“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