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马匹停在了崎岖山路正中间,凉风滚滚袭来,静谧之中潜藏杀机。通往陇首夺旗的道路有无数条,楚懿所走的这条路集全天时、地利,可鲜少有人会经过。以至于他们遥遥领先的同时,也脱离了原本的夺旗队伍。

“砰——”

山林四方不知为何开始擂鼓鸣炮。陡然间,茂林中的野鹿乍然一惊,发出短促“喔”声,恍若从远古深处飘来。紧接着,愈发急促的吼叫划破慌乱与沉寂交融的青色山林。

不止是野鹿,还有豹虎的声音。

容今瑶与楚懿所在之处似乎成为了山林野兽的围场,周围动物的声音萦绕未绝,却阻碍了真正的杀机!

数不清的箭尖在暗中瞄准——

“嗖”的一声,一支箭矢破空而来,射在了青骢马的右腿之上,先前林间野鹿的一声嘶鸣扭转成了骏马疼痛的嘶吼。下一刻,又一支箭矢从空中袭来,准确无误地射在了青骢马的左腿之上。

马匹嘶鸣倒下,血迹四溅,空气中逐渐弥漫起血腥气。

楚懿眼疾手快捞起容今瑶从马背上脱身,双脚沾在地面上时,手还紧箍在容今瑶的肩头。

凌乱的发丝挡在眼前,容今瑶虽心头沉重,但楚懿一顿操作猛如虎,导致她胸口更是止不住上涌一股恶气。

“呕……”

楚懿有些嫌弃地撇开眼,边默不作声地用手在她左右侧颈按压舒气,边环视四周雾霭:“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此次围猎随行之人皆是王公贵族与仕宦官员,漠北人若以上京男子的装束出现在人群里,是不易被发现的。

不过他们也不可能会选择在山林之中对他动杀念,顶多是伤他几分,借此给大昭一个下马威。禁军与白羽军将京郊围堵得密不透风,漠北人既然跻身进上京之中,定是做长远的蛰伏打算,并不会急功近利暴露自己。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境况下,谁都不会贸然发起战争。要么换条路走——攻心、藏匿、窥探。要么就亮出底牌——假意求和。

“看到身后的山林没?我掩护你往后退,”楚懿转身面对容今瑶,扫了眼她的淡绿衣裙,这正好是一个掩护。他扣在她肩膀上的双手坚定有力,“一会儿我数三二一,你立马转身往山上跑,我去引开他们。”

容今瑶猝然抬头,眼皮跳得厉害,急切从记忆中搜寻老师讲过的自保方法:“要不我们一起滚下山坡吧,可能会有溪水和平原。”

她揪住楚懿的衣服,黑漆漆的眸子亮得慑人:“楚懿?我们一起。”

楚懿没再多说,反而嘴角含笑道:“三——”他把容今瑶往后一推,自己则正身迎接那些来自暗处的狼顾虎视。

“二——”

“一!”

容今瑶定了定神,听楚懿的话直奔古木参天的山林里试图遮蔽影踪,她不能留在原地给楚懿添麻烦。只是步伐还未踏入山林,一抹充满肃杀之气的银光从背后闪过,狂风般地射向了——容今瑶!

楚懿神色一凛。

直觉感受身后有股狠戾的风刮来,容今瑶呼吸卡顿在喉间,回首之时箭尖已然快接近她的眼睛。

脑海中闪白一刹,那一刻,她耳边忽然响起了一个女人带着怨恨的低骂:“你怎么不去死?”

你怎么不去死?

“小心!”断月刀出鞘时的尖锐声划破长空,楚懿也顾不得断月刀是把短刀,直接扬起手,挥力把箭矢砍断。

千钧一发之际,容今瑶被楚懿推倒在地,扑通一声滑出一段距离,手臂蹭开了皮。再一抬眸只看见挺拔的黑影挡在她身前,心头的浓烈不安在下一息演化成了错愕。

漫天的箭雨倾泻而下,针对的不是楚懿,而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她!

漠北人是想利用她分走楚懿的注意力。

继而,容今瑶眼前闪过无数朵刀花与凛冽银光,一霎间,在这阵阵袭击容今瑶的箭雨中,有更加锐利的光刺向楚懿——

凌空而出的箭矢飞快射向楚懿心口,只是他躲得迅疾,急忙缩身右避,箭锋从他手腕上掠过,凶险至极。楚懿面色微变,手腕处被割开一瓣肉,血流不止,旧伤发作后瞬间绵软无力,紧握的断月刀也在隐隐发抖。

敌在暗他们在明,硬拼不是办法,容今瑶道:“我们一起滚下去!”

在下一波箭雨来临之际,楚懿弯腰低下身子扑向容今瑶,双臂搂抱着她,受伤的那只手护住她的头,二人顺势滚了下去。

林间顷刻沉寂下来。

楚懿之所以最初没有选择滚下山坡,就是因为下面并不一定会有溪水湖泊。他们消失在明处,转瞬跌进了一个土坑里。

头依旧被楚懿牢牢扣在怀里,容今瑶呼吸一滞,鼻尖闻到氤氲出来的新鲜血气,来自楚懿的手腕。

湿润的血蹭在容今瑶的侧脸上,之后慢慢变冷凝固。方才跌进土坑中,楚懿即便是受伤了,也依旧在护着她。容今瑶目光闪动,眼睫轻轻颤抖,一下子红了眼圈,像是被折断羽翼的彩蝶。

她听见自己略微颤抖、飘渺的声音,“你的手腕……”

话音刚落,断月刀登时落在地面上,楚懿的右手也无力垂在了身侧。

楚懿喘息着躺在土坑中,蓦然松了口气,神色自若道:“让我手腕旧伤复发便是他们今日刺杀的目的,我们现在反而安全了。”

少年润朗的声音如山涧的清流小溪,似是习惯了受伤。容今瑶愣怔了一瞬,赶忙从怀里掏出了一瓶金疮药,把药末撒在他翻起的血肉上。

楚懿微微扬眉,似笑非笑地看向容今瑶。

重重杀机刚结束,见状,他竟然有心情试探眼前人,言语间桐疑虚喝:“公主在杏莺楼时有力气扼住男人手腕,使其面色发白,今日又随身携带金疮药。怎么,你也经常受伤吗?”

容今瑶无言以对。

这人真的是阴魂不散,无时无刻不在找她的错漏,尤其在这种境况中,还含笑翻着旧账。

容今瑶抿了抿唇,掏出碧桃林里未给出的巾帕包扎手腕,“他喝了很多的酒,面色赤红,呼吸不畅。武试老师曾经教过我们许多自保的方法,力气比不过,就找准穴位。”

她垂下眼睫:“江天凌在凌云堂的时候总是会借着自己的身份寻衅滋事,揩油女学生。为了自保……我私下练习过。”

“寻衅揩油?”楚懿一怔,这都是他未曾知道的事,“凌云堂的女学生大部分都是世家小姐与公主,他敢?”

“世家小姐也分嫡庶亲疏,公主也分得宠与冷待。江天凌的父亲可是得过丹书铁券之人,他有什么不敢的?”容今瑶神色淡了下来,“至于金疮药……想带就带了。”

她不愿意提及。

娇俏秀丽的面容有血迹有脏污,她的眉眼似是笼罩了一层轻烟,朦胧,模糊,看不清楚。

楚懿顿住,目光掠过一抹异色。

他若有所思地垂眸,笑了声:“看来公主在凌云堂的时候,就已经学会伪装自己了。”

容今瑶给楚懿手腕处打了个漂亮的结。听到这番试探,她默了默,望向坑外,道:“太阳快要落山了,我们还是想个办法出去吧。”

泥坑中四处是石壁,上面凸起的山石可供人攀爬。只是距离可以垫脚的位置还有一段高度,且楚懿手腕旧伤复发,没办法使力,还得寻其他的路。

正想着,楚懿忽然道:“你踩着我上去。”他坐起身,一本正经地对容今瑶说:“你踩着我上去,顺原路返回。天黑后据点会燃火,你寻光找方向,让驻守的禁军带你下山。安全后,找到白羽军副将慕昇,说山下潜入了漠北人,速速返京。”

“那你怎么办?”

“漠北人不会卷土重来,”他扬了扬被容今瑶包扎好的伤口,“金疮药敷上,过不了几个时辰手腕便能恢复三成力,我自己会回去。”楚懿把断月刀推到容今瑶手边,“拿着,保护好自己。”

断月刀的刀身冷如银,却在被少女拾起的瞬间软化成一泓江水,再也不是夺命的刀。就像是楚懿,暮色朦胧了他的脸,金乌坠落时,橙红的光在他身上铺开。

而他悠哉躺在那里,锋芒敛去后变成了温柔的晚风,“之前每次打完仗,我都会爬到山顶看日出。这次在山上看看月亮,也挺好的。”

一束金芒仿佛刺痛了眼,容今瑶感觉视线变得模糊起来,她问:“你不想要神刀龙鳞了吗?”

少年答:“世上好刀好剑千千万,输赢无定,何须执着。”

……

容今瑶身形纤瘦,踩在脊背上时也轻飘飘的,楚懿轻而易举就能将她拖起来。她踩在凸起的石块上,玉白的手一点一点攀着石壁往上爬,被刺出血了也浑然不觉。

此时此刻,她脑海中并不是只想着找禁军保证自己安全下山。无论怎样,她都不会把楚懿一个人留在这里。

容今瑶从泥坑中上去后,根据楚懿的嘱咐,贴着山路的边缘原路返回。天色日渐暗了下来,据点果然也燃起了一团火,照在昏昧的空中,形成一道霞光。

容今瑶找到禁军据点,以楚懿的断月刀作为凭证,告知驻守的禁军即刻下山通知白羽军副将慕昇,漠北人潜藏其中,所有人速速返京。

禁军道:“六公主,属下带您一起回。”

容今瑶摇了摇头:“我还有事要做。”

她要了一匹马原路折回,往山顶处去。

高山峻岭耸入云霄,从山脚抬头仰望这飘飞的彩旗时,只觉得它是触手可得的。楚懿策马带她越过千回百转的山路,躲过陡峭绝壁,遥遥领先就快要抵达陇首。

只不过突如其来的刺杀,把这近在迟尺的奖赏变成了遥不可及。

小时候,她为了博取父皇母妃的关爱,自私的想法曾经伤害过一个男孩。现在……容今瑶想了想,她还是有些自私的,毕竟想帮助他夺旗的初心并不光彩。

可方才楚懿懒洋洋地靠在山坑里,望着天际晚霞,说出那句“世上好刀好剑千千万,输赢无定,何须执着。”

容今瑶忽然改变主意了。

她替楚懿夺这面旗,并不是想利用此机会去骗来楚懿的相信。而是想弥补他们十一岁的遗憾与误会。

没过多久,映入眼帘一道接近垂直的陡坡,山石深深嵌入土中,周围荆棘丛生。此时圆月高挂枝头,恰好为她照亮了一段路。

踩上第一脚的时候一切顺利,可当腿稍稍抬高,往上踩第二脚的时候,所踏的石头陡然从土中松弛,容今瑶一个不稳,在坡尾滑倒。

容今瑶用手扶着山壁,慢慢的、缓缓的爬,在凸起的石块上轻踩,之后再把重心落下。

一步又一步,豆大的汗水和脸上的泥土血迹混成一团。容今瑶微微扬起的脸庞惨白如霜,一头乌丝乱得松散,眸子却清澈透亮,像是楚懿扣在她肩上的手一般,坚定有力。

另一条林径山路,同样被颠得想吐的方云朗忽然摇晃起陆玄枫的肩臂,手指着山顶,道:“哥!旗子被子瞻哥他们夺走啦,你输了!”

……

静夜沉沉,月色溶溶。

楚懿抬起手腕,顺着月光看着上面漂亮的包扎结,眼神专注认真。透过这条巾帕,一些往事如同藤蔓,缠绕在心口。不动声色之余,还有好奇与不解。

他倏尔想起多年前的冬天,新雪初霁,凌云堂的学生们凑在一起看烟花。他意兴阑珊地退出人群,转头立在屋脊之上赏月亮,却不小心撞上一桩“趣事”。

少女身披雪白温襦,领上缀白缎绣梨花纹云肩,浅粉色的裙摆摇晃起来像是蝴蝶落于树梢。

她笑容满面,看似娇痴,却点燃了一串鞭炮无声无息扔在了江天凌的屁股后面。鞭炮声与烟花声在日暮苍穹中炸出一道亮光,江天凌疼得直叫,容今瑶转瞬融进人群里,跟着众人一起笑。

她长舒了一口气,又缓缓抬头看着月亮笑,笑容清淡,然而却在扭头发现屋脊上有人时,突然止住了。

二人对视了良久,还是楚懿率先偏开了眼。

那时候他对容今瑶与江天凌之间的恩怨并不知情,也没心思去猜。只是单纯认为容今瑶乖巧无害的外表之下,藏着不会任人宰割、甚至是乖戾的骨气。

没想到事实会是如此。

这么多年,是不是哪怕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也有可能并不是真实的容今瑶呢?

他所以为的虚伪面具,也可能只是一个妙龄少女的保护色。

心头有莫名情绪一瞬间掠过。突然,楚懿瞳孔紧缩,察觉到有人接近,他立刻起身贴在石壁的边缘。

脚步声渐渐清晰,楚懿屏气凝神,眉眼淡漠充满杀意。只待看清来人是谁,却没想到下一刻,凌乱的、毛茸茸的脑袋从泥坑上方探了过来。

“楚懿?”有人轻轻喊他。

楚懿一顿,抬脚从边缘走到中间,望着来人的神色,平静又不解:“不是叫你下山吗,怎么又回来了?”

还把自己搞成了这副模样。

头发乱糟糟的不说,灰突突的脸完全分辨不出来她是谁,斑驳泥印和血迹结了一层痂,淡绿的衣裙此刻与他这玄黑骑装有的一拼。楚懿记得她离开之前,还没有这么狼狈啊。

“我?”

她忽然狡黠一笑。

楚懿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慢慢的,心却陡然间风起云涌,吹乱了心内一片荒原。

容今瑶把右手从背后拿出,手上攥着陇首云飞的旗帜,鲜艳、通红。

少女的笑明媚如朝阳,让这寂寂黑夜灿然生光。容今瑶看着他道:“我去给你夺旗了啊。”

烂漫馥郁的芍药开遍京郊山野,傍晚吹来了一片清香,而楚懿就在这绵长的沉默中,清楚感受到自己耳边响起了咚咚的心跳声,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