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人们常说“坤宁宫里春常在,御花园里舞鸟鸣”,只可惜容今瑶迄今为止并未真实地感受过“春常在”。

行过冗长的宫道,青葱翠绿变成了红墙黄瓦。不多时,容今瑶跟着南烟姑姑来到了坤宁宫。

容今瑶目不斜视走进正堂,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她乖巧地下跪叩首,恭顺道:“皇后娘娘万福金安。不知母后找小六是有何事?”

这里并无皇帝、嫔妃,也没有她的兄弟姊妹。僻静之中,容今瑶看到地面上有一道脊背僵直的暗影。

“对你来说,自然是一件好事。”坐在红漆雕龙纹交椅上的皇后此刻正垂目凝视着杯中浮起的茶末,她手指轻轻一抬,指向下首的位置,“你就坐在阿芙旁边吧。”

孟芙?她怎么也来了?

“是。”容今瑶早已习惯了皇后的冷淡,她顺势坐在了孟芙旁边,二人之间仅仅隔了一张红木嵌螺钿圆桌。

稍一抬眼,便能看见孟芙那张清秀傲然的脸有些失魂落魄。

孟芙祖辈官至丞相,姑姑是皇后娘娘,姑父是皇帝,本人又是上京颇有名誉的才女。她在万般宠爱中长大,什么事能让她如此?

此时,坤宁宫里侍奉的婢女都早早禀退了,仅留下容今瑶、孟芙二人,权当是一场家里人的谈话。

只是皇后的态度并不热络,她百无聊赖地说:“今日,陛下在文武百官面前定了六公主和楚懿的婚约,又命钦天监观星占卜定吉期。楚懿的父亲说这是门好亲事,就连太子也说,如此一来是亲上加亲。”

孟芙身子轻晃,表情瞬间凝固。这道赐婚旨意从天而降,像一颗陨石重重地锤落在心间,震起一片尘埃。

容今瑶却是眸光闪了闪。

暖日游遍芳丛后渐渐西落,帘旌之中的正堂也黯淡了下来。容今瑶的神情一半笼在阴影中,一半笼在昏黄中,没人看见她有些放松似的、短促地舒了一口气。

这赐婚来得比她想象中要快,本以为要打一场持久战,没想到最后只用了一个月。

容今瑶心中不免也生出几分疑窦来。

人云亦云的风月八卦和热议如潮的话本子果真引起父皇的注意了,只是她还尚未坐实这些传闻,单凭那些臆想与揣测,父皇就认为楚懿对她情有独钟吗?

直觉告诉她——这赐婚的背后绝不仅仅是她一个人在努力着。

皇后微不可察地扫视容今瑶和孟芙,两个女孩的表情均是凝重。孟芙喜欢楚懿这件事,皇后一直看在眼里,她现在的神态无可厚非。

容今瑶是为什么?是不满意这桩婚事?还是太过满意了?

思及此,皇后不由得皱了皱眉,冷声道:“容今瑶。你既然唤我一声母后,那这婚事我便可以替你做主。无论你是否欢喜,陛下已经下了旨,也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何况,这婚事对你来说没有一丝坏处。”

皇宫里人人心知肚明,容今瑶是最不得圣宠的公主。亲生母亲抛弃了她,皇帝也冷落厌烦,背后亦没有母族可以依靠。

而楚懿呢?出身名门,生来尊贵,他自幼与皇子公主一同习文学武,样样出类拔萃,极为皇帝赏识。

皇后面露鄙夷,在她眼里,许是容今瑶高攀了,“本宫知道,你一直幻想着你母亲有一日会回来。可十年光阴转瞬即逝,从她离开的第一刻起,你就没有母亲了。若是日后你提及那个女人惹了陛下烦闷,就别怪本宫不替你求情。”

容今瑶心底冷笑,面上一如往日温和乖顺。

一双莹润的水眸充斥对皇后的感激,她甜甜地说:“儿臣遵旨。方才只是一时惊讶,晃了神,还要多谢母后关心,时时为小六着想!”

“你没有母亲了”这句话她听许多人说过,如今再一听,心中已是毫无波澜。皇后还以为她是那个脆弱的小女孩么?三言两语就会被打击得陷入低迷与无尽的自我怀疑。

这婚事来得快与慢已经不重要了,起码现在尽在她的掌握之中,只需要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

皇后满意地点了点头,“皇家儿女,面对一国之尊的决定,要学会顺从。”

末了,皇后的目光旋即停留在孟芙身上。

毕竟血脉相连,在她眼中,她们二人才称得上是一家人。于是皇后的语气温柔了许多:“阿芙,你与六公主也算得上是表姐妹了,你这个做姐姐的,还不得祝福妹妹两句?”

闻言,孟芙脸色煞白,嘴唇不可遏制地抖了抖。皇后还在上首盯着她,孟芙只能强颜欢笑地望向容今瑶:“表妹。”

“祝你们喜结连理,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孟芙原以为自己喜欢楚懿这件事藏得很好,没想到还是被皇后一眼看穿了。

与其同时,皇后也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去抹杀这种喜欢。在宣布赐婚之事时,叫孟芙亲耳听着;在容今瑶应下这门亲事时,还叫她亲口祝福……她代表的是孟家人,咬碎了牙也得把苦楚咽进去。

容今瑶心情复杂地垂眼,抿了抿唇,脸颊陷起浅浅的梨涡。她声音低了低:“多谢表姐。”

皇后有些疲累地揉了揉眉心,女孩子微不可闻的啜泣总是叫人无故烦闷。她生活在后宫几十年,见过数不清的大风大浪,自是觉得孟芙因为一点小情小爱而难过完全没必要。

今日她把孟芙叫进宫,让她亲口祝福这桩婚事,就是想割断孟芙的情意,暗示她与楚懿无缘无份,早早放弃了好。

顿了顿,皇后对容今瑶交代道:“过两日,裘公公会亲自去将军府宣读赐婚圣旨。楚懿爱慕你许久,你也要好好珍惜这份情,别扫了皇家颜面。”

皇后竟然也相信这些传闻了?!

容今瑶眼皮一跳,眸中亮了亮。看来她真得找机会牢牢坐实这些风月八卦,到手的鸭子可不能任其飞走。

皇后叹了声气,阖眸挥了挥手:“没什么事的话,本宫乏了,你们就先退下吧。”

……

容今瑶与孟芙从小相识,可她们之间的关系却十分微妙。孟芙性子高傲,好与优秀之人为友,而容今瑶在凌云堂时习惯敛锷韬光,经常成绩垫底。

在孟芙心里,她怕不是一个草包公主。以至于刚才那一通祝福不单单是皇后的警告,无意间也对孟芙的傲气造成了羞辱。

出了坤宁宫,她们就不再顺路了。容今瑶即便是和这位表姐不熟,却也礼貌颔首同她道别,做好面子功夫。

怎料甫一转身,便听到孟芙喊了一声她的名字,“等等。”

容今瑶回头,眉眼蒙了一层雾:“表姐还有什么事?”

孟芙早已整理好了情绪,现下已经恢复了往日那般冷傲,只是白皙手背上的指痕出卖了她。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容今瑶一眼,扬了扬下巴,“刚才忘了一句话。祝你得偿所愿,还望日后慎终如始,小心一失足成千古恨。”

孟芙无意继续攀谈,只留下一句引人遐思的话,之后随着引路宫女转身离开,步履仓促。

容今瑶停在原地,神情骤变。

孟芙这句话——是知道了她为赐婚做的盘算、还是知道了她想要赐婚的真正原因?既然知道了,为何不在皇后面前揭发,好为自己谋求一个机会?

容今瑶深吸一口气,抬步而行,地面上拉出一条长长的、枯寂的影子,一如两个月前的那天。

两个月前,随军出征的楚懿凯旋回京,只是他带回了一个“不算好”的好消息。

两国交战,大昭虽是战胜国,可从前朝延续下来的“拉锯战”始终未能分出胜负。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大昭也损耗了不少元气,必是要停战两年休养生息,大昭皇帝有意以政治联姻来维持和平。

于是在不知不觉间,有关“和亲”的小道消息悄悄在宫中传遍。

和亲一事空穴来风,容今瑶无法判断此事是真是假,只能在例行请安之际从其他姊妹口中套话。

然而,那日她刚至皇帝寝殿廊下,于殿外不远处听见了一阵哭啼。

“父皇,我不想去和亲,呜呜,明儿想一直陪在父皇身边。”

“呜呜呜,父皇,您真的会把我们送去和亲吗?孩儿不想,孩儿舍不得您!”

“小六呢?父皇不是一向不喜小六么,不如将她送去和亲,替父皇排忧解难……”

容今瑶心中一滞。

听见那句“送走小六”,容今瑶双脚突然如同灌了铅一般,难以行走一步。

她透过菱花户槅看见了其他几位公主泪眼婆娑地扑进父皇怀里,继而又听见大昭帝慈爱的声音:“你们几个都要哭成花猫了!朕怎么会将自己最疼爱的女儿送去和亲?”

殿内一派父女情深,春光暖意。

殿外荫凉廊庑之下,纤瘦的身躯孤寂如飘零枯叶,半晌未动。发财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伸出爪子叨了叨容今瑶,然后把脸贴在她的手背上。

最终,容今瑶只是沉默地摸着臂弯中的猫,转身走了。

她已经被母亲抛弃过一次了,难道还要被自己的父亲再抛弃一遍吗?

容今瑶不想坐以待毙。离开与否她可以自行选择,但决不能经他人之口,像个物什一样说丢就丢。

随后接连几日她照常请安,恍若从不知晓这个消息,她依旧乖巧,皇帝依旧冷漠敷衍。不论和亲之事是真是假,容今瑶还是需要未雨绸缪。既能顺理成章躲避和亲,又能让自己离开这毫无人情味的皇宫,唯一的办法,只能是被赐婚。

这个夫婿,得是皇帝器重的臣子,并且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且皇帝有意给他挑选婚配之人。

这个夫婿,最好早年与她相识,家中关系简单,接近起来比较容易。如果厌恶她就更好了,起码一时半会儿不会强求她服侍,以后要是谈起和离也体面一些……

对于择婿的种种要求,容今瑶思来想去,终是在一个夜里,于寸寸烛光中,写下了楚懿的名字。

锦绣青石铺满宫道,天边落霞脉脉轻抚宫墙,从坤宁宫走回欢意宫的这段路一眼望不到头。

容今瑶许是太过沉浸在那段回忆中,以至于她并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一个男人一直在沉默无言地跟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