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一般的静寂持续不过片刻,楚懿挑了挑眉,姿态闲散地抽出腰间的断月刀,转了几个圈后放在手里把玩。
容今瑶轻轻怔住。
自楚懿凯旋回京已有两月有余,但这却是他们隔了一年之久的第一次正式相见。容今瑶觉得少年的气质变了许多,不同于在凌云堂读书那会儿的嚣张恣意,桀骜不驯……如今一看,倒是更加沉稳了。
楚懿从窗边直身,脚步缓慢地走近容今瑶,随意开口:“近些日子我总感觉有人在跟踪我。在军中呆久了,楚某不免警惕了些,本想借着杏莺楼,看看是谁一直在暗中潜伏,没想到等来了公主。”
楚懿的语气分明十分熟稔,面容也算得上和煦,可容今瑶偏偏感觉到周身生起一层薄薄的寒意。
“还是乔装打扮过的公主。”话音落下的刹那,他已经走到了容今瑶面前。
少年若有所思地垂眸,端量穿着一身男装、蹩脚装成小公子的姑娘。静了一会儿,他收起唇边的讽笑,将未出鞘的断月刀抵在容今瑶刚刚被醉酒男人捏过的肩膀处。
这个动作意味明显。
容今瑶一瞬间了然,蓦然抬眸看向眼前人:“原来你都知道了?”
楚懿也许很早就注意到她的跟踪行为了,只是表面上装作不知道。他将错就错,等她自己送上门来。
方才在楼梯口的“仰慕”、“一睹风姿”、“红倌儿”……楚懿听到这些胡扯的瞎话时,是不是在笑话她?果然不论过了多久,他的本性难变,还是一只狡猾的狐狸!
厢房中静谧香袅,绣帘轻动,微弱的日光如同玲珑影,在宛若黑夜的杏莺楼里荡漾。
“抓到你了。”楚懿握住容今瑶的手腕,轻轻拉拽,她的脸即刻间近在咫尺。
呼吸声彼此交错,二人乍一看像是交颈而卧的情人。楚懿忽然笑了笑:“所谓守株待兔,请问公主是那只兔子吗?”
他只是微微垂下头,审视与好奇的目光便似一张渔网,将容今瑶整个人笼罩起来,使她无处遁形。
“我不记得自己与公主的交情熟到这种地步,”四目相对,少年的目光并无旖旎之情,“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琉璃灯影与楚懿颇为玩味的话语让此刻的气氛暧昧起来,容今瑶恍惚了一下,耳尖微微泛红,她挣脱桎梏,往后退了一步。
“我是为了我大哥!”牙齿轻咬唇尖,将她从暧昧的恍惚中救了出来。
“……容聿珩?”
容今瑶先发制人道:“你虽在战场上战无不胜,英姿勃发,可毕竟如今是在上京,还得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行举止。外人眼中你与太子殿下关系甚好,你流连于杏莺楼,沉迷风月,难免落人口实,也有损我大哥的声誉。”
“朝堂纷争尔虞我诈,若是因为你,我大哥被人挑了错处受了处罚,你也难辞其咎!”
听完容今瑶一通带有讽刺的欲加之罪,楚懿不怒反笑:“这么说来,公主是替太子殿下来监督楚某的。”
言罢,他越过容今瑶,走到窗边将锦缎绸帘拉开,昏暗的厢房登时亮堂起来,把所有的暧昧与试探一冲而散。
楚懿走到茶几前坐下,倒了杯热茶。袅袅雾气遮掩他的面容,朦胧间依稀可以看见那轮廓分明的五官。
绯衣少年不甚在意道:“想看什么请便。”
刚入厢房的时候,屋中陈设泛泛扫过,看得不大仔细。这会儿,容今瑶透过轻纱,隐约看见沉香木床之上的霓裳罗衾鼓了起来。
里面像是藏了个人!
想到莲葵所说的夜夜笙歌,容今瑶瞳孔一缩,哼笑一声:“怪不得小将军上楼时如此急迫,原来是有佳人在候。”
什么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像楚懿这种惯有心机之人,说的话都是不能信的。不过也好,她刚巧可以把这件事当作脱身离开的借口。
趁着楚懿没有继续逼问她,走为上计。
“既然如此,就不打扰你的好兴致了。不过作为昔日同窗,我有必要提醒小将军几句,日后你也是要成婚娶妻的,为了你未来夫人,也不该玩得太过火。”她的语气难以言喻,听起来像是有些吃醋不满,说着说着脚步开始偷偷往门口挪动。
“……”
“楚懿,你好好反思。”
“……”
厢房中陡然安静下来,徒留一声轻笑。楚懿侧首注视着容今瑶打开房门走出,直至衣摆那抹暗色彻底消失。
看着看着,他目光一顿,然后面无表情地把茶杯搁在小几上,身子往后轻轻一仰,睨了一眼沉香木床上鼓起来的“小山丘”。
“出来。”楚懿道。
下一息,从霓裳罗衾中钻出来一个脑袋。
男孩比楚懿小上几岁,面容稚气未脱,圆脸被捂得通红。头颅露出时,他马上张开嘴喘息,急迫地汲取清洌空气。
“子瞻哥……能不能不告诉我爹?”缓好以后,男孩唯唯诺诺走到楚懿面前,带着讨好的细弱声音腾空而出。
“我不是你哥,也没有你这样的弟弟。”楚懿扯了扯唇角,“方云朗,你真是长本事了。不仅逃学,还以我的名义在杏莺楼预订厢房。我今日如果不来,你是不是也要点上红倌儿来服侍了?”
“没、没有啊!冤枉,这个我绝对不敢的!”方云朗被吓得一激灵,狡辩道:“哥,我今日逃学可是为了你!”
我是为了我大哥才来杏莺楼的……
我今日逃学可是为了你……
楚懿冷笑一声:“四书五经学不明白,射箭拳术一窍不通,狡辩的本事学得倒挺快。”
方云朗一愣,忽而反应过来,楚懿阴阳怪气所说的“狡辩”,不正是他刚刚的话和容今瑶重合了么?
容今瑶说是为了“太子”而来,他说的是为“楚懿”而来。二者,楚懿一概不信,且都将它们当成狡辩!
方云朗借机转移话题,撩起衣摆席地坐在楚懿旁边,一脸八卦道:“子瞻哥,所以小六姐说为了太子来监督你,你没信?”
方云朗的父亲从前是太傅,所以他年幼之时经常出入皇宫,与许多人都玩得来。容今瑶在一众公主皇子之中排行第六,方云朗便亲切地喊她小六姐。
不过说来也奇怪,容今瑶性子乖巧,长得也好看,对谁都很温柔。可为何楚懿还总是与其处处作对,甚至说她是“笑面虎”呢?
楚懿反问:“我该信?”
“不不不……不该信。”方云朗缩了缩脖子,嬉笑比划了两下,“你们俩,死对头嘛!不信是应该的!就像我与卫家那小子一样,他说的话我也不信……”
楚懿神色有些微微异样。
在他看来,他与容今瑶算不上是“死对头”,尽管凌云堂的同窗、身边的朋友都这么说。
他与容今瑶青梅竹马,理应成为互相扶持的挚友,可惜他偏偏对她亲近不起来。容今瑶最擅长的便是“伪装”,像是作茧自缚的蛹,用一层一层的假面具去掩盖真面目。雾里看花,教人捉摸不透。
之前发生过太多琐碎的不愉快,过滤在脑子里,很快就记不起来了。可容今瑶最近的行为太过奇怪,楚懿总觉得她在闷声憋着坏,不知何时又会给他设下一个陷阱,他得警惕一些……
正如同刚刚楼下发生的闹剧。
少女的笑犹带三分春色,明媚和煦,可是出手时干脆利落,仿佛褪去了柔顺的面具。
同窗数载,那姑娘一到武试就装晕,平日里也娇娇弱弱的。他怎么不记得,容今瑶还有如此身手?
“子瞻哥?”方云朗倏尔唤了他一声。
接下来他的话可能会让楚懿感到难为情,但他实在是太好奇了——这也是他今日以楚懿的名义在杏莺楼开厢房的原因。
楚懿收回思绪,淡淡应道:“怎么?”
“我听我爹说,陛下有意给你指婚,近些日子一直在选。不过你猜怎么着?最近上京疯传,你对小六姐情有独钟,所谓‘死对头’不过是吸引她注意的手段。这一切,都因一册名为的话本子……”
彻夜读完那本《天赐良缘》,故事的代入感让方云朗一度忘了楚懿和容今瑶打小积怨已久。
翌日他顶着乌黑的眼圈去凌云堂,发现其他同窗也在看!方云朗仿佛找到了同道中人,借着与楚懿的关系,大肆在学堂里讨论话本情节……
想到此,方云朗有些心虚,他开这厢房不仅是为了逃学,更是想吸引楚懿来这杏莺楼听听说书人口中的故事。毕竟他还和同学吹嘘,容今瑶一定会是他的嫂子!
不过这话他不敢当着楚懿的面说。
“刚刚小六姐不是说让你为了未来夫人,也不要玩得太过火嘛。”方云朗还沉醉在故事中,所以有一个大胆的猜测,“或许小六姐也喜欢你呢?就是为了跟你多见面才来杏莺楼的,刚刚的话里全是酸味!哥,我可真羡慕你……”
楚懿嗤了句“无聊”,看向方云朗的眼神充满危险与警告。方云朗生怕他告状,不敢继续往下编排了。
沉默良久,楚懿收起断月刀,露出一个非常“亲切”的笑容,看得方云朗直打颤。
他缓缓道:“羡慕?既然你这么喜欢她,不如直接让她做我的弟妹。”
……
另一边。
皇宫内廷中心矗立着嵯峨殿宇,庄重神圣。以北,一堵堵沉厚宫墙无限延伸,直至内廷边缘角落的宫殿,四周栽植的古木高高竖立,绿树成荫,更显生机蓬勃。
容今瑶换了一身菖蒲色绫罗轻纱裙,此刻正躺在清池边的醉翁椅上纳凉,忽然间打了个喷嚏。
晒着肚皮的浑圆胖猫睡得正香甜,恍惚间听见主人的声音,耳朵不由动了动,随后“喵”了一声。
容今瑶额心跳了跳,抱起胖猫揉了揉它的肚子,喃喃道:“发财,你说是不是楚懿在背后骂我?”
发财赞成似的举起两只爪子。
她明知容聿珩和楚懿交情颇深,却仍旧选择打着容聿珩的名号扯谎。但凡这二人通了个气,容今瑶心中的那些小算盘就全都暴露了。
要不,就不选楚懿做夫婿了吧?他这个人心机深,实在不好对付。可那些风月八卦和话本子的银两已然花出去了,且坊间对他们二人的认可度极高,草草了事也不划算。
正犹豫着,“砰砰”两声,宫门陡然被人敲响,硬生生打碎了里面的岁月静好。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如恃风雷,引着清池边的容今瑶好奇抬头。
容今瑶心中一沉。
来者是一直侍奉在皇后跟前的掌事宫女南烟姑姑,平日里若非有分外紧急的事儿,她是不会过来递话的。
果不其然,南烟停在容今瑶面前,福了个礼,“六公主,皇后娘娘请您现在过去坤宁宫一趟,有要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