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日上树梢,花影摇曳。

杏莺楼门前的青芜绿柳织起一道绣帘翠幕,仅迎接绵绵春意,而隔绝坊市喧扰。

“上回书说到,谁人不知他们二人,八字不合、天生犯冲,实乃水火不相容的死对头!”

“怎料楚小将军所言所行,只是为了吸引昭宁公主的注意,实际上,他并非厌烦公主,而是对她情有独钟,做梦都想娶回家。二人青梅竹马,必是天赐良缘……”

立在一楼圆台中央的说书人折扇一摇、手绢一抖,饶是再普通不过的故事经他之口也能变得绘声绘色。

更别说,他讲得是当下最炙手可热的话本子——《天赐良缘》!

有一妇人代入感极强地站起来,“六公主和小将军简直绝配!之前是谁说他二人不登对的,胡说!”

话音刚落,陌陌清风吹动房檐上的惊鸟风铃,发出一阵悦耳清鸣。

在宾客欢呼拊掌、感慨故事玄妙之时,忽然有一小公子推门走入,身后还跟着个清秀小厮。

“公子请进!请问您是要上几楼?”楼梯处看守的龟公上下打量他一眼,大声吆喝道。

众人下意识抬头,看见来人后,不由得晃了晃神。

小公子穿着朱色镜花绫锦衣,这个颜色鲜烈耀眼,衬得他肤色瓷白,乌眸湛亮。唇胜于池上海棠,气质明媚干净,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

不过是个“男美人”……

有人惋惜地叹了叹气。

杏莺楼一共有三层,一楼午时宴饮听书,多招待文人雅士。到了夜间莺歌燕舞,柳腰袅娜,别一番景致。

至于为何要询问“上几楼”?

那是因为杏莺楼的二、三楼满是厢房,大多招待官宦权贵。跳不脱“酒色财气”的圈子,无论白天傍晚,娇语啼笑不绝于耳,教人听了面红耳热,心潮澎湃。

近些日子,刚好有那么几位大腹便便的贵客,专爱点一些男身女相的红倌儿服侍。

正当大家以为这位小公子要么“喜好男色”、要么“以男色侍人”时,一声刻意沙哑的“就在一楼”,浇灭了所有人的好奇。

小公子貌似对这段说书很感兴趣,欲要走向离说书人较近的位置,不料刚一抬脚,便被身旁的小厮拉住了。

小厮有些不自然地凑到公子耳边,低声提醒道:“公主,那个位置太显眼了,小将军若是来了,一打眼儿就能瞧见您。”

他指了指楼梯后的偏僻角落,“坐这里吧。”

容今瑶点了点头,平静地震震衣袖,携着小厮一同走去角落里的位置。

这个位置视野极佳,有阴影遮蔽,往来的上楼、下楼者根本注意不到这个地方,可容今瑶却能将一切尽收眼中。

说书人洪亮的声音覆盖一切不安。容今瑶在落座的那一刻,蓦地松了口气:“虽然守株待兔不是什么良策,但也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了。莲葵,你确定楚懿会来?”

“自然!奴婢有一姐妹,在这杏莺楼里唱曲儿,认识不少人。她跟我说,小将军预定了一间二楼的厢房。这是记录在册的,绝不会有假。”

语罢,莲葵又忍不住埋怨一句:“公主当真要选小将军做夫婿?奴婢本以为这位上京贵女们的‘梦中情人’应是品行高洁,洁身自好的,哪成想来这里夜夜笙歌。枉费我们花费那么多心思接近他。”

容今瑶默了默,“岂止是花费了心思,还花费了银子呢!”

近一个月,名为《天赐良缘》的话本横空而出,书场巷中摩肩接踵,只为抢这话本一阅。

此般热议如潮,并非单单只是因为故事编纂得为人惊叹,续篇又悬念重重,更是因为这话本的主人公是她和楚懿!

之后,画师争相描绘甜蜜图像,制成琉璃画片售卖;茶楼酒肆中的说书人自续后传,连朝廷中的侍郎学士都成了座上客;甚至还有怜人以此为题材编排了乐剧——

而这一切,都是她与胡文生做的一场“交易”。

她出银子、出人力、出想法,胡文生只消以她和楚懿为主人公写出故事来,容今瑶自会为它造势。

话本子的兴盛之风很快便从民间吹向了皇宫。为了坐实楚懿对她“情有独钟”,借人云亦云的风月八卦引起皇帝注意,从而求得一个阴差阳错的赐婚,容今瑶想方设法制造偶遇。

前几次都是以失败告终,不知今日……

正出神想着,门口传来了龟公谄媚的声音:“小将军果真气度不凡,惊为天人!二楼厢房早早准备好了,您……”

说曹操曹操到。容今瑶心中微动,遂抬眼看去。

走进来的俊美少年一身绯红暗纹金丝锦衣,勃然英姿,玉骨横秋。他天生长着一双深情眼,亦长了一张让人看了便移不开眼的俊颜。

如果能忽略掉他腰间别着的那把断月刀的话。

这刀形若弯月,刀刃薄且锋利,隐隐泛出的寒光同他此刻冷淡的面容相映照。

楚懿无言与龟公错身而过,径直上了楼,步伐又稳又快,连一个余光都未曾给予。龟公尴尬地站在原地,想与楚懿攀谈两句的愿望也落空了。

容今瑶收回视线。

这么急?去做什么?

楚懿的到来恰好与说书人“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相撞。人们还尚未缓过神儿来,耳畔依稀听见楚懿的名字,可等到齐刷刷回看时,人已了无影踪。

待他上了楼,容今瑶与莲葵也起身走到楼梯口。莲葵率先掏出准备好的银票,悄悄塞给龟公,“刚刚上去的是楚小将军吗?”

龟公笑嘻嘻收下银票,应道:“没错没错!公子有事?”

莲葵轻咳一声:“不瞒您说,我家公子十分仰慕小将军,不知可否通融通融,让我们去一睹风姿?且不说仰慕,单是他的身份,也足以让人想与其交好。”

龟公爽快地收了贿赂,可面前这位唇红齿白的小公子显然没预定过厢房。他有些亏心地拒绝:“二三楼里过夜的、玩乐的,哪一个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人人都想交好,可我也不能人人都放上去。”

何况那是楚懿!如今风光无两,身份尊贵,他是万万不敢随意行事的。

莲葵向容今瑶投去一个为难的眼神,“公子……”

容今瑶目光闪了闪,迟疑间,一股粘稠刺鼻的酒味骤然窜入鼻息。

她身后出现了两三人,肥头大耳、大腹便便,满面油光的脸上挂着黄豆大小的眼,应该就是喜好点红倌儿的“贵客”。

汗液与酒嗝混在空气里,有一人见到容今瑶,眼里瞬时迸发出惊艳与猥琐。

“这是你点来的人?状似娇娥、雌雄难辨,看起来也就十六七岁……一定很贵吧?哈哈哈哈!”他伸出手捏了捏容今瑶的肩膀,囫囵说着,口音不似上京人:“走吧美人儿,随我上楼去快活!”

语罢,几人嘻嘻笑笑就要将容今瑶生拉硬拽上去,偏不过问容今瑶的身份。

因为他们心中知晓,容今瑶的行头并非是红倌儿。可怎奈她一双盈盈杏眼,乍一看像只小白兔似的,带有几分温软娇憨,身量也不似寻常男子高壮。

好欺负得很。

容今瑶秀眉微蹙,一闻这酒气,胃里便翻江倒海般犯呕。她侧身躲过男人的手,嫌弃地挥了挥:“你们认错了。”

莲葵上前护住容今瑶,呵斥道:“你们哪只眼睛瞧出来我家公子是红倌儿的,脏手可莫要碰人!”

此话一出,龟公身子哆嗦了下,揣着银票往后退了两步,一楼中宴饮听书的宾客见此骚|扰也不敢出声。

二楼三楼一晚的价钱足以顶上他们一月的俸禄,甚至有可能赔上自己的前程。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不会有人愿意掺合这等晦气之事。

被羞辱的男人酒意冲头,骂了句:“你这不识好歹的小畜生!我管你家公子是不是红馆儿,入了老子的眼,就要躺上老子的床!”

他扬起手来,重重落下,带着愤怒与醉意的一掌若是落在脸上,定会留下难掩血痕。

莲葵闭了闭眼,下意识地缩头,肩膀发颤。只不过半晌过去,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出现,反而听见了男人疼痛的嘶吼。

“啊——松手!松手!”

纤细的手腕素白如霜,春葱玉指却有着充满狠劲的力量。莲葵惊讶地睁大眼睛,她她她……这是她们家娇弱易病的公主吗?

容今瑶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掩着嘴“呀”了一声,又在穴位上使了使力:“哪有强买强卖的道理呢?杏莺楼什么来头,竟然把大昭律法踩在脚下呀?”

虽然说她在凌云堂文试垫底,武试弃考,但该学的东西并没落下。这等防身之术,她练了很久。

少女说这话时,笑容明媚,瞳孔晶亮。被捏住手腕的男子与龟公却脊背发凉。

直到男子面容发白,嘴唇里逸出虚弱的求救,一旁傻眼的龟公这才上前劝阻:“公子住手!这几位是杏莺楼的贵客,使不得使不得啊。况且今日楚小将军也在此,闹大了不好收场。公子不是想交好吗?”

总不好处处得罪人,龟公咬牙道:“二楼最外一间便是了,公子快快上去吧!”

……

二楼长廊深深,清净幽暗,虚晃的烛火吊在头顶,给容今瑶镀了一层暖黄的光。

最外一间离楼梯处很近,容今瑶脚步顿在门前,并没有听见任何声音。踟蹰犹豫之时,“吱呀”一声,厢房忽然裂开了一条门缝。

……没人吗?

容今瑶伸手推开门,有些疑惑地走了进去。

楚懿所在的厢房空寂无人,静得出奇,反倒是隔壁隐隐传来男人的面红耳赤的调笑和“不男不女”的娇啼。

屋里缠绕着暖香,锦缎绸帘使这里昼夜颠倒,琉璃灯影本应映衬旖旎风景,此时却只昏昏照亮容今瑶的影子。雕花窗棂以里,有一张六尺宽的沉香木床,轻纱帐轻柔垂落,挡住一切雨怯云娇。

莲葵还在下面守着,容今瑶一时不确定楚懿是否在此。

思忖片刻后,容今瑶将这里粗略扫视一遍,微微有些泄气。她亲眼看见了楚懿上楼,杏莺楼也将他预订的厢房登记在册,难不成是记错了?

容今瑶垂眸,准备下楼询问。

只是她甫一离开,耳侧倏然刮过一道急风,一盏白玉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砰”的一声砸在门上,将厢房半开的门,关上了!

白玉杯坠地时发出刺耳一响,从碎裂之中溢出的茶水逐渐蔓延至一人脚下。紧接着,有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微妙的讽笑。

“公主是在找我?”

容今瑶心中一震,循着声音转身。

帘幕低低,红窗金缕。倚在窗边的少年瞳眸幽深,漂亮的眼睛里偏偏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淡漠。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容今瑶,目光细细打量她,既陌生又熟悉。

是楚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