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西晚上十一点才到岱山脚下。
她是从老家开车来的,全程六百公里左右,一路没停开了五个多小时,车子随便停在一条路上,下车前拿手机发了条定位,发完才意识到自己因为惯性发给了陈择西。
晚上十一点并不是陈择西日常睡觉的点,但是他没有回复任何消息。
虞西坐在驾驶座,忽然觉得缺氧,眼眶也开始肿胀。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
可她无法控制情绪。
她深吸一口气,没有将消息撤回,任由这条清晰具体的定位定在陈择西的聊天窗口,自己则下车去检票口。
票是网上订的,不是节假日,很好订,人不多不少,但因为最近逢毕业季,入目年轻面孔居多。
虞西站在检票口阶梯下方仰面往上看,除了红色霓虹提示牌,只有漆黑的山影,根本看不到山顶在何处。
从前和陈择西在一起的时候,每当遇到什么难处,陈择西总会跟她说:“路就是这样,虽然有时候看不到终点线,但是终点就在那里,它虽然远,但不会随着你的攀登变得更远。就像岱山。”
那个时候陈择西邀请过她几次一起爬岱山,她嫌累,没去。而且她和陈择西是异地恋,短暂的见面时间里,她只想好好看看对方,并不想大汗淋漓地去爬什么山。
如今眼看她和陈择西要走到终点,她突然就想来看一看岱山的终点站长什么样。
“麻烦让让。”
虞西还出着神,身后忽然响起一道有气无力的声音。
怎么这才山脚下就半死不活了?
虞西侧身让开,掀了对方一眼,只见这人跟网上那些打卡视频里长得一模一样,冲锋衣工装裤登山鞋登山帽子不知道防什么的口罩,脸上还挂了一副墨镜。
武装很齐全。
但是虞西很想问问对方,大半夜的戴墨镜真的不会影响视线吗?
还没开口,下一秒就看见这人踉跄一步,单膝跪地,双手伏地。
“……”
虞西有点替他尴尬。
她想了想,默默挪开了眼睛,假装没看见。
这人大概真的挺尴尬,原地僵硬沉默三五秒,虞西听到一声很无语的叹息声。
“没事,你裹那么严实,我看不见。”虞西自诩善解人意。
这人这才回头看虞西一眼,他也够破罐子破摔的,就那么一屁股坐在了原地。
好一课《在哪儿摔了就在哪儿原地坐下》。
“草,好疼。”
声音不错。
虞西在心里评价。
她眼睛扫一眼对方的手,虽然戴着手套,但是揉膝盖的时候袖口和手套口衔接的手腕露出来一截,大晚上的,又加上装备都是黑色的,显得皮肤很白。
估计是个男大,或者男高也说不定。
虞西今年二十七周,放在上一代努努力都能生出个男高了。
于是她秉着长辈心态关怀了一下弟弟:“还好吗?要不要去诊所看看?”
“那倒也没那么脆。”这人说。
虞西一点头,“那行,你再缓缓,零点前出发看个日出应该没什么问题。”
她说完准备走,听到这人随口问一句:“那你现在就出发?”
虞西“嗯”一声说:“我年纪大,骨头更脆,爬得慢。”
“有多慢?你之前爬过吗?路况熟不?”这人问题好多,也好自来熟。
虞西忍不住又瞥他一眼,这时他把脸上的眼镜摘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露出来。
这下虞西基本确定这人应该是男大了。
男高还在苦海里熬着,眼神应该没那么纯粹。
反正虞西自己也不着急,便耐心回答:“很慢,没爬过,不熟。”
男大眼睛里瞬间浮起明显的失落,他叹气,“好吧,那再见,一路顺风。”
“……”
没礼貌。
虞西在心里点评。
不过出门在外,对方又是一米八异性,她最终还是选择不与对方发生口角,抬脚走了。
虞西有段时间经常在网上刷到打卡岱山的视频,相较于其他山峰这里有一处设置很有特色,就是检票口并不在山脚下,而是需要攀爬一段时间。
不过夜爬似乎没有这一道关卡。
山脚下检票,通过安检系统,之后便可以一路畅通无阻。
虞西这趟来得仓促,什么都没准备,也什么都没带,好在路上很热闹,每逢不远处就有各种商店,甚至还有餐厅,有好几次虞西都觉得自己不是在爬山,而是在逛大街。
不过也有只有阶梯的时候。
虞西早年上班,落下了一点腰疼的职业病,爬了两个小时就感觉有点腰疼。
身边每一个缓冲地带都有人休息,虞西也停在了一处。
她买了瓶动能饮料,回头时看见很多人都在拍,她看过去,只见那么大一个城市,此刻却像一个小小的板块图,从很狭窄的视角里映进她的眼睛。
她像在俯视一片海,海里没有水,海里是万家灯火。
她不受控制地又想起陈择西。
虞西和陈择西是在老家鹿城认识的。
有一天下大雨,虞西找朋友玩,结果等她到地方朋友临时通知她家里孩子发烧了,这种意外事故没办法,虞西只好自己在店里吃。
陈择西当时也一个人在店里,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手边放着半杯酸奶碗,面前是一台笔记本电脑,他不知道在看什么,挺全神贯注的。
虞西这个人虽然生在鹿城长在鹿城,但是高中毕业就一直没怎么回过鹿城,也就节假日回来陪陪父母,其他时间基本都在外地上班。
毕业前两年,虞西在省城工作,省城经济一般,薪资低,工作机会也少。虞西虽然不是名校毕业,但当初在校也是优秀生,这种混口饭吃的日子显然与她最初的期许相悖。
所以其实她遇到陈择西时,状态并不怎么好。
但是陈择西很好。
正值青年,长得算是英俊,身高身材都很拿得出手,尤其那双敲键盘的手,怎么看怎么惹眼。
当时虞西看失了神,再回神,陈择西已经看向了她。
陈择西是个风趣的人。
也许是自觉一个大男人,不会被小女生冒犯什么,所以他脾气很好地朝虞西笑了笑,甚至有点幽默地动了动自己手指。
虞西当时有点尴尬,朝他笑了笑,埋头吃自己的。
吃到一半,陈择西就坐过来了。
“不介意吧?”陈择西当时手里拿了两杯饮品。
虞西嘴里还叼着意面,愣愣地摇了摇头,结果不小心把其中一根面甩在了桌子上。
陈择西笑着抽出一张纸直接擦在她的嘴角。
坦白说,那一刻对虞西来说,是狼狈又浪漫的。
后来他们交换姓名,一个虞西,一个陈择西。
大家都是单身男女,有着合适的年龄和看似命中注定的姓名,如此浪漫又暧昧的契机,会在一起谈恋爱是必然的结果。
和陈择西在一起后,虞西才知道陈择西不止本人外在条件好,家境也不错。他的父母都是在职公职,这点在小县城里非常拿得出手,他本人对大城市没什么特别的向往,便一直在考公。
只可惜虞西对留在鹿城暂时没什么兴趣,所以两个人很快便开始了异地恋。
虞西和陈择西恋爱三年,第一年陈择西顺利上岸,她从省城转去首都天城,异地恋让两个人只能依附手机喂养彼此情感。
第二年虞西晋升,工作开始忙起来,陈择西也开始很忙,有时候应酬到很晚才回家,虞西给他打电话,他醉醺醺的,两个人聊得驴头不对马嘴,很快便不了了之,次数多了,虞西也不怎么给他打电话了,俩人每天就跟报备什么行程单一样逢饭点聊两句。
今年是第三年。
事实上在一个公司里工作三年并不久远,尤其是虞西这种每年都有晋升机会的职位。
可也许是女人的缘故,也许是工作地点离老家太远的缘故,也许是她在体检后拿到一份破破烂烂的体检报告的缘故。
她忽然就不想待在天城了。
她也想回鹿城。
虞西的很多条件跟陈择西差不多,陈择西父母都是在职公职,虞西的父亲也是,母亲虽然不是公职,但也有自己正儿八经的工作。虞西上面还有一个哥哥,所以她父母的年龄比陈择西父母年龄大一些,父亲临近退休,母亲退休过后也没有闲着,常常在各地做服务工作,她很热衷工作,期待在每一次历练中找到自己的价值。
虞西的哥哥已婚已育,有一个儿子今年上小学,婚姻和谐,事业顺利。
这样的家庭背景下,虞西很多次都在想,其实自己回家考个公职应该过得也不错。
虽然心里这样想,但总归有些下不了决心。
她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陈择西,只是自己在思考,在衡量,结果今年年后三月,公司新年启动会上,“太子/党”和“民主/党”两党相争。
五一节假前,虞西作为“民主/党”党派的党/员被杀鸡儆猴,降了职。
当时虞西还在想,这是不是天意。
老天在替她做决定,老天也希望她回老家。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虞西的邮箱里收到了一份匿名邮件。
里面是陈择西和一个女生约会的照片。
照片不止一张,从照片里,虞西甚至能判断出他们的感情进度。
大概始于去年冬天,两个人都穿着大衣,吃饭时两个人坐在对面,看着拘谨,后面再冷些时候两个人就开始坐在同一排了,估计是开春前后吧,女生挽上了陈择西的胳膊。
而今已经六月份了。
往回想,大概是虞西被降职前后,陈择西在与她没有分手的同时谈上了一个新的女朋友。
而这期间,虞西因为工作忙除了年关和端午回了趟家,其他时候都在加班。
她记得有几次陈择西喝过酒好像是有些欲言又止,可她太忙,每次都匆匆挂了电话,声称周末再和陈择西好好聊,结果周末又临时加班或者聚餐。
总之就是很忙很忙,忙到甚至没有给陈择西一个给她坦白的机会。
可是真的是因为她太忙他才没有机会坦白吗?
虞西收回不知何时早已不聚焦的目光,掏出口袋里的手机。
微信里很多群消息,偏偏置顶那个蓝色爱心备注的人一个字也没有回。
她盯着看了一会儿,正要收回,陈择西忽然回复了消息。
【怎么忽然去岱山了?】
虞西继续盯着看了会儿,撒了谎。
【虞西:跟朋友。】
【哦,好,注意安全。】
【虞西:好。】
陈择西没有再发来什么消息了。
虞西猜想也是,他大概没什么心思跟她闲聊了。
正要把手机塞回口袋,身后传来人咳嗽的声音。
听着有点耳熟。
虞西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她仰视,对上对方俯视的眼睛。
“哦,我散光,看不见你出轨的证据。”
虞西:“……张口就来?什么大学连法都不普?”
“什么什么大学?”对方问。
“你的大学。”虞西说。
对方一愣,正要说话,忽然又顿住。
两三秒,他说:“等一等,我想一下,有点久远,忘记了。”
虞西:“……?”
“你多大?”
对方再次想了下,问:“这跟你出轨有关系吗?”
虞西觉得自己有必要先澄清一下这个谣言。
“我没出轨。”
“哦。”
虽然他脸上还戴着口罩,眼睛也没什么波澜,但是虞西确定他并没有信她这个回答。
她正要再解释,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人只是一个陌生人,姓甚名谁芳龄几岁,甚至长什么样她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浪费口舌自证这些?
“哦。”
于是她模仿他的口吻,淡淡扔下一句,起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