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第二天,打猎的人快要回家的时候,从海边散步回来的内维尔小姐,带着贴身女仆向旅馆走去,突然瞧见一个身穿黑服的年轻妇女,骑着一匹矮小而壮健的马进城。少妇背后跟着一个农民模样的人,也骑着马,穿着棕色呢上衣,肘弯处已经破了,身上用皮带斜挂着一个葫芦,腰带上插着一支手枪,手里又拿着一根长枪,枪柄装在一只系在鞍架上的皮袋里,总之,他的打扮完全是剧中的强盗或者是个出门赶路的科西嘉小市民。最先吸引内维尔小姐注意的,是那个少妇的非凡美貌,她年纪约20岁左右,高大身材,白嫩皮肤,深蓝眼睛,粉红嘴唇,洁白牙齿;表情既高傲,又流露出焦虑和忧郁。头上披着黑丝面纱,名叫梅纱罗,是从热那亚流行到科西嘉来的,妇女佩戴非常合适。栗色头发梳成长辫绕在头上,像包头巾一样。她的衣服非常清洁,但是极为素净。

    内维尔小姐有充分的时间来打量这个披梅纱罗的少妇,因为少妇停在街心向人家打听,从她的眼睛的表情看来,她打听的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得到人家的回答以后,她拿起手中的冬青枝条给了坐骑一鞭,直奔到了内维尔爵士和奥索住的旅馆门口。在旅馆门口她同掌柜的交谈了几句,便轻捷地跳下马,坐在大门旁边的一张石凳上,随从牵着马进了马厩。莉迪亚小姐一身巴黎服装从少妇前面走过,陌生女子连头也没抬起来。过了一刻钟,莉迪亚小姐打开窗户,看见那个披梅纱罗的少妇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原来的地方。过了不久,上校同奥索打猎回来了。这时候掌柜的走过去对那位着孝服的小姐说了几句话,指给她看年轻的德拉·雷比亚。女人红了脸,急忙站起来迎上去,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住,动也不动地呆若木鸡。奥索离她很近,十分奇怪地端详她。

    “您是,”她声音激动地说,“奥索·德拉·雷比亚吧?我是科隆巴。”

    “科隆巴!”奥索嚷起来。

    他立刻抱住她,温柔地亲她。这使上校和女儿觉得很奇怪,因为在英国是没有人在街上拥抱的。

    “哥哥,”科隆巴说,“我没有得到您的允许就来了,请您原谅我。朋友们说您已经到了,我急于看到您,这对我是莫大的安慰……”

    奥索又把她拥抱了一下,然后转身对上校说:

    “她是我妹妹,要不是她自报名字,我简直认不得她了。——科隆巴,这位爵士是托马斯·内维尔上校。——上校。请原谅,今天我不能陪你们吃晚饭了……我妹妹……”

    “哟,亲爱的朋友,您到什么鬼地方去吃饭呀?”上校大声说,“您也知道这个破旅馆只准备了一顿客饭,那是给我们的。小姐同我们一起吃吧,小女一定非常高兴。”

    科隆巴朝她的哥哥望了一眼,他也不多推让,大家便走进旅馆最大的一间房间,那是供上校作会客厅和饭厅使用的。德拉·雷比亚小姐被介绍给内维尔小姐,科隆巴深深地行了一个屈膝礼,一句话也没有说。可以看得出她非常惊慌,也许她是生平第一次同外国的上流社会人士在一起。不过她的一举一动没有一点乡气。她的异乎寻常的特点弥补了她的不知所措。内维尔小姐也就喜欢她这一点。因为旅馆接待了上校一行,现在已经没有别的空房,莉迪亚小姐居然屈尊或是出于好奇让德拉·雷比亚小姐在她的房里搭一张床。

    科隆巴结结巴巴地道谢几句以后,便急忙跟着内维尔小姐的女仆去梳洗了,一路上在太阳底下风尘仆仆地骑马赶路,稍为梳洗一下是必要的。

    回到客厅,看见猎人放在角落里的猎枪,她停了下来。

    “好枪!”她说,“哥哥,是您的吗?”

    “不是,那是上校的英国枪。既好看,又实用。”

    科隆巴说:“我希望您也能有这样一支。”

    “这3支枪里当然有一支是德拉·雷比亚的,”上校大声说,“他用得非常出色。今天他打了14枪,全都命中了。”

    说完就你推我让地演出一场赠枪的场面,双方客气个没完,最后奥索终于却不过对方的盛情谊,答应收下了,这使他的妹妹大为高兴,从她脸上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刚才还是那么严肃,现在一下子闪耀着孩童般的快乐。

    “亲爱的朋友,您自己挑吧,”上校说。

    奥索不肯挑。

    “那么,请令妹代您挑吧。”

    科隆巴毫不推辞挑了最朴素的一支,但那是英国曼顿出产的上等枪,口径很大。

    她说:“这一支一定能够百发百中。”

    她的哥哥忙不迭地道谢,恰好这时要吃晚饭了,为他摆脱了困境。科隆巴起先不肯入坐,看了哥哥的眼色,这才不再推让。莉迪亚小姐看见她在吃饭以前,像个虔诚的天主教徒那样画个十字,不禁非常喜欢,心想:

    “好呀,原始的习俗出现了。”

    她打算从这个代表科西嘉古老习俗的少女身上观察出许多有趣的事物。而奥索,很明显地有点坐立不安,无疑是怕他的妹妹说话或者举动显得太乡气。可是科隆巴时时不停地观察他,一切举动都学着他的样。有时她带着异样悲哀的表情凝视着他,奥索偶尔碰到她的眼光,便把视线转向他处,仿佛他有意想避开他妹妹无声地向他提出而他又是了如指掌的问题。大家都用法语谈话,因为上校的意大利语辞不达意。科隆巴听得懂法语,而且在不得不同主人交谈的时候,能够应付几个单词,读音还相当准确。

    吃完饭,上校注意到他们兄妹之间的拘束,便本着一贯的爽直,问奥索想不想同科隆巴小姐单独谈谈,他可以同女儿到隔壁房间。奥索急忙道谢,说他有充分的时间在皮埃特拉内拉谈。皮埃特拉内拉是他需要在那里居住的村名。

    上校坐在他平时坐惯的沙发位子上,内维尔小姐想方设法叫美丽的科隆巴开口说话,换了好几个话题,都没有成功,只好请奥索读一首但丁的诗,但丁是她最喜爱的诗人。奥索选了《地狱篇》中描写弗朗切斯卡·达·丽米妮①自述的那一段,开始朗读。他把这些雄伟壮丽的三句诗,描述男女共读爱情小说如何危险的诗句,尽量念得清晰有力。他读着的时候,科隆巴把身子靠近桌子,抬起原来低垂的头,睁大眼珠,射出一道奇异的火焰,脸上忽红忽白,坐在椅子上抽搐不止。意大利人的生理结构真了不起,根本不需要老学究来指出诗歌的美,她一听就懂!

    ①但丁《神曲·地狱篇》第五首叙述意大利女子弗朗切斯卡·达·丽米妮。因与小叔共读爱情故事,坠入情网,叔嫂相恋,后被丈夫将两人杀死。但丁的《神曲》全部均以三句为一韵,故称三句诗。

    这段诗读完以后,科隆巴叫起来:

    “这诗多美!谁写的,哥哥?”

    奥索对她的提问有点不好意思,而莉迪亚小姐却微笑说是好几个世纪以前的一个佛罗伦萨诗人写的。

    “将来我们到了皮埃特拉内拉,”奥索说,“我教你念但丁的作品。”

    “我的天,这诗多美!”科隆巴连连不断地说;接着她把记住的三四节背了出来,起初声音很低,后来越背越兴奋,竟高声朗诵起来,比她的哥哥念得更富有感情。

    莉迪亚小姐大为惊异,她说:

    “您似乎非常喜爱诗歌,我真羡慕您的运气,第一次就读上了但丁的作品。”

    “内维尔小姐,”奥索说,“您看但丁的诗有多大的魔力,居然把一个只会念《天主经》的小村姑也感动了……噢不,我弄错了,科隆巴是内行。从孩提时起,她就喜欢写诗,后来父亲写信告诉我,她是皮埃特拉内拉村子和方圆七八公里内最有才华的哭丧歌女。”

    科隆巴带着央求的神气向哥哥望了一眼。内维尔小姐早就听说科西嘉有些妇女能够即兴创作诗歌,非常想听一听。因此她急忙央求科隆巴显示一下她的天才。奥索十分懊恼不该提起妹妹的作诗天才,只好帮着妹妹说话,竭力推说科西嘉的哭丧歌枯燥无味,如果念了但丁的杰作再来念科西嘉的诗歌,等于叫故乡出丑,等等。但是越说反而越发激起内维尔小姐的好奇心,最后奥索只好对他的妹妹说:

    “好吧!随便作一首吧,不过不要太长。”

    科隆巴叹了一口气,对着桌上的台毯凝视了一分钟,又望了望房梁,然后用手蒙住眼睛,仿佛那些鸟儿自己看不见别人,以为别人也看不见自己似的,用怯生生的声音唱起,确切地说是朗诵起下面一首诗来:

    少女和斑尾林鸽

    “在山背后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山谷。——太阳每天只在这里照耀一小时;——山谷里有一所幽暗的房屋,——门口长满了野草。——门和窗永远紧闭,——屋顶上没有炊烟。——正午时分,太阳照耀,——一扇窗户打开了,——孤女坐在那里纺纱;——一边纺着一边唱歌——唱着一支凄凉的歌;——没有别的歌声和她呼应。——有一天,春天的一天,——一只斑尾林鸽牺在邻近的一棵树上,——它听见了少女的歌声。——它说:姑娘,不要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在哭,——一只凶狠的鹰抢走了我的伴侣。——斑尾林鸽,请您指给我看那只强盗鹰,——哪怕它飞得高入云端,——我也会把它打下来。——可是我呀,可怜的姑娘,谁能还我哥哥,——我那个在遥远他乡的哥哥?——姑娘,告诉我,你的哥哥在哪儿?——我的翅膀可以把我带到他身边。”

    “好一只有教养的斑尾林鸽!”奥索大声叫嚷着去拥抱他的妹妹,他那装出来的玩笑声调和他的激动形成鲜明的对比。

    “您的歌很有吸引力,”莉迪亚小姐说,“请您把它写在我的纪念册上。我要把它译成英语,配上音乐。”

    老实的上校虽然一个字也没有听懂,但也跟着女儿大肆恭维,接着又说:

    “您说的那只斑尾林鸽,小姐,是不是今天我们吃的那种烤乳鸽?”

    内维尔小姐拿来了纪念册,她看见科隆巴写诗不滥用纸的古怪方式大为惊异。科隆巴写诗不是单独成行,而是句句相连,一直写到纸的尽头,同所谓“一句一行,长短不一,两端各留天地”这种写诗的定义不再相应。科隆巴小姐拼写单词时的随心所欲,也有些不当之处,不止一次惹起了内维尔小姐的忍俊不禁,却使奥索这位兄长的自尊心大受损伤。

    睡觉的时间到了,两位姑娘回到自己的房间。莉迪亚小姐在脱下项链、耳环、手镯的当儿,注意到科隆巴从袍子底下取出一个长形的东西,有点像裙撑,形状却又不同。科隆巴小心翼翼,几乎是偷偷地把东西往桌子上的梅纱罗面纱下面一塞,然后跪下虔诚地祈祷。两分钟以后,她已经上了床。莉迪亚小姐天性好奇,按照英国人的习惯脱衣又慢,便假装在找一只别针,随手掀开了那个面纱,只见下面是一把相当长的匕首,很别致地镶嵌着螺钿和银,做工精细,是收藏家眼中价值连城的古老武器。

    莉迪亚小姐莞尔一笑,问道:“小姐身上藏着这样着小小工具,难道是这儿的习俗吗?”

    “不得不这样呀,”科隆巴叹了口气说,“坏人太多了!”

    “您真有勇气这样来给他一刀吗?”

    莉迪亚小姐拿着匕首,一边说,一边像舞台上杀人那样,把匕首从上到下戳下去。

    “必要时我当然有这样的勇气,”科隆巴用她的优美动听的声音说,“比如为了自卫或者保卫我的朋友……不过匕首不应该这样拿,如果对方往后一闪,您就可能伤了自己。”她坐了起来,“您瞧,要这样拿,往上刺,人家说,这样才能致命。

    不需要用这种武器的人多有福啊!”

    她叹了一口气,把头倒在枕头上,闭上了眼睛。再也找不到比她更漂亮、更高贵、更洁白无瑕的脸了。当年菲狄亚斯雕刻密涅瓦像的时候,有她做模特儿就满意了。①

    ①菲狄亚斯(纪元前490—430),雅典著名雕塑家。密涅瓦是罗马神话中的智慧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