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踏着晨光,一辆雕花马车从宋府缓缓驶出。
唐姻自打来了苏州,还未在苏州内的繁华处好好逛过。
她细白的小手撩开了车帘的一角,便瞧见两侧的诸多店面,车外尽是些做生意的流动小贩,人声十分嘈杂。
“天下财货莫不聚于苏州”,这话果真不假。
可唐姻只瞧了一会儿便放下了车帘,有些忧心地道:“香岚,将我的绣样再拿过来。”
“您这一路都看了三四次了。”香岚道:“小姐,您就放心吧,奴婢瞧您的手艺不比苏州顶好的绣娘差呢!”
唐姻抿了抿唇:“不行,我心里没底,还是再看一次吧……”
眼下唐姻并无欣赏景致的心情,又将做好的刺绣样重新整理了一遍,只希望等下到了台湖缎庄能顺利。
香岚一边帮着唐姻整理绣样,一边闲聊起来:“小姐,您说大爷将苏州治理得这般好,怎么就一直不升官呢?”
唐姻手上的活儿一顿,一双杏眸沉静地看着香岚,郑重地道:“自然是朝廷信任大伯父,本朝税收,几乎有一成来自苏州府和松江府,苏松道的人选都要由内阁和吏部商议决定。香岚,以后这话万不能再提,免得给大伯父惹麻烦,让人说大伯父不满于朝廷。”
香岚吓得连忙噤了声。
唐姻暗暗地想,大伯父为人过于正直,肚子里没有那些弯弯绕,去做了京官不一定是好事,留在苏州做知府反而是最合适的。
京城。
那是只有目达耳通、长着七窍玲珑心的人精才能去的地方。
大概就像……就像宋家惊才绝艳的三表叔。
艳阳高照,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台湖缎庄附近。
此处是苏州府最繁华之处,女工铺、雨具铺……应有尽有。
而门面最高、最大的便是台湖缎庄。
车夫将马车停在庄子门口,香岚随唐姻一道进去了。
才一进门,掌柜便热情地迎了上来:“小姐,庄里新来了一批上等料子,拿出来给您瞧瞧?”
此处的掌柜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唐姻身姿优美,貌若仙子,那气质一看便知是银子堆出来的人间富贵花。
谁知唐姻盈盈地道:“掌柜,我是来谋差事的,听说您这儿招绣娘?”
“小姐您说笑了,我瞧你也不像缺银子的呀?”掌柜很是怀疑。
唐姻诚然道:“不瞒掌柜,小女家里出了变故,如今家道中落,才想来此做绣娘维持生计。”
她将自己的情况叙述给掌柜听,只是隐藏了宋府,说自己寄居在亲戚家,不好打秋风。
“原来是这样……”掌柜长长叹了一声:“那行,您带来绣样了吗?”
“带了,劳您过目。”唐姻将手中整理妥当的绣样递了过去。
掌柜翻来覆去看了看:“姑娘也知道,我们台湖缎庄是苏州最大、最有名望的缎庄,我看您绣样不错,但想要成为我们这儿的绣娘,得先要试货。我这里有几方帕子,姑娘按照要求,三日后能将这几方帕子绣好,货品没有问题才可以签订书契。您看可行?”
唐姻之前打听过行当里的规矩,掌柜这样说,便是认可了她的绣样了。
认可了绣样才能得到试货的机会。
唐姻开心接过了帕子,应下了掌柜的要求,说三日后过来交货。随后回了宋府,在西院西厢房里一丝不苟地做起活儿来。
而此时,宋府东院。
雪兰院里,宋昕正靠在榻上听着王晟的汇报。
“卑职在台湖缎庄观察了一日,并无怪异之处,若是庄子有问题,大概那些伙计们也是不知情的。”
这和宋昕预想的差不多,他道:“嗯,既如此三日后我再亲自去一趟,查看一下他们的账本,如无事你下去歇吧。”
宋昕即便昨晚吃了药,烧退了,但仍疲乏无力难以起身,此刻又想歇息了。
王晟颔首抱拳,退到门口忽然想起来:“对了,卑职今日瞧唐四姑娘去了台湖缎庄。”
宋昕躺下的动作一滞,又缓缓抬头:“去做什么?”
王晟道:“似乎是去买帕子。”
苏州的姑娘、小姐去台湖缎庄买物件并不稀奇,宋昕道了声“知道了”,遂又闭目养神起来。
三日一晃而过,唐姻带着绣好的帕子再次去了台湖缎庄。
将帕子交给掌柜,模样有些紧张:“掌柜,帕子绣好了。”
“我还以为姑娘得晚上才过来,不想来得这般早。”
掌柜接过帕子,随后仔细看着帕子,好半天没有说话。
唐姻观察着掌柜的脸色,试探问:“掌柜,可是有什么问题?”
能在台湖缎庄里做掌柜,自然也是懂得刺绣的行家里手,掌柜细细瞧了半天,心中赞叹不已。
他起初还觉着一个落魄千金能绣出什么好东西,却没想到对方的手艺的确让他惊艳。
掌柜怔愣了一会,露出满意的神色:“真想不到,姑娘的手艺这般好。”他绕到账台后,拿出了两份书契,“在我们台湖缎庄做工的绣娘都是签这份书契,所有的规矩、怎么结账都在上头,姑娘先看看,如无问题,就可以签下了。哦,对了!”掌柜又递过去几文钱,“也不能让你白白试工,这是绣帕子的银钱。”
“多谢掌柜!”唐姻心头雀跃,将手心里几枚铜板仔细地收在了荷包里。
过去在唐国公府,衣食住行都不必她亲自操心。她是家中幺女,上头除了有父母疼爱着,还有三个姐姐宠溺,今日想要什么,明日家人便会送到她面前。
这是她第一次亲手赚到的银钱,虽然不多,但意义不同。
一种奇妙的满足感从心底升腾起来。
她仔细察看好了书契,并无问题,旋即签了名字。
“掌柜,今后便承蒙您照顾了。”
唐姻说话中听、看着温温柔柔的办事倒挺利落,掌柜对她十分欣赏,他将他那份书契收好,笑道:“既然唐姑娘签好了书契,今日也别空手回去,近日铺子里需要赶制一批衣裳的刺绣,我去后边拿,你先等等。”
说完,便去了后边库房。
台湖缎庄近几日正在翻新,东侧贴着墙壁的高柜生了蛀虫,打算换一批新的。
此时,几个木匠停下了手上的活儿,去了一旁喝水。
唐姻就坐在那排柜子的对面,垂眸想着事情。
谁知那贴壁的老柜子的柜子腿忽然“咔嚓”一声断了,伴随着“吱吱呀呀”的声响,硕大的柜子毫无征兆地朝唐姻砸了过来。
人群惊呼躁动,唐姻的瞳孔骤然放大,想要躲闪已然不及,她下意识紧闭眼睛抬起手臂做遮挡。
半晌后,却只听到一声闷哼,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出现。
她缓缓睁开眼睛,一个身姿颀长的男子将她严严实实挡在身下,一手撑住了倒下的货柜。
月白色的衣摆映入眼帘,唐姻忙不迭地道谢:“多谢、多谢公子相救。”她抬起头,却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三表叔?”
这时,王晟与那几位木匠也赶了过来,几人七手八脚地将柜子扶起来,放到了安全处。
“大人,您还好吧?”王晟问。
宋昕只是一手背于身后,黑曜石般的眸色深不见底,淡淡地、居高临下地看着唐姻:“受伤了么?”
“没、没有,三表叔可受伤了?”
唐姻的发丝散乱了,胡乱地拂在脸上,双手紧紧握着荷包,手心里汗涔涔的。
她生得一张清丽的芙蓉面,两弯罥烟眉,绛唇小巧,鼻梁骨高挑又精致。一双的杏眸拨人心弦,就算不做表情,也带有三分情怯。
像是飞鸟掠过湖面,宋昕眼底的一泓水色漾起了几不可查的波澜。
他匆匆撇过头去,淡淡道:“我没事。”
宋家这位三表叔君子如玉的背后总藏着一丝疏离的、难以接近的冷,唐姻总会从心底生出一丝怯意。
一场虚惊过去,唐姻朝宋昕欠身,补全了礼数,恭谨道:“方才多谢三表叔相救。”
正此时,掌柜抱着几件男子款式的衣袍从后边出来了。看到眼前的一片狼藉,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都还好吧?”
得到了几人肯定的回复后,掌柜才放下心,长吁一口气:“这几日庄子里闹了虫害,柜子被蛀得厉害,还好没酿出大祸。”他将衣物递给唐姻,“这是衣裳。”
唐姻柔声道:“那既然如此,我先走了。”
三表叔带着手下过来,瞧模样大概是来办事的。她也不好打扰,唐姻不敢多说话,便只朝宋昕福了一礼,告退了。
出了庄子,香岚迎了上来,她方才在外边看到了屋子里的情形吓得不轻,碍着三爷带着不少手下在里头,她又不敢进去,这会儿围着唐姻转了好几圈:“小姐可受伤了?”
唐姻也心有余悸地道:“没有,还好三表叔挡住了那柜子。”
香岚这才放心:“小姐若是受了伤,大少爷该心疼了。”
唐姻的脸颊上倏忽泛起了红晕,她腼腆的侧过头,嗔怪香岚道:“你别胡说。”
微风拂过,卷起了唐姻的几缕发丝。
香岚不由得看得呆住了。
她一个女子,每每与唐姻相视时,也要沉溺在对方的姿容里。
风卷树梢,乌云蔽日。
马车渐行渐远,将一路喧嚣远远甩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