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生活,张鬟就像站在镜子前的回声(注一)一般。所以她从自己的家乡来到秋城大学就读后,让自己彻底的变成了回声。既然是回声,那生活应该是空虚的,空荡荡的,而且是连绵不绝的。张鬟就处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
“注一:这是印度《吠陀经》中的一句,诗中提到:“我是站在镜子前的一个回声,需要记起在过往和未来,都有种柔弱。”
意思在形容,那个女孩如同照着镜子却仍然一无所获的空白灵魂,怎么样也没办法找到出路。”
可,这样的生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刚到秋城的时候,大一,她还天真的认为凭着自己的勤劳和苦读能够改变一生的命运。那时候的她很淳朴,刚从偏僻落后的小山村进入城市中。
秋城不算大,可就算是这样的地方也是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张鬟感觉自己看花了眼睛,她似乎能在城市的繁华中读到自己小时候的梦想。
很快,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就感觉不太一样了。她很难融入寝室的圈子。同寝室的人个个都在谈论着今年衣服的新款式,穿着漂亮的、如同公主一般的裙子。她们看着自己的时候,眼中带着怜悯。
在那种眼神下,张鬟手脚都自卑的不知道放哪里。
那时候的她穿着姐姐剩下来的衣服,已经是十多年前的样式了。她听不懂同寝室的人的话题,而寝室的其馀三个女孩似乎也不太想和她交流。
她好不容易在学校的餐厅找到了一份洗碗的工作,准备为自己的家减轻负担的时候,其他的女孩子在购物、挥霍青春、到处结识帅气的男孩。
每当同寝的女孩在餐厅遇到她,总会将视线侧到一旁,似乎害怕被认出来,怕丢脸,就像她很肮脏似的。
是什么时候开始,张鬟第一次认识到,或许勤劳并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的?或许是那一天吧,那个她心仪已久的男孩坐在了她下铺的女孩的床上。
那天是哪一天?忘了,不记得了。只是依稀还想得起,她丢掉了手中的抹布,从学校餐厅走了出来。就是那天,张鬟变了。
在某一天晚上,在一个学姐的牵针引线下,她将自己的第一次卖了出去。她惊喜的发现,原来自己的身体那么值钱。那笔钜款带来的猛烈消费,令她最后一丝罪恶感也消失了。
当她穿着最新潮的一身行头,手里提着一大堆衣服鞋子走进寝室的时候。一屋子的人都傻了眼。在昂贵服装的衬托下,张鬟很漂亮,令所有人都黯然失色。看着那些女孩的羡慕眼神,她很满足,十分的满足。
于是她的生活彻底变成了镜子前的回声,白天穿着高级的衣裙和同寝室的姐妹们聊着最潮的时尚,气氛融洽,晚上便换上学生服走进了各种娱乐场所。
她似乎总是笑笑的样子,但做的勾当却越来越下贱、越来越恶毒。空虚、罪恶算什么,当她将从前心仪的那个男孩引诱上床,从好姐妹那里抢过来再将其抛弃以后,张鬟从头发梢到脚趾尖就只爱一种东西了,钱。
今天她和几个朋友出去郊游,开着车准备在超市买些东西。看着附近的沃尔玛和家乐福人多如潮,欧巴桑们就彷佛里边的东西完全不要钱似的朝里边挤的模样,张鬟皱了皱眉头。
那么多人,将自己刚买的衣服弄皱了可不划算。今晚还准备去陪个大户呢。
“去那里买吧。”
她指着不远处的空白超市,“那里人似乎少一点。”
姐妹们照例唯她马首是瞻的点头。只有刘琴脸上一白:“鬟鬟,这家超市的传闻你没有听说过?”
“没有。”
张鬟摇头,心里有些不耐烦。
“听说里边失踪过好多人的。”
刘琴很是害怕。
“我们只是去买点零食而已,又不是进去常住。”
张鬟很是不以为然。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进去啦。”
她不由分说的拉着刘琴,在姐妹们的围绕下,走进了超市的旋转门。
张鬟的内心其实很是看不起刘琴,这女人一遇到事情就胆小的开躲,可吃老娘喝老娘的时候也没见她矜持过。
一群四人呱噪的走入超市内,这家名为空白的超市果然生意惨澹,里边除了员工就一个顾客也没有了。刘琴满脸发白,似乎很害怕,怕得额头虚汗直冒。
一行人在各种零食货架间穿梭,不时的捡些东西丢进身旁的推车里。其中有个女孩突然轻轻一拉张鬟,“哇,你看,居然有帅哥!”
“哪里?”
这群人立刻来了精神。
女孩指着不远处,“对面卖生鲜的那个地方,你们看,那男孩多帅。”
“真的啊!”
剩下的两个女孩顿时眼冒金星的犯花痴,口水差点都流了下来。
站在生鲜部的我突然感觉凉飕飕的,彷佛有无数的利剑将自己整个人都刺穿了。连忙裹了裹衣服。
张鬟看了一眼,心里咕哝着。那男孩长的确实不错,可惜了,是个贫寒的超市卖场服务员。一个卖场服务员能有什么钱途,如果他能像自己一样早点觉悟,爬上某个富婆的床上,或许这辈子才能有所改变。
她突然很庆幸自己是个漂亮的女孩,女人只要漂亮,而且能放弃那些没用的尊严、自尊和莫名其妙的道德,就不会活的太差。
“二楼去看看吧,我顺便买些日常用品。”
张鬟临上楼的时候,又瞥了那帅气的男孩的位置一眼。
长的帅、长的漂亮又有什么用!哼,如果不是自己醒悟的早,靠努力和勤劳的话,恐怕会和那男孩一样,在城市的某个超市或者角落里,干最脏最低级的工作,拿廉价的薪水。那样的她肯定是和高级化妆品以及名牌衣裳无缘的。
她绝对不愿意想像,如果再过回去没有钱的穷日子会怎么样。
总之,现在的她,从来没有后悔过。
超市的二楼显得更加的空荡,家电区和日用品区的卖场服务员,三三两两的站在一起小声的说着话,都是些四、五十岁的欧巴桑。她们见张鬟等人上来,只看了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八卦去了。
都是些什么服务态度?难怪这家超市会没人上门消费。
张鬟有些恼怒,她最怕受到别人的冷落,最怕被人看不起。这些根植与内心深处的自卑,根深蒂固的滋长着,已经成为了一种病态。
她走到附近的两个欧巴桑卖场服务员面前,趾高气扬的说道:“毛巾在哪个位置?带我去,我要最贵的。”
两个卖场服务员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没有理会她的意思,又低头接着三八起来。
“喂,我在问你们话,你们这超市究竟还做不做生意了?”
张鬟的怒气猛地滋生,她的声音拔高了几分,还用力拍了下货柜。
卖场服务员干脆的没理她,甚至连头也没抬了。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算了,我们自己去找吧。这些阿姨看起来都很忙。”
刘琴拉了拉她的衣服。这家超市凶名在外,还是小心点好。说不定里边的员工都是些杀人犯呢!
张鬟被刘琴一拉,顿时更加生气了。她一把打开刘琴的手,很干脆的抓住了两个欧巴桑的肩膀,“我在说你们,你们两个老女人都哑巴了啊!把你们主管叫出来,我要申诉!”
就在这时,令人恐惧的一幕出现了!
两个欧巴桑一动不动的站着,突然,顺着张鬟的力量,她们的脑袋似乎被打破了平衡,直接从颈项上掉落了下来,就像西瓜熟了,自然地从瓜蒂上落下似的,没有一丝鲜血,就彷佛掉下来的不是头,只是个皮球。
所有人都呆住了。两个脑袋碰在地上,发出了空荡荡的两声回响。它们顺着地面的落差,慢悠悠的滚到了张鬟的脚底下。
这时候四个女孩子才反应过来,她们恐惧的尖叫着,吓的魂不附体。所有人都拼命的向手扶梯涌去。可是没有人察觉到,一直向下的自动手扶梯彷佛是一张嘴,三米高的空间就像是被奇异的镜子拉长了似的,显得朦朦胧胧的。
张鬟等人一窝蜂的站上扶梯,她们的身体被扶梯慢悠悠的速度向一楼带。不过早已经被吓坏的女孩子们,哪里还受得了这种慢吞吞的速度。她们顾不了脚上的新款高跟鞋,如同四只无头苍蝇一般拼命顺着扶梯向下逃去。
这行人跑了许久都没有到达一楼,甚至没有看到楼下的景象,终于有人感觉不对劲儿了。
刘琴喘息着,畏畏缩缩,不确定的问:“有没有人知道我们跑了多久了?怎么还没下去?”
她右边的女孩满脸恐惧的看了一眼周围,突然尖叫了一声,指着附近的景象结巴的喊道:“不对劲!怎么看都不对劲儿!”
所有人都逐渐停住了脚步,就算是想继续跑也没力气了。
张鬟环顾四周,顿时被吓得不轻。
空白超市一楼与二楼之间的手扶梯高度应该只有三米,长度绝对不会超过十米才对。一般站上去,扶梯在十多秒钟就能将人从二楼带到一楼。通常站上去后没几秒钟,视线就能看到楼下的景色,甚至能看到一楼货架上的商品。
可她们的两边只有冰冷的扶梯通道遮盖着视线,前方扶梯的空间似乎一直通向地心深处似的远远看不到出口。
这时候,所有人才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
脚下的手扶梯不断的往下传动,手扶梯上的人像是被挑选好的货物,等待着传送到某处加工处理。
“我们被绑架了?”
其中一个女孩颤抖的猜测道。
“不像,有绑匪能够做出这么大的阵仗,将整个超市都改装成陷阱,恐怕也不会在乎我们家的小钱。”
别一个女孩萎缩的蹲到地上,声音打颤。
“不是绑架的话,那这架扶梯究竟通向哪?上边两个欧巴桑又是怎么回事?”
刘琴虽然恐惧得心脏都快要跳了出来,不过思维还是清醒的:“要不,我们顺着扶梯往上走。横竖跑下来也没多大一会儿,应该不久便能回二楼。”
众女孩想了想便都同意了。毕竟就算和两个死人待在一起,也好过站在这架不知通向何处的电梯上不知所措要好很多。
转头一看,身后的空间斜着向上一直不断的延伸,同样的看不到尽头。远处是灰蒙蒙的一片,根本猜测不出来究竟有多远、多高。
犹豫了一下,所有人都开始向上走,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她们第三次喘息着再也走不动的时候,电动扶梯上行的通道依然笔直的斜着向上倾斜着,彷佛一把尖锐的剑切割着众人的神经。
“累死了,放弃了,我放弃了。再也走不动了。”
走在最后的女孩一屁股坐在扶梯上,上气不接下气。她脱下高跟鞋用力的揉着红肿的脚。
别一个女孩更加绝望,“我们会不会死?下来的时候根本没那么久的,怎么要上去就像没有尽头。这地方太诡异了,我们会不会其实都已经死了,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只是都不知道自己死了的事实。这架扶梯,会不会是通往地狱的?”
周围的空气在这番话的映衬下,更加的阴冷了,所有人都不由得打了个冷颤。见没有人回答,女孩的精神开始崩溃,她的想像力第一次从名牌衣服以及包包上移开,开始回忆起今天从起床后到现在的一切细节。
“鬟鬟早晨叫我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儿,为什么要去郊游?我们没有人喜欢郊游,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的提议要去郊游?”
女孩絮絮叨叨的,突然眼睛死死的看着张鬟,“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如果不是你,我们哪里会遇到这种事情!”
她一把抓住张鬟的衣服,抓的很用力,“我们碰头的时候,你一来就提到自己看到路上有发生一起车祸,亲眼看到一个和你穿着一样的人被撞死了,会不会,被撞死的人根本就是你?你已经死了,就和恐怖电影里演的一样,是来抓我们去当替死鬼的!”
剩下的两个女生似乎也回忆了起来,刘琴顿时脸色煞白,拼命的从张鬟身旁躲开,“说的也对,一大早竟然能够看到和自己穿着一样的女孩死在自己经过的路上,这怎么想也觉得太巧合了。张鬟,你是不是鬼?我们都是好姐妹,你可不要害我们!”
张鬟被那女孩抓的生痛,她看着几分钟前还和自己很要好的姐妹淘,用像是发现瘟疫的表情躲着自己,心里一时间也有些糊涂。
自己,是不是真的在早晨就被车撞死了?不会啊,自己还能感觉到手臂上另外一个女孩指甲刺入肉里的疼痛,会感觉到痛苦,肯定还活着。顿时,她心里安定了不少。
正要矢口否认,最后一个没有开口的女孩突然抬起了头,她看着她,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奇怪的感情色彩。
那种外露的感情张鬟并不陌生,每当她做完一场生意,回家数包包里的钱的时候,她的眼中就会露出那样的光芒。只不过那时候的她是对物质享受的欲望,而张鬟对面那个女孩现在是对生存下去的疯狂渴望。
“据说把已经死掉的人再杀死一次,她们就会清醒过来,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她们就会离开这个世界的,受困在鬼魂世界的人也会逃出去。”
女孩的眼睛彷佛是两把强光手电筒,看的她心里发悚。
“怎么可能,我根本就没有死。”
张鬟不由自主的退后了两步。
可包括刘琴在内的三个女生似乎已经认定她已经死了,变成了鬼魂困住了她们。三人对望了一眼,脸上流露出一种残忍阴暗的表情。
她们会杀了自己,她们一定会杀了自己。
人类社会总是用友谊和道德包裹着自己,可一旦某件事情打破了道德的底线,涉及到生存问题的时候,友谊不过是个一捅就破的气泡,何况她们四人的友谊比气泡更加的脆弱。
如果不是张鬟的包里永远都有似乎用不光的钱,其馀三人,根本就不会是她的好朋友。
张鬟看出了三人眼中丝毫不掩盖的凛冽杀意,她害怕的要死,她不知道大学三年来一直都围绕在她周围恭维她,惟命是从的三人,怎么会对她充斥着那么强烈的赤裸裸的杀意。
她知道如果自己逃不掉的话,一定会死掉。于是张鬟拼命的推开刘琴等人,顺着手扶梯向下的通道跑,高跟鞋急促的敲击声回盪在四周,空荡荡的。她的身后,追逐的是三个同样急促的脚步声。
张鬟死命的跑,虽然经过了长达三年的纸醉金迷、喝酒抽烟的腐败生活,可作为农村女孩的健康底子终于在这一刻显露了出来,身后三个都市千金们逐渐被她甩在了身后。
当她的肺部像是燃烧了似的,不断的排斥着高温的热气;当她的高跟鞋在半路上就折断了后跟被甩掉;当她累得再也迈不开脚步的时候,她突然发现,身后已经早已没有了追赶之人的身影。
而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出了手扶梯。
她的身后空荡荡的,不,不只是她身后。她所处的地方根本就不是空白超市的一楼,而是一个压根就空荡荡的空间里。
这个空间中,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