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竭,马车踏雪疾行。
“留步。”
云初仗剑停下脚步,拦住飞驰的马车。
“吁!”车夫刹车不急,马蹄高扬,带起许多残雪。
车帘被挑开,里面是嫣嫣和疯妇冯蘅。
谁都不晓得冯蘅最初是真疯还是装疯,不过如今安静了不少,她静静坐在马车里,怀中抱着一罐萤火,身穿青色衣衫,挽着倭堕髻,乍一看与伥女阿瑶神态有些相似。
两人不敢直视云初,下车跪了下去。
“你二人作何打算?”
云初声音是毫无温度的,如白雪一样。
冯蘅定定看着怀中琉璃瓮,回想当年,她和阿瑶还是天真无邪的小姑娘,青春正好的年纪幻想着有朝一日逃出画古街,一起去闯一闯外面的世界,大好河山,山川锦绣,美食美景,再遇一知己良人,最后像寻常人家的小姑娘一样终此一生。
直到有一天,一位俊秀的公子来了,他为阿瑶带来一支画古街从未出现过的极漂亮的花。
他说,此花唤作白玉兰,玉兰不及玉人面。
公子美人两心相许,他要带阿瑶回家。
阿瑶去意已决,与冯蘅商议。
可惜她们都是空有皮囊而无骨骼的画骨妖,被囚禁在画古街。
画骨妖若是想变成正常人离开这里,便需要取得一副人骨。
“我们虽用别人的性命和自由换来一副人骨,逃出画古街,阿瑶也得偿所愿,与意中人双宿双栖,但早就遭了报应。瑶妹为那男人舍去一切,失去一切,被痛苦、杀戮、仇恨折磨数十载。”
女人自苦一笑,“而我呢,瑶是我唯一的牵挂,我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她,连她的孩子我也保护不了。离开画古街这么多年,看遍人情冷暖,才知这人世也不过如此。阿瑶此生独爱玉兰花,事已至此,我只想带着她的遗魄离开这里,踏遍千山,看看这世间玉兰。”
冯蘅笑意温存,温柔无限,轻轻抚摸琉璃瓮,瓮中萤火闪闪。
“她终于属于我一个人了。”
云初转头,“你呢?”
“不……”嫣嫣将头垂得很低,只有颤抖暴露了她的恐惧。
“我没有喜欢的人,也没有仇人。我只想走得远远的,从那个地方逃出来的人,就没有愿意回去的。”
“三愿姑娘救了我一命,嫣嫣无以为报。”
她从袖中掏出一支小巧的朱砂色毛笔,笔身和笔尖都是暗红。
嫣嫣双手托笔,举过头顶,“若日后三愿姑娘在画古街有难,这东西她用的上,请云侍卫替我将它转送。”
云初面无表情,微微颔首,收了画骨笔,转身欲走。
“云大人。”
冯蘅扶着马车,忽然出了声。
“何事?”
“我不是很明白,为何我们都羡慕做人的好处,而人却想成仙成神,甚至去羡慕一只身不由己的妖呢?”
云初露出淡淡的疑惑,回首看着冯蘅,“为何?”
“大约是求不得吧。”
冯蘅释怀一笑,上了马车,仰头看向天际。
云消雪霁,碧空如洗。
这样一个晴好的日子,她想起曾经与阿瑶在画骨街的日子。
那时候,她们总躺在葡萄架下的花床上,畅想着未来将如何美好,却总是后知后觉,发现如今许多日子其实并不如当时的时光更快乐。终不过是这山望着那山高罢了。
可是还有多少画骨妖重复着她们的旧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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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去多久,陈三愿昏昏睁眼,发觉自己正枕着陆羡的胳膊。
她颤抖着叹口气,身上的伤口虽无迹可寻,但被这场惩罚折磨得差不多筋疲力竭了。
原来七七死的时候这么痛苦。
雪色与月色从窗扉间散落,银辉浸着陆羡的清俊面容,唇色浅淡,眉心微蹙。
陆羡嗜睡的迹象越来越明显了。
陈三愿将目光移向陆羡的脚上,发现他未着鞋袜,依旧赤足,不过却干净得很,不曾在尸山血海里蹚过一般。
陈三愿一动不动看着陆羡,脑海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份不属于自己的记忆,记忆之海浮现出一双眼。
雪月柔柔透窗,光线有些刺目。
熟睡之人蓦然睁眼,一双眼尾上挑的狐狸眼中凝着阴郁。
陈三愿头脑再次昏昏沉沉,竟将两双眼睛重合在一起。
那人丰姿迢迢,玉树琳琅,是陆羡。
准确的说是二十七年前的陆羡。
“欢迎游客306进入番外—七七的秘密。”
刺眼的光慢慢柔和下来,她仰头看去。
天地苍茫,松枝落雪,素净空灵。
陆羡斜靠在桥上,银边墨袍,他撑着一把油纸伞,一只脚抬起随意架在桥栏边沿,似笑非笑,慵懒的看着石桥对面的景色。
天地之间,白雪纷纷朦胧了视线,更激烈的声音冲破簌簌雪声,许多人提着一桶桶火油泼向祭台。
冯蘅冲上去,想要抢回孩子,画骨之妖一旦拥有了骨,便真正变成了肉体凡胎,难敌镇民阻挠。
那孩子已被下了必死咒,祭祀只是一个仪式。
羽箭淬毒淬火,穿透幼小的躯体。
陆羡皱了皱眉,人心喧嚣,他们明明也不相信推出一个孩子就能驱散瘟疫。
无能,但想保护自己的家人,于是只能自欺欺人。
陆羡轻轻一个抬眸,那江湖骗子便鬼使神差奔向祭台,揭露自己的丑事。
众人喧哗之际,大火猛烈燃烧,无限蔓延,镇民被圈禁在火海地狱中,引火者终得自焚之苦。
冯蘅跪倒在地,隔着浓烈的烟看见了黑衣的炼狱使者。
陆羡淡淡看着大火,有一丝遗憾。
他来迟了,没能揪出善于蛰伏的老泥鳅韩彻。
耳边喧嚣的呼救声逐渐微弱。
陆羡转身欲走,有孩子的呜咽徘徊在焦土上空。
他移步换形到祭台中央,只见灰烬中带着焦炭的白骨轻轻颤抖着。
孩子的哭声是从白骨周围四散开来的。
陆羡划破指尖,闻了闻涌出来血液。
嘀嗒。
血滴在孩子的骨骸上种下一朵血花。
血珠膨胀成红色的薄膜,包裹白骨,白骨遇血生花,落英附骨生肉。
“噗”得一声,薄膜碎裂作小小的红裙。
葬身于火海的孩子重塑肉身。
陆羡凭空拈取一段白布,束成蝴蝶结,掩盖怨童脖颈正中央的窟窿。
满是焦土的空地中,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大。
“不哭了。”
他轻叹着抱起小女孩。
“这么漂亮的孩子,怎么会没人要呢?”
雪花纷纷,墨伞上镀了一层厚厚的白。
陆羡抱着她,仰头思索了一会儿。
“今日初七,就叫你七七吧。”
………………
记忆的画面戛然而止,既而是无休无止的黑暗漩涡。
进入番外需要处于深度睡眠,再加上体验七七死前的痛苦,陈三愿已经睡得昏天黑地。
陆羡看着醒了半口茶功夫的陈三愿又睡了过去,生出一种史无前例的无奈与疑惑。
睡整整一天一夜,这妖是猪吗?
他抽出被陈三愿枕着的手臂,动作才到一半,脖子冷不防被白雕伸手环住。
陆羡低头,身体一僵,陈三愿一拉,竟然被轻轻拉了下去。
既而冰凉的唇碰上一片温热的唇。
如同半抔碎冰砸入夏日盛了满满一盏的梅子汤中,青涩酸甜,叮当作响。
又仿佛经年累月浸泡在深涧幽潭的金莲乍然生出骨朵,寒风也因之生香。
空气变得异常安静,连风雪呼啸也被一并屏蔽,有种不知所措的氛围。
陆羡屏住了气息,窥探过无数人心的眼睛茫然对着熟睡的白雕,看她慢慢睁眼。
“我出息了。”
半梦半醒之间,陈三愿眼神飘渺,摸摸自己的嘴角,“连大佬的便宜都敢占。”
陆羡抿着唇与她拉开了一点距离,“陈三愿……”
“陆羡。”
陈三愿难得郑重看着他,手指认真竖在他唇上,“你别出声,这是我的梦,我说了算。”
陆羡:“……”
陈三愿深深叹了口气,“再这么下去,我快妈粉变质了。”
这样一个手段毒辣、洗都洗不白的反派,怎么会时不时流露出一种自然而然的温柔缱绻。
陆羡感觉自己被揪着衣领,拉的更近了,近到隐约听到了对方咚咚咚的心跳。
陈三愿睡意盎然,敷衍地窝在陆羡颈间蹭了蹭,“以后别老想着怎么坑我……”
陆羡耳尖红红,鬼使神差抽出胳膊,走了出去,可那心跳如影随形。
诶,这异乎寻常的心跳似乎并不是陈三愿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春天是个浪漫又容易感冒的季节,诸位注意安全啊啊啊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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