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幽幽,地龙烧得火热的屋中,嫣嫣倚坐在宽阔的床榻上。
她淡淡扫了一眼笔直站在外间的更漏,不知是为了守卫还是为了监视,但左右她已不在意。
“姑娘今日这般与侯爷硬碰硬,当真是不值当。”河满忍不住劝道。
如今靖远侯府还是傅远章做主,他又是嫣嫣的父亲,今日嫣嫣这般做,无异于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嫣嫣轻轻歪着脑袋,纤纤白皙的小手托着腮,她望向河满,无所谓地说道:“今日我不论说什么,父亲都会罚我。即是如此,我何让自己痛快些。反正都是要受罚的。”
她知晓,河满比之更漏心思少了许多,但却没有想到今日河满会站在她身旁。
河满看着嫣嫣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怔住了。从前嫣嫣确实不满傅远章的偏心,可是她心底依旧期待着父亲能多看看她,她所有的忿忿与吵闹,皆是想要傅远章多注意她一些。
但是现在,她好像真的不在意了。
河满拿着玉肌膏,坐在床沿,她一边揭开嫣嫣左脚的罗袜,一边道:“幸亏冬日穿的厚,不然那滚烫的茶水,指不定要烫起泡。”
她小心地将罗袜褪下,足腕白净细腻如凝脂般的肌肤上,红了一片。她小心地触碰了一下,嫣嫣秀眉微颦,下意识缩了缩。
“姑娘莫动,待上了药膏便不疼了。”河满心疼地给她抹着白玉似的药膏,气鼓鼓道,“四姑娘也真是惯会火上浇油的,侯爷当真是一点儿也不顾及姑娘。”
她为她抱不平的模样,不禁让嫣嫣想起了奶娘。她怔忪看着河满,心中不由为白日里在傅侃面前迁怒河满之事抱歉。
更漏在外间瞪着她:“河满,慎言。”今日河满之态,无疑已是忤逆了主子,此刻她怎能再说出犯上之言?
河满在一旁只字不言,她低着头,好似不曾听见更漏的责怪。
“知晓你忠心,但也不必在我院中谨小慎微。”嫣嫣眉眼轻扬,她淡淡睨着更漏,“只要你自个儿约束好底下的人,我还不至于跑到你主子面前告状。”
自奶娘离府后,六福轩的一切事宜皆是更漏在打理,从前嫣嫣并不在意,且便是她想要插手,也不见得真的能够插手。
更漏顿了顿:“奴不敢。”
嫣嫣轻嗤:“那便下去吧!”
更漏不喜不怒地小心看了一眼嫣嫣,她知晓此刻嫣嫣不想见她。她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索性已经回到府中,不会再有什么事儿。
她告退而去,门一翕一合,屋外的风吹来,便是屋中烛火也不觉颤抖几分。
河满轻声问:“姑娘可是恼了我与河满了?”
嫣嫣起身,乌黑似墨的青丝落在后背,她缓步走到梳妆镜前,晃眼的铜镜在烛火的映衬下,照着她模糊的容颜。
靖远侯府、镇北王府,好似都是她逃不开的牢笼。
“你与她皆是听命于人,我何必与你们计较?”嫣嫣平静无波道。
她前世死得荒唐,更死得糊涂。今生,她便是要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莫在做那糊涂鬼。
河满只见她低眸轻笑,婉转的声音便在她耳畔响起。
“只是我不知,你今日为何会违背我父亲的意愿?你便不怕受罚吗?”
河满愣愣望着嫣嫣,她摇了摇头,她忐忑着说道:“奶娘因奴……离开了姑娘,她要奴好好照料姑娘。”
她本是要告诉嫣嫣奶娘的事,可话到嘴边却还是留住了一半。
嫣嫣眉眼一凝,神色戚戚。若她往后能不为靖远侯府与镇北王府所牵连,她便去寻奶娘,给她养老送终。
夜色如霜浓,嫣嫣挥退了身边伺候的人,独留在房中。她饿了许久,腹腔疼得抽搐。
河满偷偷出去想要为她取些吃食,却被更漏截留回了房中。
嫣嫣喝了口热茶,填了填肚子,取出陆珩送来的那枚玉玦,眸色凛若冰霜。
傅远章费尽心思要她对陆珩死心塌地以维持这桩婚事,可陆珩却还是送来了寓意决裂的玉玦。
而障月又道,陆珩托他在洛京照料她。她不相信,送来玉玦的陆珩会有此意。障月又是何身份?他这般做又是为何?
嫣嫣心中如是乱麻丛生,障月与陆珩,那个城墙下说要在她死后、为她在佛前祈福的陆珩是那般相似。
那张阿修罗面具之下,到底隐藏着什么?
她想得出神,便愈发身心难受。她捂着腹部,脸色发白。
“这乱世之中,虽素有饿殍遍地,可高门从未缺过八珍玉食。当真是没想到,侯府姑娘亦有饿得头眼发昏的时候。”
房梁上,清冽泠泠的声音突兀地出现在房中。
嫣嫣屏着呼吸猛地抬头,便看见一个倒挂在房梁上的黑色身影。
她惊吓地后撤了好几步,一下坐在了铺着地毯的地上,她愣愣看着飞身而下落在她面前的少年。
“你究竟是什么人?”嫣嫣一眼便认出,眼前人便是那日山路上救下她的人。
她低下了头,自嘲地笑了笑:“我连我父我母是什么样的人都不曾弄清楚,何故来问你?”
谢洵不禁愕然,他凝眉道:“小小年纪,这般悲怆,小心未老先衰。”他当她是寻常孩子恐吓。
嫣嫣轻哼:“我未老先衰与你何干?你大半夜偷摸进靖远侯府是为财还是为了别的?”
管他为何?左右她都不在意。
谢洵施施然将嫣嫣扶了起来,眼底却还是带着些许提防,他随性说道:“今日侯府的人清扫了山路,我借了傅五姑娘的光,得以下山,便想着来侯府拜谢一番。”
嫣嫣拍了拍衣裙上看不见的灰尘,她娇怒着瞋了一眼谢洵,她信他才有鬼。
“既然要拜谢,何故这般鬼鬼祟祟?”她刺了一句,“不过,我不管你是怎么进入侯府闯入我院中,也不管你偷闯侯府是做什么。你既然说是借了我的光要谢我,那谢礼呢?”
她眼波流转恰似谢洵幼时养着喊“妹妹”的狸奴。谢洵垂着眼眸望着嫣嫣,他若当真有个妹妹,定然不会叫她受任何委屈。
嫣嫣饿得发慌,见他迟迟没有回话,努了努嘴:“也是骗子。”
“怎么便是骗子了?”谢洵无奈道。
他不曾想到,他会在这危机暗藏的靖远侯府,误入嫣嫣的六福轩,也没有想到,他会不忍心见娇小的姑娘像是受伤的小兽独自舔舐伤口,更没有想到,他会出声出现在她眼前,同她闲话家常。
谢洵取出了一个荷包,放到嫣嫣手上:“里边是小合园的芙蓉糕与果脯你先吃。真正的谢礼,我会送给你的。”
嫣嫣怔怔看着手上的荷包,她大概明白了在大漠中行走多时的人见到绿洲的水是何心情了。
嫣嫣扬了扬下巴,声音微微哽咽却还是故作强硬地说道:“我便收下了,这袋糕点便算是你谢礼的定钱。”
她便是出生高门,天生富贵,可在这洛京城中,她所遇到的人,又有几人善意对她?
谢洵轻笑着,也不着急离开,反倒是坐在了一旁的席位上,抬手提壶倒了一杯热茶。
“你饿久了可别吃太快,要不然指定是要腹痛的。”
嫣嫣低着头从荷包中取出一块有些碎了的芙蓉糕,小口小口地吃着,她眼眶微微泛红。
“我便当你是来谢我的。趁着府中守卫没有发现,你还是快走吧!”嫣嫣吸了吸鼻子,别过小脸,不愿叫谢洵见到她湿润的眼眶。
谢洵心间轻哼,这靖远侯府的守卫虽是森严,可却还拦不住他,也难发现得了他的踪迹。也只有枢密院那些废物才这般无用,探听不到靖远侯府之事。
他问:“我上回说,若是再见便告诉你我叫什么。这次你可还想知道?”
嫣嫣犹豫地看着他,摇了摇头:“不要了。我生来多是蹇运,对我好的人,都会被我牵连。我还是不要认识你了,免得连累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