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之中,嫣嫣仿佛又置身侯府花园,花园中两个年纪相仿的孩子似是在抢夺什么。
一个穿着芙蓉色茶花穿蝶纻丝小袄、身量较高的女孩,厌烦地看着身着蜜合色浣花水锦弹花小袄的女孩。
嫣嫣出神的看着,那个身量矮了小半个脑袋的是七岁的嫣嫣。她正憎恨地看着小小的傅玉姿。
“这是阿爹给我的!你不许抢!”傅玉姿夺过那个匣子,低头睨着嫣嫣,“阿爹才不会喜欢你和你母亲,而且你母亲都不要你了。你凭什么与我抢!”
嫣嫣水晶葡萄似的眼眸中蓄满了泪水,眼眶通红地瞪着傅玉姿,她身量不及傅玉姿,力气也不没有傅玉姿大,看着傅玉姿拿着傅远章送来的匣子在她面前炫耀着。
她像是怒极了的小牛,一头把傅玉姿撞倒在地,傅玉姿手中的匣子亦是被脱手丢了出去,里头的东海明珠轰然滚在了花园的石子小径上。
这样的明珠最是娇贵,若是磕到碰到留了痕迹,便不再珍贵。
傅玉姿见状自是生气,那是傅远章特意从南境带回来的稀罕物件,专门送给她把玩的。
嫣嫣白皙的小脸气鼓鼓的,她倔强地看着傅玉姿。
“你和你母亲一样坏!”她说道,“就是因为你阿娘,我母亲才不愿意见我。如今你又来与我抢父亲!”
傅玉姿气得想要打她,却被匆匆跑来寻她的奶娘拦下。
奶娘便像是护雏的雌鸟,将嫣嫣小心的藏在身后,声音微颤说着毫无底气的话语:“四姑娘该知道,我家姑娘是这府中嫡女,如今侯爷虽宠爱吕夫人,看重四姑娘。可四姑娘到底还是要认清自己的身份,一介庶女,如何越得过嫡出的姑娘。”
整个洛京都知晓,靖远侯爱重北周贵女出身的贵妾,更是将吕仪贞所出的四姑娘视为掌上明珠,四姑娘亦是时常跟着吕夫人外出赴宴。
反倒是嫡出的五姑娘,虽同镇北王有一桩先帝定下的婚约,可却甚少听到什么消息。
傅玉姿恨恨地看着奶娘带着嫣嫣离开的背影。奶娘说的正是傅玉姿一直以来介怀的,她有父母的宠爱却唯独没有嫡女的身份。
禅房中,嫣嫣泪水止不住地留着,沙哑干涩喉间说着歉疚懊悔的话语。
“奶娘,都是我不好。”惙怛伤悴的小脸上是怎么也无法擦干净的泪痕。
她恳求着:“奶娘,不要说。”不要为了她说惹恼傅玉姿的话。
她沉浸在自己的梦境中,如是深渊,无人救她。
障月隔着一扇素屏,坐在蒲团上,他手中捻着一串念珠,诵着经文,祈求着病榻上的小姑娘能再无病痛。
可是他的心却生了杂念,他想要知道她的梦中有什么,为何会叫她这般痛苦?而那个她口中念着的奶娘,如今又在何方?为何不再她的身边?
更漏听着嫣嫣的话,心中愈加烦闷,她沉默中走出屋外,萧萧寒风,她深吸一口气。
彼时年仅七岁的嫣嫣以为此事便算揭过了。直至她生辰那日,因着那桩婚约,陆珩着人送来给她的生辰礼。傅玉姿当着她的面,摔碎了陆珩赠她的那对琉璃盏。
“傅玉姿!”嫣嫣怒斥着傅玉姿,想要上前却被更漏死死地拉住了。
更漏与河满被送到她身边不到一年,嫣嫣能感受到,她二人虽是她的贴身婢子,可却一点儿也不喜欢她。
“姑娘,不过是对琉璃盏,咱们库房中有的是。”河满不以为意地劝说着。
傅玉姿上前,抬手毫不费力往嫣嫣脑袋上打了一记,洋洋得意地说着:“五妹妹的头不是硬得很嘛!想来这一记对五妹妹也不过是挠挠痒痒吧!”
嫣嫣被她打得眼前一黑,待眼睛看清眼前之人的模样,不禁想要挣脱更漏死拽着她的手。
可是更漏皱着眉,便像是宫中太后派来教她规矩的老嬷嬷,刻板严肃,不论是对是错,都好是嫣嫣的错。
她冷声道:“姑娘莫要任性了。那日姑娘不也撞了四姑娘吗?”
嫣嫣不可置信地看着更漏与河满,这二人是傅远章送到她身边的武婢,她以为是这是她父亲送来保护她的。可是她却是被更漏按着叫傅玉姿打了。
傅玉姿轻视地看着嫣嫣,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道:“我今日砸了这琉璃盏,便当是还五妹妹当日摔我的东海明珠了。”
“侯爷知晓后禁足了我家姑娘半月余,又给四姑娘送了比东海明珠更加珍贵的宝贝。”奶娘循声而来,她拍开更漏拽着嫣嫣的手,心疼地看着嫣嫣手腕上的青紫,她狠狠瞪了更漏一眼,转而又对傅玉姿道,“侯爷更是将本要送给我家姑娘的东西,全数送去四姑娘那儿。此事已了,四姑娘何苦还要苦苦纠缠?”
更漏见到奶娘来暗暗冲着河满使了个眼色,河满会意便静悄悄离开了。
“奶娘,宫中赏赐,各府送礼,咱们姑娘的库房已是满满当当。这对琉璃盏要不便算了吧。”更漏说着,便好似嫣嫣仗着这嫡女的身份占了多大的便宜似的。
可是,傅远章给傅玉姿的却远远比她库房中那些华而不实的物件要珍贵得多。
傅玉姿听到奶娘的话却扬了扬下巴。什么东海明珠她不在意,奶娘的话叫她心中不舒服了,那她便要叫嫣嫣受气。
就像她阿娘说的,一个父亲不重视、母亲不管教、空有嫡出身份的五姑娘,可不就是任她揉捏嘛!
“奶娘,我疼。”嫣嫣软软糯糯、忍着泪意朝奶娘诉苦。
傅玉姿下手重,手腕带着金镯子,正好落在嫣嫣额头。奶娘看着嫣嫣已然肿起一个大包的额头,更加心疼了。
她恨恨看着傅玉姿,只是傅玉姿受宠又有外家支持,奶娘便只能借着她所谓的庶女身份去压制她:“四姑娘好狠的心,将我家姑娘的额头伤成这样。四姑娘不关爱幼妹便也罢了,身为庶女却不敬嫡女。若是传出去,四姑娘看这洛京城中,往后哪家公子敢娶你!”
嫣嫣头又疼又胀窝在奶娘怀中不愿出来,她红着眼眶也不愿叫傅玉姿看去。
傅远章怒气冲冲而来,听着奶娘的话,一脚朝着奶娘踹去,全然没有顾忌奶娘怀中的嫣嫣。
奶娘连带着嫣嫣被傅远章踹翻在地。
傅远章指着奶娘骂道:“你这刁妇,张口闭口挑拨府中姑娘的关系。对四姑娘不敬,当真是找死!”
傅玉姿似是找到了依靠,泪眼汪汪看着傅远章:“阿爹!五妹妹身边的人当真是好大的威风,一点儿也没有将我这个四姑娘放在眼中,张口闭口便是庶出庶女。阿娘从前亦是金尊玉贵的贵女,嫁给阿爹亦是太后娘娘赐下的懿旨,怎可同普通妾室相提并论!”
傅远章沉声道:“这是自然。”
傅玉姿娇滴滴地哭闹着:“而且我虽说是庶出,可也是阿爹的女儿。可五妹妹身边的人却以我的名誉这般威胁于我,若真传了出去,女儿往后还要不要在这洛京行走了。”
傅远章目色骇然地看向了坐倒在地的奶娘与嫣嫣。嫣嫣愣愣地看着傅远章与傅玉姿。
奶娘心中亦是惊骇,傅玉姿为了月余前已解决之事来找嫣嫣的麻烦,又被与她起了龃龉,而傅远章有这般恰巧赶巧,傅玉姿又是这般条理清晰地哭诉着。
这当真是一个七八岁孩子能做得出的事儿?
奶娘紧紧抱着嫣嫣,若是今日她因此事离开了她家姑娘,往后嫣嫣可要如何是好?
傅远章重怒之下着人将奶娘带走,嫣嫣死死地拉着奶娘的手。
奶娘泪眼朦胧地看着嫣嫣,她强撑着一抹笑:“姑娘别怕,奴不在姑娘身边,姑娘要好好照顾自己。切莫叫人欺负了。”
她挣开了嫣嫣死死拉着她的手。
“姑娘啊!这世上没有哪个爹妈是不爱自己的孩子的。”奶娘说着望向了一旁正哄着傅玉姿的傅远章,他似是听见了,又似是没有听见。
嫣嫣哭喊着求着傅远章放过奶娘,可是他望向她的眼中却尽是不耐烦。
奶娘就这样被赶走了。嫣嫣小跑着喊着:“奶娘,带我一起走。”
更漏上前在此抓住了嫣嫣,不让她往外跑去,她施恩般安慰道:“奶娘只是出府去了。姑娘长大以后还会见到奶娘的。”
河满看着眼前的景象茫然不知所措。她没有想到会是如此,她跟着奶娘跑了出去。
嫣嫣猛地惊醒,她茫然地看着四周,拙朴无华的禅房,她身在伽蓝寺中,未曾在那靖远侯府。
而奶娘,那是府中唯一真心待她好的人,也已经不在她身边六年了。
若是可以,她不要做什么靖远侯府的五姑娘,她想做奶娘的孩子,她宁愿与奶娘相依为命,也不愿享这催人性命的富贵荣华。
嫣嫣脑子模模糊糊,身旁更漏与河满皆不在,她扶着床沿绕过素屏。
她望着几步开外的白色背影,素白色的宽袖袈裟透着悲天悯人。
嫣嫣的声音喑哑黯淡:“陆珩?”
障月回眸,他的脸依旧藏在面具之下。可是他的身影却与她印象中的那道身影相重合。她踉跄着面露振恐,不断后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