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障月回到禅房,谢洵一身靛蓝窄袖窄身绫缎袍,那象牙白的银丝暗纹大氅被放在一旁。

他起兴望着障月:“未曾想到,障月大师谪仙一般的人,竟也会这般贴心地深夜给有婚约的小姑娘送药。”

障月阖上门,转身警告地看着谢洵:“她不是你能动的人!”

“哦?本王不知,障月大师何时与靖远侯府的五姑娘有什么深刻的关系。不过是感慨一句,大师竟然还警告起本王来了。”谢洵就桀骜的眼神中透露出危险,剑眉凤眼、玉质金相的少年郎嘴角微扬睨了一眼障月,“障月大师这般在意那靖远侯府的五姑娘,本王对她倒是愈发好奇了。”

“江夏郡王。你我之间,即是合作,你便少试探我的底线。”障月冷声道,“你想要知道什么,我自会告诉你。你在洛京的身份,我亦会帮你安排好。只一点,你少打她主意。”

他望向他的目光中带着防备,南齐宗室江夏郡王,其人深不可测为南齐显庆帝所忌惮。他受命潜伏北周,也是情理之中。

谢洵探究地看向他:“早前未听闻大师与五姑娘认识,这五姑娘究竟有何能耐,今日大师不过与她初相见便这般维护她?”

“此事与郡王无关,还请郡王莫要再做纠缠。”障月瞥开眼,冷厉道,“待雪停后,郡王便下山去吧。此后诸事,我会着人与郡王互通有无。”

谢洵起身捞起一旁的大氅,看着障月:“本王当真好奇,障月大师这张阿修罗面具之下,究竟什么样的一张脸。”

障月道:“与郡王无关。”

谢洵闻言笑了笑,他身子挺拔,修长的腿劲骨丰肌,大步走出门去,不曾再理会屋中的障月。

门外,他的侍卫覃思央接过谢洵手中的大氅,不曾多看障月一眼,便跟着谢洵回到了寺中为他们准备的禅房。

谢洵二人路过嫣嫣的禅房,他看到原本被障月阖上的窗又被推开了,那个视物有碍的小姑娘便坐在窗前,托着腮昂着头吹着风,面无表情。

思央见状不免有些好奇:“夜间这般寒冷,这姑娘怎么穿得这般单薄坐在窗前,也不怕受冻着凉病了?”

谢洵定定看了看嫣嫣,他抿着唇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没有说话。这位五姑娘,只怕就盼望着冻病了。

嫣嫣坐在窗前,感受着外边刺骨的寒风,感受着烛台上的蜡烛一点一点变短。

前世的种种如一幅幅画卷般在她脑海中展开,她找寻着,究竟是为什么,她会落到那样的地步。

许是因在这寺中而灵台清明,又或是因为眼盲心明。她想到了许多。

傅远章本便是南齐武将,傅家亦是南齐的世家。他再次背叛北周回南齐,也是情理之中。

嫣嫣生在北周,养在洛京,她想不明白,傅远章在北周封侯拜爵,已经待了十五年了,若是背叛北周,那当日又为何要背叛南齐?

“若非是他从未真心归降北周?”嫣嫣无神的眸子张了张,她轻声呢喃着。

“若是如此,那我与陆珩的婚事又算什么?他安抚周朝皇室的工具?我又算什么?一枚随时可以被抛弃的棋子?”

她神色凄婉迷茫,细碎的声音便像是一阵微不可查的轻风,散在这寒冷的夜中。

“那陆珩呢?”嫣嫣自语着。

当日她身为镇北王妃留在洛京,只要陆珩依旧是北周的战神,那即便是傅远章归降南齐,她也不会丧命。

可是陆珩却在那时候出家了。

萧索的风卷起她鬓角的几缕碎发,嫣嫣明净的眸中蒙上了一层哀楚的光芒。

她始终想不明白,陆珩为何会率镇北军降齐。他若是为了一直难以忘怀的傅玉姿,那他为何出家?

更何况,他素来含仁怀义,先帝的养育之恩、与宣正帝的兄弟之情,他都不可能抛下。可偏偏便是这样一位重情重义的镇北王,背叛了北周。

嫣嫣轻叹声幽幽:“究竟是为什么啊?”

她心中又千般疑惑。恍惚间,她记起了那日城外,一身僧袍神色坦然的陆珩所说的话。

“杀父……辱母……”嫣嫣低眸,“若是如此,便也说得通了。”

嫣嫣扬着下巴,昂着脑袋,眼眶通红。

傅远章归齐或为忠义,陆珩降齐或为孝义。他们似乎都有理由,而她作为他们迷惑北周皇室的那个幌子,却也要被迫大义地承受着他们所作所为带来的孽力。

难道,她便只配是他们互相牵制、可以随时丢弃的一枚棋子?一枚注定要为他们的大义而死的棋子。

嫣嫣似是意识到什么,生涩的唇张了张:“难道,我便不配活着吗?”

白日里惊马时受到撞击的后背手臂很疼很疼,雪中受损伤的眼眸亦是一阵阵地刺疼,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她面上毫无表情,便像是一具麻木的人偶。

她枯坐在窗前,面色潮红,意识亦是渐渐离她远去。

她真想一病病到傅远章回南境那一日。

谢洵所住的禅房与嫣嫣所住的禅房隔了一个院子。

烛火下,他翻看着密报中关于靖远侯府之事。

“公子,按照密报靖远侯两日后便能抵达洛京。你说这靖远侯府的五姑娘不好好在家等着迎接她爹回府,跑到山上来吹什么冷风啊!”思央想不通,“且不说如今大雪封山,她夜里吹了那么久冷风,定然是要冻病了的。那不就赶不及回去迎接她爹了吗?”

谢洵闻言怔了怔,他看着密保上关于嫣嫣只言片语的记录,靖远侯府嫡女傅珋嫣,自幼许婚镇北侯陆珩,才疏德薄,轻薄五行,陆珩欲与之退亲。

谢洵呓语道:“她或许并不想见到傅远章。”

在失控的马车中被碰撞得那么狠,却还要一声不吭执意上山。夜里,明知受凉易生病,却还是故意穿得那般单薄在窗口吹冷风。

谢洵一时间不说她傻还是说她狠。眼睛视物不清,身上还带了伤,顾及明日还得冻病了。真不知她为何宁愿让自己伤了病了,也不愿见傅远章。

思央闻言愣了愣,傅远章是她一年没见的父亲,那五姑娘难道都不思念亲人的吗?

“枢密院的这份靖远侯府的密报,实在简陋。”谢洵讥诮道,眼里皆是对南齐枢密院的鄙夷不屑。

南齐的枢密院,专门养细作的地方,四方密报汇聚其间。

思央道:“那属下这几日去把靖远侯府之事查清楚了。”

谢洵笑了笑道:“傅远章那只老狐狸,靖远侯府的事可不好查,也不可贸然查。你先摸一摸情况。”

思央嘿嘿笑着摸了摸头。

谢洵回眸看了看手上这份所谓的密报,弃如敝履般将之往桌案上一丢,目色亦是沉了下来。

思央方要回自个儿屋去,便听到隔了一重院子的兵荒马乱的声音传来,思央的神色不由戒备起来,他回身看向谢洵,手已经握住了腰间的兵刃。

“无妨。应当是那位五姑娘。”

谢洵沉似清潭的眼眸之中夹杂着几分不可言说的无奈与不为人所知的怜惜。

不过是个连及笄都没过的小姑娘,冷风夹雪吹了这么久,先前被伤得不轻,换做别家姑娘,只怕此刻定然哭着喊疼了。她难道就不怕疼吗?

河满发现嫣嫣屋子开着窗时,嫣嫣已经倚在木椅上不省人事了。

更漏平静地阐述着一个事实:“本来还想着待明日天好一些,便带着姑娘回府。可姑娘这一病,是彻底误了迎接侯爷回府的日子。”

嫣嫣紧闭着眸子,浑身发烫,她紧紧咬着牙关便是昏迷中也不断打着哆嗦。

“阿姐!”河满闷声道,“姑娘都病成这样了,阿姐为何还要去在意我们能不能赶上迎接侯爷回府的日子。当务之急,难道不是想办法给姑娘治病吗?”

更漏攒眉蹙额看向给嫣嫣掖被角的河满,她叹着气没有多说什么:“我去请障月大师。”

如今大雪封山,一时间也找不到大夫。而这山上寺中,她们熟悉的出家人中,唯有障月精通医术。

障月从匆匆赶来,脸上依旧是那副阿修罗面具,黑夜之中险些吓飞了更漏的魂魄。

河满担忧地解释着:“我醒来时发现姑娘睡在窗前,而那扇小窗却忘关了。姑娘这才吹了风,受了寒,起了高热。”

障月愣愣看着河满指的那扇窗,他离开时,怕她受寒,明明已经为她从外间关好了。怎么会又开了呢?

那副面具罩住了他脸上的一切情绪。她是故意打开,故意想要受寒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