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的雪越下越大,似是春时纷繁漫天的柳絮一般。
嫣嫣站在佛塔下,佛塔高耸,四周被皓雪覆盖,除了白色便再找不出一丝杂色。
远远望去,她一袭炽热的红裙却只像是小小的火苗,在雪中、在佛塔下,显得她愈发渺小。
在拜谢过障月的救命之恩后,河满本是劝着嫣嫣可以借此机会在佛前拜一拜。但是嫣嫣不信神佛,心中不诚,便是拜了也无用。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曾想前世死了便死了,便当还了靖远侯府这些年花在她身上的金银,从此以后也不必被困在洛京不得自由。只是,嫣嫣没有想到,她再次睁开眼,便回到了十三岁时。
障月缓步走到嫣嫣身边,他深邃的眼眸望着她:“此刻雪下得太大,五姑娘若是要下山,只怕路上不安全,不若先在寺中厢房休息片刻吧!”
嫣嫣却问:“我曾听闻,伽蓝寺塔中藏着佛骨舍利,传闻,佛骨舍利可破碎虚空,通过往将来。”
障月道:“不过是传言罢了。”
“是吗?”嫣嫣转身看向障月,“那大师觉得,这世上当真有人能带着上辈子的记忆再活一世吗?”
障月身形一僵,瞳孔震颤。
嫣嫣噗嗤笑了出来,便像是寻常未及笄的小姑娘,娇声娇气道:“我看那些话本子上都是那么写的。”
障月微微垂眸:“五姑娘说笑了。”
嫣嫣轻哼一声,态浓意远睨了他一眼。她从前不喜欢出家人,是因着喜欢陆珩,不愿神佛将他夺走。可而今嫣嫣不喜出家人,却是因为当日袈裟加身的陆珩。
而眼前障月的模样,便让她仿佛看到了那日城墙下说要为她死后超度祈求的陆珩。
嫣嫣偏过头,雪与阳光相衬,她只觉眼角一阵刺痛,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障月时时注意着她的势态,见她眉宇微皱,眼角不住地往下流着清泪:“五姑娘这是怎么了?”
可怖骇人的面具下神色忧忧,他不会再任由她在他眼前受一丝伤害。
“眼睛……”嫣嫣睁眼,伴着四处照射的阳光,只觉得无比刺眼,无比疼痛,“看不清了。”
她声音微微颤了颤,带着惶恐。四周一片都是雾蒙蒙的白。一袭白色的袈裟,在她眼中与周遭的雪相融,障月便在她身边,可嫣嫣却连她的身影都看不清。
障月抬手覆在了嫣嫣眼上,他一手扶着她,在她耳边温声道:“闭上眼睛,贫僧先扶姑娘回去。”
在他碰上嫣嫣的手臂时,嫣嫣心中不禁慌了慌,止不住地想要避开他的手。
障月似是感受到了嫣嫣的抗拒,目光不觉黯淡了几分。
禅房中,障月扶着嫣嫣坐了下来。
嫣嫣颤颤问道:“我的眼睛怎么了?”
障月看着嫣嫣失神的眸子,轻声解释道:“外边虽下着雪,可天上日头亦盛。五姑娘在雪中站了许久,是被雪中的阳光伤了眼睛。”
嫣嫣一怔。她当真是倒霉极了,在雪中待着,还会伤了眼睛。
“五姑娘不要害怕。只要将养几日,姑娘的眼睛便又能看得清了。”障月柔声安慰道,“贫僧去为姑娘取些能缓解眼睛刺痛的药膏来,姑娘且等一等。”
嫣嫣模模糊糊看着障月起身推开门走了出去,听到外间障月遇上了更漏与河满,两个丫鬟着急忙慌地又推开门跑进了屋中。
“这可如何是好?”河满着急地在屋中打转,“姑娘这幅样子回府,侯爷见到了怕是又要责罚了。”
更漏道:“如今雪势大,能否下山尚且是个未知数。姑娘只怕是要错过侯爷回府的日子了。”
嫣嫣闭着眼睛,闻言想笑却又有些笑不出来。
障月敲了敲门走进屋中,将更漏二人支使了出去,他一身佛性、不占因果,便是更漏也信他几分。
他黑白分明的眼眸看向嫣嫣时带着几分疼惜。
芳香清凉的药膏抹在嫣嫣的眼上,她只听障月问道:“五姑娘眼睛受伤,可身边婢子却无一人关心姑娘的伤势。可见这二人并非全心全意向着姑娘。”
嫣嫣没有否认障月的话,而是悠悠道:“障月大师是出家人,可这话却不像是出家人说得出的。”
“贫僧说过,贫僧与姑娘有缘。自是不忍心姑娘身边,有心怀叵测的婢子。”障月道,“这样的婢子,姑娘还是早早换了吧!”
他双眼轻眯,眼底深处深邃的幽黑中隐隐露出杀性。
嫣嫣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之事:“我与障月大师也不过今日才见,障月大师竟对我这般推心置腹,倒当真叫我吃惊。只是,这些话便是我父母都不曾说过,大师日后还是别说了。”
她身边的人,从贴身婢子到院中一应仆婢,又有哪一个是她亲自挑中的。
障月看着她忽而落寞隐忍的神色,低下了头。
河满端着一盆热水从外间进来。
“现下我眼睛也瞧不清了。多有不便就不招待障月大师了。大师请回吧!”嫣嫣话中带刺地撵着人。
河满担忧地看了看障月,面具隐藏了他的神色,好在感觉他不曾不满。
障月行了一佛礼:“贫僧便不打扰姑娘了。”
他起身偏偏离开,河满屈膝行了一礼。
河满放下热水,打湿了松巾,细致地为嫣嫣擦了擦手。
她一边清洗着松巾一边对嫣嫣道:“姑娘因着介意镇北王与佛有缘的批命,便不喜出家人。可障月大师毕竟是姑娘的救命恩人,于姑娘有恩。姑娘又何必将这气撒在他身上?”
陆珩尚在老镇北王妃腹中时,便被伽蓝寺住持一见大师批命有天生佛性,注定是佛门中人。
嫣嫣轻呵道:“他既然与佛有缘,即是如此,他便该早早出家去,莫要来牵累我。”
少时的嫣嫣喜欢陆珩,总以为没有了陆珩,她往后便快活不了。可是,他若当真在她未嫁给他前,便出家了,她也就不要他了。嫣嫣不是非陆珩不可。
“姑娘,这话可不兴说。”河满劝道,“镇北王若当真出家了,恐有碍姑娘的名声。这洛京之中,指不定传出什么话来呢!”
陆珩这些年来本就对这桩婚约有些不满,陆珩属意的王妃是明辨是非,能在战场上伴他左右,为他分忧解难之人,绝不是靖远侯府那刻薄小性的五姑娘。
若是陆珩当真出家了,旁人指不定觉得。镇北王便是出家也不愿娶靖远侯府五姑娘。那嫣嫣的名声便也完了。
嫣嫣不以为意:“什么名声、什么流言,我才不在乎。”
她真真切切死过一次,实实在在地承受过利箭穿心、肉身坠地的疼痛,更切切实实感受过为生父夫婿背弃的麻木。她又怎么还会去在意那些虚无缥缈的名声与子虚乌有的流言。
嫣嫣道:“他若是注定要出家,在与我成婚前出家,总比这之后再出家要好。”
更漏从外间进来道:“如今大周北境安定全倚仗着镇北王,若是镇北王出家,大周社稷恐有动摇。先帝对镇北王又有养育之恩,圣上与他亦是情同手足。镇北王绝不会做出损害大周社稷之事。”
她语气清冷理智,眼神坚定可却又透露出一丝嫌厌。
嫣嫣目光没有焦距,她闻言轻笑着。
十三年前,老镇北王战死于邓县,老王妃殉情而亡,只留下七岁的陆珩孤苦无依。先帝心中不忍将其接近宫中悉心教导,待之如亲子,允其十五岁时承袭镇北王爵位,统领镇北军,如今已有五年。
这五年间,陆珩在北境杀伐不断,沾染因果,洛京再无人觉得他注定出家。
嫣嫣曾也那般以为。
障月手中拿着嫣嫣这几日要涂抹的药膏。他攥紧了瓶身,面具之下,他神色晦涩不明。
夜深人静,嫣嫣不愿更漏二人在身边伺候,便将人打发了。
她摸索到窗边,轻轻推了推小窗,倚坐在窗边朴素的椅子上。
她穿得单薄,外边凄厉的狂风裹挟着雪花,一时间涌进屋中。
嫣嫣望着窗外,眼睛迷迷糊糊仿佛看到窗前有一道影子,她吓得往后退了退,纤瘦的背抵在冰冷的椅背上。
她问:“是谁在那儿鬼鬼祟祟的?”
“是贫僧。”障月站在窗外不远的空地上,他手中拿着一个白玉瓶,“五姑娘勿须惊慌。”
嫣嫣听到熟悉的声音,不禁有些生气:“障月大师大晚上不睡觉,跑到我房前作甚。你既然是伽蓝寺的高僧,便该礼数周全些。几次三番,这般逾矩,哪里有什么高僧的样子!”
障月见她鲜活的模样,不禁勾了勾嘴角:“是贫僧思虑不周了。还望五姑娘勿怪。”
嫣嫣没想到他竟是这般好脾气,她便也不好多说。
“贫僧怕这几日五姑娘眼睛疼,便又去调配了些药膏。今晚过来便是想将药膏给姑娘。”障月上前几步,走到窗前,将手中的药瓶送到了嫣嫣手中。
嫣嫣低头握着白玉药瓶,嗫嚅了半晌道了一句:“谢谢。”
障月笑了笑,他静静站在窗前,看着屋内双目无法视物的小姑娘,轻声说出口:“不是他。”
陆珩无佛性,自与佛无缘。他想告诉她,陆珩不会出家。可却又不知该如何说。
嫣嫣疑惑道:“什么不是他?”那声音很轻很轻,若不是此时她眼睛看不见、耳朵特别敏锐,她或许真当自己听错了。
“没什么。”障月道,“贫僧想告诉五姑娘,五姑娘与镇北王是天作之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