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嫣嫣侧身坐在窗边的小榻上,精致的下巴枕在白皙纤瘦的手背上,抵着窗沿。

鹅毛般的大雪络绎不绝散在空中,鸦青的檐下,坠着几支晶莹的冰凌,

她抽手伸出窗外,一节皓腕露在雪中,一片白茫茫中,冰冷冷的雪花便落在她白嫩的腕子上。

嫣嫣一时怔忪。

病重昏迷时,她做了长长的一个梦。她看到了“傅珋嫣”的一生,从出生到出嫁,再到身死神灭。仿若她真的历经了那一世。

而这白雪,便像极了她死的那日漫天的雪白,也像极了那日陆珩身上那无暇的袈裟。

她紧了紧眉头,负手将掌中积攒的雪洒下。

“当真是讨厌极了。”嫣嫣漫不经心说道。

她眼底一片冷冰,不论是城墙上那穿心一箭还是身子从城墙坠下的疼痛,都比不上身生父亲要她命的心,还有陆珩的背弃。

“姑娘若是不喜欢,我让底下的人将院中的积雪清扫了去。”更漏站在她身后,探头看了看外间,说道。

她察觉到,自打前些日子嫣嫣病愈后,便同往常不一样了。

从前的嫣嫣脾气虽未见得有多好,可却单纯得一眼便能叫人清楚。

可如今,她周身似是蒙上了一层纱,叫人看不清。

“那便扫去了吧。”嫣嫣说了一句,娇俏的小脸上却带着几分意味不明。

她回到了她十三岁那年,她还不曾嫁给陆珩,她还只是靖远侯府名声不太好的五姑娘,也是她生父傅远章留在洛京的质子。

如今靖远侯府只有三位主子,嫡夫人凌氏,贵妾吕氏,吕氏所出的三公子傅禧,还有嫣嫣。

而傅远章则并着嫡出的大公子傅佼、二公子傅侃和庶出的四姑娘傅玉姿常年驻守于周齐边境。

嫣嫣的母亲凌夫人凌馥是南齐人,不喜与北周的官家夫人打交道,便终日在自己院中吃斋念佛,便是连亲生的女儿都没有管教过。

而福颐苑的吕夫人吕仪贞则是在傅远章降了北周、成了靖远侯后,纳的北周贵女。在这靖远侯府,凌馥从不管事,吕仪贞除了没有名头上的嫡夫人之名,与别府上的正室夫人也没有什么区别。

也是因此,嫣嫣自小便觉得,是因为吕仪贞,凌馥才会躲在佛堂中,才会对她不闻不问。

嫣嫣望向更漏问道,“母亲可曾着人来问过我的病况?”

更漏愣了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前些日子嫣嫣一场大病,险些失了性命,洛京名医、宫中太医看过后皆是连连摇头。

可即便如此,凌馥却是连一句问候的话都没有。

嫣嫣看着更漏为难又不忍的模样,微微低下了头,她轻声道:“那便是没有了。”

想要掩饰的失落却还是漏了不出来。更漏忙找补道:“夫人日日在佛堂吃斋念佛,定是向佛祖乞求姑娘平平安安。”

嫣嫣起身,更漏取了一旁朱赤色的狐裘大氅披在她身上。

火红的衣裳却映衬着她的脸色愈发苍白无光。

底下的小丫鬟进屋禀告道:“吕夫人差人来探望姑娘,还送了些滋补的东西过来。姑娘可要见见?”

更漏皱着眉:“去回了吧!姑娘如今身子还未大好,便不见外人。”

说罢小心地看了看嫣嫣的神色,她是知晓嫣嫣不喜下人称吕仪贞夫人。

可嫣嫣却道:“让她进来。”

更漏诧异地看着嫣嫣,她给一旁亦是愣住的小丫鬟使了使眼色。

“姑娘怎么突然想起来见福颐苑的人了?”她恂恂问道。

嫣嫣道:“听底下的人说,我病得不清醒时,还是她上下打点,延请良医,甚至去伽蓝寺求了障月大师出手相救,我才活了下来。这份情,我承下了。”

更漏闻言低下了头,抿嘴不敢再多言。

良姑跟着引路小丫鬟走进屋中,看着披着大氅的嫣嫣坐在小榻上,浓黑如夜的柔顺长发便铺在脑后未曾梳起。

莹润白皙如玉的小脸上,依旧少了几分血色,叫人看了忍不住心疼。

这五姑娘是月明苑那位嫡夫人老蚌生珠得来的女儿,甫一出生先帝便定下了她与小镇北王的婚事。若放到寻常人家,那定然是如珠如宝地待着。

良姑失神片刻,如今的五姑娘还未及笄已能瞧出她往后是何等绝色,便是她家夫人见之都怜之。

然这些年来,那位嫡夫人一头扎进佛堂便没再出来。此次五姑娘病得连命都快没了,这嫡夫人不仅不来看一眼,便是连一句问候都没有,当真是狠心。

嫣嫣端坐在上,她自成为镇北王妃,便收敛了恣肆兀傲的脾性,生生将自己放进了端庄贤淑的壳子,行走坐卧恨不得拿尺子丈量着,唯恐行差踏错,给陆珩丢脸。

“五姑娘安。”良姑忍下心间的惊诧,往日福颐苑的人来求见,没挨一顿骂便是好的,更何况是被好声好气请到屋中。她不禁心间打鼓,难不成这五姑娘是又想到什么法子折腾她们了?

嫣嫣随口道了一句:“起来吧!”

“谢五姑娘。”良姑愈发疑惑,她起身嘴角挂着得体的笑意,“宫中听闻五姑娘病了,便赐了几支上好的老参,夫人命我给五姑娘送来。”

嫣嫣只淡淡睨了一眼良姑身后小丫鬟手上端着的东西,甚至未曾计较良姑在她面前称吕仪贞“夫人”。

“姨娘有心了。”她平静的口吻中没有一丝往日的鄙夷不屑。

不仅是良姑,便是更漏也惊疑不定地隐隐皱起了眉头。

嫣嫣看向没有回话的良姑,眸中带着几分不耐。

良姑见状忙道:“夫人还要我与五姑娘道一声,伽蓝寺的障月大师毕竟于姑娘有救命之恩。过几日,待姑娘大好,夫人想去伽蓝寺中拜一拜,捐些香火。一则是为报障月大师的恩情,二来也想为府中上下求几枚平安符。不知五姑娘可愿同往?”

嫣嫣闻言眼中划过了一丝了然。伽蓝寺久负盛名,吕仪贞几乎年年都会去寺中,为在在军中的傅远章与傅玉姿求一枚平安符。

傅玉姿虽比她大,但与她却是同年生,一头一尾。可如今的傅玉姿已在靖远军中摸爬滚打了三年。

嫣嫣曾求傅远章也将她带去南境,可却只收到他的一顿训斥和跪在祠堂反思的责罚。

“替我谢过姨娘提醒。”她眸中怏怏道,“改日我自会去伽蓝寺中,拜谢障月大师,便不与姨娘同行了。”

她如今虽不愿再与吕仪贞针锋相对,可也不愿对她曲意逢迎。

良姑见此心下松了口气。

良姑走后,嫣嫣也没了心情在窗边看闲景。

“更漏,那位障月大师是个什么样的人?”她问道。

陆珩自小便被说与佛有缘,可她与他自小便有婚约。故而他她并不愿多踏足佛家之地。

伽蓝寺在洛京素有盛名,障月大师之名她亦是听说过。可嫣嫣却从未去过伽蓝寺,更未见过障月大师。

更漏思索片刻道:“障月大师,虽然瞧着有些……可怖,但却是个和善的出家人。”

“可怖?”嫣嫣疑惑地看向更漏,她才想道,“他可是面容丑陋,让人瞧了心生害怕?”

更漏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嫣嫣一时不解。

“府中之人从未见过障月大师的容颜。”更漏如实说道,“瞧着可怖皆因障月大师以面具掩面,那面具凶神恶煞的,全然不像佛家人会带的。虽是如此,但障月大师平日不论是给姑娘看诊还是熬药,都是尽心尽力不假他人之手。”

“哦?如此用心?”嫣嫣沉吟片刻,秋水芙蓉似的小脸上带着几分疏狂,她轻哼一声,“一个连真面目都不敢示人的和尚,对我这般上心,你们便不曾有什么疑惑?”

她从前不喜欢出家人,而今更敬而远之。

更漏垂下了脑袋,默默闭上了嘴,不敢再多说什么。这一病,嫣嫣当真变了许多,愈发叫人看不清了。更漏眉目之间,凝重之色愈发重了。

福颐苑中,吕仪贞一袭墨绿织银华裳,端庄矜持坐在一旁,涂着丹蔻的玉指捻起盘中新鲜的含桃,小口地吃着。

她眉眼含笑问良姑:“她今日当真没叫人赶你出来?也不曾说哪怕一句不好听的?”

良姑看着吕仪贞,如实摇了摇头:“今日的五姑娘,格外的和善。”

“当真是转了性了。”吕仪贞感喟道,“倒也不枉我冒雪上山,为她去了一趟伽蓝寺。”

“夫人心善,我只怕五姑娘今日这份和善是佯装出来的……”良姑忧心忡忡道。

吕仪贞睨了她一眼:“那是你不了解她。你几时见她与我过不去时,在背后使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了?”

良姑转念想到往日,确实如此。

“自从我的玉姿跟着侯爷去了南境打打杀杀,在这府上我便也只能与她逗逗乐了。”吕仪贞说道傅玉姿便有些伤感,“真不知侯爷是怎么想的,好好的姑娘家,她说要当女将军,侯爷竟也当了真,将她带去了南境。”

良姑见状劝道:“到底府上只有三公子和四姑娘是大周的血脉,咱们三公子自小病弱不爱舞刀弄枪。四姑娘正巧有这志向,侯爷定是要成全的。”

吕仪贞闻言,便也歇了抱怨,只道:“自个儿的亲生骨肉,磕着碰着我都得心疼好半天。月明苑那位生嫣嫣时那般艰难,你说她怎么忍心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不闻不问十几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