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又见张爱玲 迷迭香

  文/画上眉儿

  佟振保低眉顺目地站在胡氏洋行的门口,时不时对进进出出的人点点头。他的手中拎了一个英吉利出产的黑色公文包,肘弯处搭着自己的西服上衣。梳得齐整的头发,每每可以在拉开又闭合的玻璃门上闪现出来,振保心中为着得到这场面试的机会而雀跃。

  他是完美无缺的候选人。

  英伦留学回来的高才生,会讲流利的洋文。对洋行的项目了若指掌,何况还有着这样谦和的外貌。

  胡氏洋行的老板是个做事中国化十足的人。看看振保,觉得条件不错,模样也精神,履历上的洋文他不懂,叫人翻译了来,据说是呱呱叫的。可这还不够。他将振保的来历家底一一打听清楚:比如出生中产家庭,有些不痛不痒的亲戚;或是交什么类型的朋友,都有着什么嗜好……

  振保一一回答着,耐性极好。

  胡老爷点了点头,表情仍然是淡淡的精明。“只是这月资……”

  振保急忙道:“全凭您裁度便是。”垂下眼来,又觉得方才表现太过迅速,像着急谋求这个职位似的。

  胡老爷敲了敲桌子,站了起来:“明日会给你消息。”

  振保和胡老爷握了握手,转身离开。

  天渐渐黯淡了下来。

  振保换了件不常穿的长衫,戴了顶宽檐阔帽出门。

  为着是去看一个女孩子。

  他在路上买了些姜花,香气馥郁。皮鞋在青石板上踏出清脆的响声。

  像是一颗心,在不缓不慢踏着主人的思量和打算。

  在那扇熟识的门前,他轻轻敲了两下,随即一盏昏黄的灯,伴随着“吱呀”的开门声,从门缝里透了出来。

  “是振保么……”一个苍老的声音问。“你许久都不曾来了。”

  “是我。我来看看阿香,她还好吗?”恭敬地站在门口,他轻轻地问。

  老妇人让开了一个位置允许他进来。振保走进里间,温柔的声音像夏日半开的荷,他低低地唤着:“阿香……”

  临空荡过来一个恍惚的眼神,把他积蓄了许久的温柔击碎。那个叫阿香的女孩漠然地转过脸来,眼睛里仍是陌生的防备。只是她怀中的一条雪纳瑞,低声呜咽地抬起了头,嗅嗅振保的气味,然后对他做出一个友好的表情。它与振保,毕竟也是老相识了。

  “哎,她仍旧是不认得你。”老妇人长叹一口气。

  “那又有什么关系?”振保这样说着,将手中的花递与老妇人,脱下帽子,似乎打算小坐一会。

  阿香仿佛被他吓着一般,抱着膝盖嘤嘤哭泣起来。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氤氲泪水之后变得像梦一样迷离。振保只好举手求饶:“好好好,我马上走,只希望你,喜欢那些花儿……”

  老妇人捧着一只精致的水晶玻璃瓶来,里面盛满洁白的姜花,差点与打算走的振保撞个正着。“就走?”她看见振保手上重新捏了帽子打算戴上。

  振保点点头,略略迟疑了一会,将几张钞票递到妇人的手中:“林妈,过一阵子我可能不方便过来了。这里有些钱,不多,但……”

  老妇人摆摆手:“你也不宽裕。”硬是将钞票塞进振保的手里。

  “我寻了份差事,怕是半年内会忙起来,替我照顾好阿香。”他压低帽檐,轻轻嘱咐了一声,便踏着月色步履匆忙地离开了。

  老妇人叹了口气,重新转回屋子里去。

  百乐门里人声嘈杂。复杂的气息随着拥挤的人群而漂移。振保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扯松了领带,一脸尴尬。可是不来又不行。胡老爷的独子胡兰成,是百乐门名声响亮的公子,每一夜都要在这里跳上几支舞,喝上几杯酒才肯走。被他扯来这种地方,总得让他敬了兴才可以回去。

  “玛丽呢?”胡兰成随便拦了一个酒保问道。

  “在后台换衣服。”酒保还来不及敬礼,已然有另外的客人捉住他追问其他小姐的下落。

  胡公子讪笑着看了看振保。“要不要来杯酒?”

  振保苦笑着没有拒绝。

  胡公子口中的玛丽,此刻正坐在后台化妆。

  金大班正教训一个新来的舞小姐。

  “哭什么哭,被客人摸一下就哭,生意不要做了!”她一个巴掌拍在那个年轻的舞小姐脸上,毫不容情。金大班叫做金兆丽,是百乐门的领班,黄浦滩头,卖她面子的公子哥和商贾大亨不知道有多少,靠她吃饭的舞娘更是不计其数。

  玛丽头也不回头,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声音做背景。

  有哪一个小姐,是甘心情愿抛头露面拿自己的身体做本钱出来卖笑的呢?虽然只是陪同那群男人们跳个舞……

  她闭了闭眼,勾着眉毛的手抖了一下,眉尖意外地花了。

  她擦掉刻意挑高的弯眉毛,露出原本清秀的眉型,似乎有些怔忪自己的模样。

  她记得那时候自己在鬓间别了一朵玫瑰花站在金大班的面前,一袭白衣如雪的青涩模样。

  “给她换件红衣裳再带来见我!”金大班这样吩咐。

  于是那副楚楚可怜的少女姿态完全不见。

  洁白的衣裙褪至地板,旋身而至的是一袭像玫瑰一样媚骨的红裙。镜中映出她精眸中的两簇火,仿佛一点就能着。鬓边的那朵玫瑰更添妩媚,两靥绯红,让她就像一朵夜里幽然怒放的红玫瑰。

  从女孩变为女人,似乎只要一只口红和一双高跟鞋而已。

  金大班并没有问她的名字,只是满意地点点头说:“今后你就叫玫瑰玛丽吧。”

  佟振保也说不上为什么,当百乐门名声鹊起的交际花玛丽站到他和兰成面前,面庞拢着一抹冷艳的笑意的时候,他杯中的酒,会那么好端端地,晃了一下。

  迷离的灯光下,人的面孔似乎都模糊了起来,振保记忆犹新地能够想起那个时候,他手中红酒的颜色,与玛丽的衣裙颜色相仿——暗红的旋涡中,那种颜色愈发红润醉人——他仰头喝下杯中红酒,见到兰成怀中的玛丽,裙摆也转成了一朵旋涡状的花儿,纷繁复杂。

  舞池中的玛丽,是有着一张极美极艳的出色脸孔的。迷一样的双瞳能够倒映出男人的影子,自己的影子和男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幻化成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无数暧昧、原始的情感与欲望,都在一双翦瞳中,浮生若梦。

  在她的裙摆之下,不知转晕过多少像兰成这样有钱人家的阔少爷。她的裙摆宽大,配合腰身的旋转左右摇摆,一波向右,一波向左,平静的舞池中,总会因为她的裙摆而翻腾起千层波浪。那些像兰成一样的阔少爷们,便被舞池中的波浪逐渐淹没。一捧一捧鲜艳的玫瑰,摆在酒吧间的一个角落里,堆到腐烂也没有旁人去理睬。玛丽喜欢玫瑰,只是喜欢轻轻在花束上把鼻翼稍稍展一展,她嗅着花香,然后把花瓣揉在脚下。纷扬的花瓣落在身后,她有些神经质地笑一笑,然后把身后的男人,迷得神魂颠倒。

  玛丽若是舞得累了,总会坐下来,问酒保要一杯Bloodmary,然后一边喝一边回过头来,用细长的眼睛盯着振保看。“你在偷看我?”她扬起红艳艳的唇问振保,嘴边漾起一抹古怪的笑意。

  振保挑挑眉,不置可否。“你和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子,长得很像。”

  “你和胡家的少爷,是什么关系?”玛丽并不深究那个女孩子的问题,只是好奇这个。

  还未等振保回答,兰成的声音已然响了起来。

  “玛丽!你在这里!”兰成似乎是有些不悦,他看见玛丽撇开自己,却和振保聊开了,脸上媚意十足,分明是带着什么企图。“这是振保,替我父亲打理生意的。”

  “哦……”玛丽放下酒杯,从高脚椅上跳了下来。那个“哦”字说得半酥半媚,她的睫毛轻轻地放下,再从另外一个角度抬起。振保已经感觉到这双眼睛在自己身上流转的深意。

  他面无表情地从椅背上拿起自己的外套,默默地退了出去。

  兰成的眼睛,却丝毫不曾往他的背影上瞧。

  振保一夜未眠。这种莫名的情绪围绕着他整个夜晚。就仿佛全身心都被百乐门的烟雾和歌舞包围,可是他又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这些表象并不是缠绕他的因素,最根本的原因,还是玛丽的那一张脸,那张和阿香一模一样的脸。

  他辗转地翻了个身,黑暗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怂恿道:“去,去看她!”振保不知道这个声音从哪里来,或者说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有那么强烈探究的心声。与其这样彻夜不眠,不如去寻个究竟吧。他披上风衣,决意出门。

  振保黑色的风衣飘扬在暗夜的上海。十里洋场的喧闹带着浮躁与奢靡的气息,让他有些反胃。那些公子少爷们的玩乐,虚假的笑容里浮现的肉欲和贪婪,还有那些建立在金钱上的爱情,他坐在百乐门的舞台之下,冷眼旁观着这一切,这个虚伪的上海滩,什么时候才能让他停止心中的那个强烈的恨意?他又想起了那双和玛丽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还有比她更加清纯的笑靥,心下一沉,脚步变得有些匆忙了起来。

  寂静的夜中偶尔传来一声声犬吠。振保一边匆匆赶路一边在心里编排着即将见到林妈时要说的来访理由。

  门敲得不紧不慢,可振保的心里却急于知道答案。

  沉寂了许久之后,终于见到了一点亮光自黑暗处蔓延。振保仿佛盼见了救命稻草一般,踏上前。

  林妈开了门,见是振保,脸上露出迷茫的询问。“这么晚了……你这是?”

  “突然想来见见阿香。”振保跨进门,又探了半个身子出去,冲林妈点点头:“看她一眼就走。”说着不等林妈回答,便径直打开阿香的房门。

  “呜……”黑暗中雪纳瑞轻轻地警醒了起来嗅到来人的气味,这才又静静地伏了下去。

  屋内并没有点灯,振保藉着月光看见阿香着一袭白色的丝制睡衣,正睡得香甜。长长的睫毛妥帖地伏在眉弯之下,连闭合的眼睑都显得纯洁无瑕,仿佛月光下圣洁的精灵。

  她毕竟和玛丽是不同的。

  振保松了口气,从屋内退了出来,轻轻带上房门,冲着赶来的林妈抱歉地笑了笑。

  大厅里的姜花尚算新鲜,发出淡淡宜人的香气。振保突然自嘲地笑了起来,捻上一朵洁白的姜花,放在手心。然后同林妈告了别,踏着晨曦而去了。

  06

  兰成每每约了振保再去百乐门,往往会被胡老爷喝住。或是横插一事,要找振保帮忙打理洋行的事宜;或是唤兰成责问他近期的挥霍用度;实在禁不住他们要出门,胡老爷只能拉下脸来,冲兰成吐了口唾沫道:“好生别带坏了振保,我眼下就他一个可以信得过的人!你要跟他多请教些洋文,别老惦记着那些舞娘的模样!看看人家和你一般大小,早已老练成事,你除了能败坏我胡家的脸面,还懂什么?懂什么!”

  兰成嬉皮笑脸,只含混着答应了事。

  还是去百乐门。

  他吩咐家中的小厮订好了一大束玫瑰,别上自己的名牌,送到玛丽小姐处。

  有时候还会别出心裁地写上一两句话。比如“比玫瑰更美的花儿”或者是“爱你的心堪比玫瑰”等。

  可是自从胡公子有一次偶然经过后台的垃圾箱,在里面探了个头扔烟蒂,却发现自己送的名牌被扔在一束新鲜的玫瑰之上。那些还算干净的字体变得别样扭曲起来。

  问了别家的公子,人家暗地嘲笑他的句子实在太过俗艳——总要写得文艺些才好吧?

  于是他只好去求振保,苦着一张脸,捏着空白的卡片,将它递到振保跟前。

  伏案工作的振保无奈地抬头看他一眼,眉头挤成了小山川。他替兰成写:“你在的时候,你是一切;你不在的时候,一切是你。”

  那几行字落下,兰成道了谢,欢天喜地去了。振保埋下头去继续对付那些只有他看得懂的数字,那些汇票,那些密密麻麻象征财富和地位的条款,双眸中隐忍的仇恨叫他不得不将这些一一消化。只是偶尔乏了的时候,他站起身掏出衣兜内一把干枯的姜花,才会惆怅地叹一口气。因为他并不知道,写下方才那句话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是玛丽,还是阿香。

  仍然是百乐门。

  蓬嚓嚓的舞曲奏响了起来。兰成却寻不找玛丽。

  金大班说最近不知道为什么,送花的公子哥儿欲发多了,还凑了些愈发酸腐的句子。她斜乜着眼睛瞧着兰成道:“有那个闲钱,不如请我吃杯老酒。”

  兰成表面上答应着,心中却暗自咒骂。要知道那些句子都是他的心血,何况被金大班缠上,不掉点油水是别指望脱身的。他用眼睛示意振保帮自己去寻找玛丽来救场。

  振保只得端了酒杯转去后台。

  那里有一扇半掩的门,只能看见一个红色的裙角。

  振保向前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他害怕见到玛丽,却又情不自禁拿她和阿香比。若是阿香的记忆可以恢复,她也会这般明媚姣妍吧……

  想着想着,脚步又不由自主地向前挪了许多。

  玛丽着一袭红裙气势汹汹地冲了出来,将怀中的许多玫瑰抛至门外。

  一见他来,突然拉了振保进门,然后双手背在身后,抵住门锁,抬头望向前面的这个男人。

  男人们觉得她就是一个解不开的迷,可是玛丽又觉得面前的这个男人倒更像是一个解不开的迷。他让她困惑,让她不安,甚至是挑眉的动作,都让她感觉到心在怦怦直跳。她不曾听过他说一句赞美的话,可是她知道,他的眼神里,总有一些什么是男人们共通的——那便是爱慕。

  “佟振保,”她念着他的名字,“你就这么讨厌我,不想和我说一句话么?”看着他急于离开的模样,她有些恼怒:“门外有多少男人等着我和他们说话,你为什么要对我如此冷漠,摆出一副君子的嘴脸高高在上?”她扬起脸,有些咄咄逼人地盯着振保。

  振保在一刹那间以为自己看见了阿香。是的,是的,那个时候的阿香,同样是如此,带着一股刁蛮率性的脾气,站在葡萄架下,扬起脸来看着他。也是这般凶狠中带着些许娇嗔,怒气中带着一丝埋怨,恨意里透着几抹欢喜。他恍惚了一下,摇了摇头。

  “那你可是讨厌我?”她嘴一努,“我爱你,你不许讨厌我!”她的语气里带着蛮横霸道的意味,让振保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这个女人说她爱他!振保眯缝着眼,狠狠地盯着她问:“你爱我?有多爱?肯为我付出一切,倾尽所有么?”

  玛丽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我不同意!”胡老爷的怒吼声似一记雷霆,横扫了整座宅院。他拄着拐杖作势要举起,眼看一记爆栗就要敲到兰成的身上。

  振保赶忙上前拉住胡老爷的手劝道:“您消消气,别为这件事儿气坏了身子!”

  兰成瑟缩在沙发旁边跪着,大气也不敢喘。眼睛盯着地板上被胡老爷揉作一团的报纸,上面的头版头条用最大的黑体字写着:“胡氏洋行少东胡兰成欲迎娶当红舞女!”旁边还配了一副胡兰成穿着条纹西装和三截头皮鞋,搂着玛丽跳贴面舞的照片。

  “振保,你问问他,打他出生以后丢了我胡家多少面子!十年前才十八岁就嚷着要学车,撞死了一家三口不说,亏得我花费了极大的气力保全他!这还不够!如今不学无术也就罢了,混迹声色场所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想娶个舞娘来侮辱我胡氏宗门,我告诉你,做梦!”胡老爷的拐杖跺在地板上咚咚作响。“除非我死,否则你若是再敢生出这个念头,我就和你断绝父子关系!”胡老爷破口大骂,一口唾沫吐在了兰成的脸上。

  振保将胡老爷安顿在沙发上坐好,递上一杯宁神定气的参茶。看胡老爷喝完,这才开口说道:“老爷,少爷只是一时冲动,兴许过了这阵子,他也就把这念头给忘了。”说着,振保使了个颜色给兰成。

  兰成想起昨日振保出的主意。

  振保说:“老爷一向宠爱你,若是你坚持己见,娶玛丽小姐的事情尽管难,也不是办不到的事。”

  想到这里,兰成跪在地上向前挪动了几步,挺直了上身道:“我喜欢玛丽,也是真心想娶她。父亲要是不同意,我就跪在这里不起来!”

  胡老爷气喘未定,被兰成一番抢白,青筋暴现,他手指哆嗦了两下,指着兰成的鼻尖:“你、你……”还来不及说下面的话,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双眼翻白,晕死了过去。

  兰成被这一变故吓得害怕起来,扑上胡老爷的膝头就开始痛哭不止,任他叫唤了多少句“爹爹”,胡老爷仍然不曾醒过来。

  振保趁乱,拿了那杯参茶放进早已准备好的口袋里,放去不气眼的角落。他抹了几滴眼泪之后拍了拍兰成的肩,沉痛地说道:“老爷子他似乎是去了……”

  整个胡府沉浸在白色的悲痛中未过多久,兰成已然以一副当家做主的模样自居了。他一心一意张罗着迎娶白乐门的当红舞娘玫瑰玛丽小姐,把洋行的生意统统交给振保打理。

  “你还有什么亲人么?要不要请他们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席间,兰成兴冲冲地问玛丽。他们在胡家的大厅里用早餐,闪亮的银器盘子盛放着美味可口的食物,桌子正中点燃了一只蜡烛。旁边围着一圈心型的玫瑰花。

  玛丽抿了一口牛奶,风情万种地摇了摇头:“只有一个照料我起居的奶妈,我的父母在十年前就去世了。”

  兰成并没有将这个答案放在心上,只是搂紧了玛丽的肩问:“今时今日,我依然想不明白,追求你的富家公子那么多,为什么偏偏选了我?”

  玛丽轻轻地笑了一声,眼睛看向别处:“不是所有的决定都存在相应的理由。”

  “那么你是爱我的了?”兰成依依不舍地追问。

  玛丽看着从餐厅门前经过的振保,漫不经心地回答他:“是的。”

  振保的身形在远处站定,他下意识地掏了掏口袋,大概是因为换了身西服,如今连那一把干枯的姜花都没有了。可是这一切还没有结束。他拎起了公文包出门去,胡氏洋行改弦更张的日子,想必不久了。

  那几日街头小报贩们口中吆喝的新闻,总是关于交际花玛丽嫁入富豪之家,气死了胡家老爷的消息。

  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本不新鲜;新鲜的是“雀”占“鸠”巢!

  振保冷冷地看着报纸上的大幅文字,旁边挂着的是玛丽娇俏的笑容。那张无忧无虑的面孔,原本应该是属于阿香的!他捏紧了拳头,看着一脸倦意的兰成从房间里趿拉着拖鞋,无精打采地出来。

  “振保,这么早!我不是吩咐过你,生意上的事情都交给你打理好了!没什么大事的话,不用这么早来跟我汇报。现在爹又不在了……”他打了一个哈欠。

  “是这样。”振保又恢复了他恭敬的姿态,他指着报纸上的玛丽对兰成说:“最近珠宝行进了一批新货,太太曾经吩咐过我,要第一时间通知她。我是来接太太去选首饰的。如果少爷,哦不,是老爷,您也有兴趣,方便的话可以一起来。我已经备好了车。”

  兰成挥了挥手,瞄了一眼墙上的西洋挂钟,才八点半的工夫,珠宝行还没开张呢!“行了行了,我知道了。等玛丽醒来我陪她一起去。”

  “不用了,你再睡一会吧。”玛丽已经打扮地光彩照人站在卧室门口,她朝兰成的脸上亲了一记,甜甜地笑了一下。“不过是挑选首饰,都是些女人家的事情,你就在家好好休息吧!我一会便来!”

  振保发现自己的心里隐隐有了一丝阴霾,不过他仍然将职业的微笑保持到最后,恭敬地等着这位新上任的胡太太坐上了车,才轻轻地坐在了她的旁边,发动了汽车。

  兰成不知道的是,为什么玛丽去选购珠宝,居然选了一天一夜都不曾回来;为什么突然间,房子的契约、生意上的债主、银行的理赔、工厂的合同,全都一下子堆到自己的面前来。他们气势汹汹地追着他要钱,兰成慌了手脚,吩咐管家找振保来商量。管家却告诉他,振保带着胡家所有的财产,连着新上任的胡太太,不见了踪迹。

  “阿香、阿香……”振保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喃喃自语。“我帮你报了仇了……报了仇了。”

  十年前,胡家那位刚刚成年的少爷在街道上,用刚刚学会的开车技术横冲直撞。那一撞,便毁去了阿香父母的生命……她被母亲搂在怀里,吓得只剩下哭泣。振保将她从街上救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刻意地将那一场悲剧忘记了。她只会用一双惶恐的眼睛望着这个世界,哆嗦着嘴唇,柔弱得让人怜惜。从那一刻起,振保发誓要为她复仇。

  玛丽不动声色地盯着振保。“阿香是谁?你又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她抬头看看泛黄的墙壁和简陋的房间,背影有些瑟缩。

  “阿香是我最爱的人。”振保简短地回答了她。“她和你,几乎长得一模一样。”

  “是么?于是你便找了我这个替身,替她报复胡家?你明知道我爱你,对你提出的任何要求都不会抗拒。你让我嫁给胡兰成,气死他的父亲,然后将胡家的财产都一分不拉地带走……你可曾想过我的感受?”玛丽眼中噙着泪水。

  振保一阵沉默。

  玛丽轻轻地笑了。她将卷曲的头发用剪刀一股脑儿剪去,面上的妆容也用清水拭尽,露出一张毫无风尘之气的脸。

  “振保,你好好看看,我到底是谁!”

  振保惊愕地脱口而出:“阿香!”

  阿香,是那个在他眼里,只会抱着雪纳瑞,躲在过去美好的记忆中,永远不愿意醒来面对现实的女孩啊……

  可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转眼间,她居然就成为百乐门中,最红最艳的交际花?那轻浅的笑靥,挑逗的风情,是经历了无数男人的鉴赏才换来的么?振保突然觉得面前站立的这个人,他是那么地陌生。他无力地摇了摇头:“不,你不是……”

  “我当然是!”她分辩着,将一张脸凑近他,“你好好看看我,自从我的父母出事以来,你便一头扎进复仇的火焰之中不可自拔。你什么时候关心过我,照顾过我!

  你出去留洋的那几年,你的父母将我和林妈从佟家赶出去,我们孤苦无依,无奈只能以卖笑过活。

  我本以为只要你回来,便可以让我享受爱情的温暖。可是不能够,连这一点点奢望也化成了灰烬。你几个月也不来,一心只记挂着复仇。往事已矣,我要的是现在的幸福,不是去缅怀过去的痛苦!振保,你总以为为我报了仇,我便会从迷茫的失忆中醒来。可是我一直都是装给你看的呵,我想让你疼我,爱我,呵护我,不要离开我。

  我们同在一个城市,可是却像相隔了重洋万里,你的心那么僵硬,连一个爱你的女人都可以作为筹码在手中利诱……”她眼中的泪水终于奔涌而下,“我要的不是现在这个结局,我只要原来那个可以让我撒娇的振保啊……”

  她颤抖的身体被振保拥在怀中,振保无所适从地闭上了眼睛:原来他们都变成了彼此眼中的陌生人。原本熟悉的那个人,被时间挤压了灵魂,抽干了精神,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皮囊,仍然残存在世间。

  阿香在那个凉雾弥漫的清晨里走了。

  南下的火车,简单的行装。她没有向他告别。更或者,她觉得振保对她恍惚的爱,还不若兰成来得投入。

  让一个女人选择离开的理由有很多。但是归根到底,是因为她们的心真的死了。

  振保看着镜中的自己,两鬓已生出华发。他问了管家时间,已经不早了,十点钟他还约了一个年轻人面试。他吃罢早饭,坐上本兹牌的小汽车。司机走的还是几十年如一日的那条路,经过百乐门的时候,那里早已建了其他的高楼,只剩下百乐门三个惨淡的大字还在那里,似乎要给过去的日子做一个纪念。

  胡氏洋行早已改名成佟氏洋行,附近的黄包车夫也换了一茬又一茬,可是他依然孑然一身,混迹在十里洋场中,对付着形形色色的人们。

  有个年轻的后生,面孔谦和地立在洋行门口,手中拎了一只黑色的公文包,将同色系的西装上衣搭在臂弯上。

  “就是那个人?”振保问了问一旁的管家。

  “是的。据说是从日本留学回来,能力是不错的,样貌也清俊。”管家恭谨地回答他。

  振保想起许多年前那一场面试,他处心积虑地在挤进胡氏洋行的那副画面又浮现在心头。自己和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几乎毫无分别。他挥了挥手告诉管家:“打发他到别处去吧,佟氏洋行请不起这样有野心的年轻人!”

  随即他踏下了车。

  办公室里散发出新鲜的姜花的芬芳。偌大的空间里,就只有他一个人。连笔尖沙沙的声音都能听见,愈发衬得这办公室里寂静如空谷。

  偶尔有一辆电车叮叮叮地驶过,振保抬起头看看窗户。窗玻璃折射出他孤寂的影子,那么清晰的可以触摸到的孤寂。振保心里面想,辞退了那个年轻人,他又会有什么样的新生呢?

  也许自己真的老了。

  也许世界上没有那样的后悔药吃。

  也许得到一件东西,就注定要失去更重要的。

  他抚摸着两鬓的花白头发,无奈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