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秋月本来就要去看锦儿,因为要把绣春的消息告诉她,曹雪芹接受方观承委托,去访冯大瑞的始末经过,锦儿不甚了了,这一谈,很费辰光;秋月打算跟锦儿连床夜话,所以编了个理由,跟马夫人回明了,直到未末申初方始出门。

  一见了面,秋月先问:“震二爷呢?”

  “咳,别提了。”锦儿答说:“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昨天回来了一趟,叫多带一点儿衣服,说好几天不能回家;问他是要出门不是?他还是那三个字——”

  “‘你别问!’”秋月替她说了出来。

  “可不是。”锦二也笑了。

  “既然今儿个震二爷不回来,让我来陪你。”秋月说道:“咱们今晚上恐怕得说一夜的话。”

  “干吗?”锦二愣了一下,忽然笑逐颜开,神色却有些诡秘,“是不是你的红鸾星又动了?”

  “去你的!”秋月红了脸,而且有些不悦,“还什么‘又动了’!倒像我想嫁嫁不掉似的。”

  “好姐姐,你别生气。”锦儿赔笑说道:“那个‘又’字可是用得真没有学问。你说,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得谈一夜!”

  “先不告诉你,让你纳会儿闷。是个好消息,不过与我可是一点儿都扯不上关系。”

  “那么是雪芹的?”

  “跟他有点儿关联。”秋月顾而言它的问道:“你请我吃点儿什么?”

  “我不知道你想吃点儿什么?咱们一起到厨房看看去。”锦儿忽然想起,“喔,有一篓崇文门送的春笋,那可是宫里也刚尝鲜。”

  南省进京,必入崇文门,此处是个税卡,“监督”特简芹贵兼领,是有名的阔差事。税卡上的官员兵丁,对不服税课的人,只吆喝一句:“带他去见王爷。”就能把人唬倒,因而贪横又名;课税以外,有时鲜土货,常常硬索若干,用来孝敬达官贵人。曹震居然也有崇文门税卡送珍贵果蔬,在秋月不免又高兴、又感慨。

  “震二爷真是阔了。”

  “这算得了什么!再阔也不会有咱们在南京的日子。”

  等锦儿交待厨子,好好做了几个菜,又开了一瓶‘金头’的葡萄酒相款待,秋月方式谈到‘好消息。’“我告诉你吧,绣春有消息了。”

  一听这话,锦儿双眼睁得好大,然后大叫一声:“你怎么早不说?”

  这一叫把丫头老妈都惊动了,锦儿这才发觉自己失态;秋月也不忍埋怨她,只说:“你先别太高兴,能不能跟她见面,还不知道呢?”

  由此开始,一直谈到四更已过,方始归寝。锦儿完全赞成曹雪芹跟秋月、杏香商量好的办法,有许多小小的难题,也有她自告奋勇、迎刃而解,如像派何谨南下,要在马夫人面前有个借口,锦儿便表示可以让曹震跟马夫人去说,借何谨到江宁去办一件公事;即是公事,马夫人就决不会探问,这是曹寅在日传下来的规矩。至于何谨南行的夫马盘缠,锦儿也一力担承,不用他人费心。

  因为睡得太迟,而且是做客的身份,所以秋月起得很迟,正在梳洗时,只见锦儿奔了来,匆匆说道:“内务府有人来送信,说震二爷的差事调动了;也不知是好是怀,你看,该怎么打发?”

  “喔,”秋月问道:“调了什么差事?”

  “喏,有张纸在这里。”

  秋月接来一看,五寸宽的一张白纸,上面写的是:“奉堂喻:七品笔贴式曹震,着派在广储司主事上行走。”

  “恭喜,恭喜!”秋月笑逐颜开地说:“震二爷不但派了好差事,而且升官了。”

  能得这话,锦儿随即说道:“亏得你在这里!”她说:“这得多开销一点儿。不然我闹不清楚,给少了让人背后说闲话。”接着,便开银柜,去了两个十两头的银锞,拿红纸包了,匆匆而去。

  秋月当然也替锦儿高兴,定定神回想多年前曹老太太为她讲过的,内务府的官制,大致都还能记得起来。

  “你可不能走了!”满面春风的锦儿走回来说:“回头一定有人来道喜,你得帮我招呼。”

  “这——,”秋月沉吟了一下说:“你派人去送个喜信给太太,顺便把芹二爷请了来。你只能招呼堂客,有爷儿们来道喜,得他出面应酬。”

  “说的是。”锦儿又说:“四老爷哪儿也得送个信吧?”

  “对了!”秋月接着又说:“说不定老爷也升了官了。”

  于是秋月帮着锦儿,料理饮食,指派职司,预备接待来道贺的客人。手里忙着,口中也不闲,将曹震的新职,为锦儿做了一些讲解,以便酬答贺客。

  原来内务府七司,以广储司为首,唯有这一司特派总管内务府大臣值年管理,因为广储司下有银、皮、瓷、缎、衣、茶六库;又有银、铜、染、衣、绣、花、皮共是七个作坊,掌管库藏出纳,天家之富,萃于此处;值年大臣之下,共有郎中八员,分掌各库各坊,但主事却只得两人,官职六品,七品笔贴式,派在‘主事上行走’,自然是升官。“江宁,苏州,杭州三处制造,也归广储司派,四老爷当年不就是主事?”

  这句话才真得让锦儿兴奋莫名,“要真的派了江宁制造,那、那——,”锦儿噙着眼泪在笑:“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秋月也因她这句话触及记忆,但他不敢去多想,因为回忆中有欢乐、有辛酸,欢乐只添怅惘,辛酸更令人心悸。正在谈着,两处都有回音来了,曹雪芹说,他马上带着何谨过来;曹頫不在家,季姨娘下午国来道喜。话刚完,曹雪芹已经来了,先将何谨安置在门房中‘支宾’,然后到上房来看锦儿。

  他带来了更多的消息。这天上午,有曹雪芹的一个咸安宫官学的同窗去看他,也是特为去送喜信,说广储司主事的缺是两个,一个是正缺,一个名为“委署主事”,原来的正缺主事已调升为都虞司的员外郎,按规矩应该委署主事补正,但此人是八品笔贴式委署,品秩比曹震低,因而得以后来居上,这是“喜上加喜”。

  “四老爷也有喜事。听说会放个税差,或是关差。如果是关差,大概是荆州关。”曹雪芹很兴奋得说:“我倒真希望四老爷能得这个差事,那时候我请半个月的家,由荆州入川,一览三峡之奇,偿我多少年的夙愿。”

  “没出息!”锦儿半真半假的,“反正一天到晚打算的,就是玩儿。”

  “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游历也能长学问。”

  “学问再大,不用在正途上,也是枉然。”锦儿又说:“这回震二爷升官,四老爷放差,还不都是有热河那场功劳上来的,照规矩说,实在应该好好给你一个恩典。这话,我得跟震二爷说。”

  “当初我跟震二哥讲清楚了的,不能弄个什么差事来拘住我的身子。”曹雪芹很认真地说:“锦儿姐,你可千万不能多事。”

  “你也别忙。”秋月向锦儿说道:“只要圣母老太太进了宫,说不定哪天想起芹二爷来,跟皇上提一声儿,那就不知道是多大的一个恩典了。”

  “不会的。”曹雪芹说:“皇上不喜欢外戚揽权,防微杜渐,一定不会听圣母老太太的话。”

  曹雪芹说完了话,忽然发愣,攒眉苦思;锦儿便既问道:“怎么回事?”

  依旧是听而不闻,又愣了一会,曹雪芹突然失笑,“我道呢?总觉得那儿不对劲;翠宝姐跟孩子呢?”他问:“怎么不见?”

  这是秋月昨天一来就问过了的,“带儿子还愿去了。”他代为回答:“在香山碧霞元君庙宿山,得明儿才回来;不然,怎么会留我在这儿呢?”

  “那你就多留一天。等翠宝回来了,你再回去好了。”

  “恐怕也非得如此不可。”

  正在谈着,门上来报,有曹震的朋友来访。于是曹雪芹到厅上去应酬,锦儿关照预备点心,等交待妥当了,回进来与秋月仍是谈曹雪芹的前程。

  “你刚才那话,倒提醒我了。”锦儿很起劲地说:“放着这么一条好路子不去走,那不傻透顶了。咱们这位小爷,一脑子的名士派,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仅由着他的性子了。我看,我跟我们那位提一提,让他去求圣母老太太,好歹的给个过得去的官做。”

  这条路子虽是秋月想到的,但她比较谨慎,赞成锦二跟曹震去商量,不主张未经曹雪芹同意,便有曹震去求圣母老太太,同时也向锦儿提出“警告”。“咱们这位小爷,看起来随和,可别犯了他的倔脾气!万一去求圣母老太太,真地给了个过得去的官,也还要看他愿意不愿意。倘或愣说不干,那时候可怎么收场?”

  “我想不会。不过,先问一问震二爷再说也好。我想。”

  锦儿还欲有言,因为有堂客来而打断了。由此一直忙到晚饭以后,曹雪芹作别自去,秋月仍旧留着,正在灯下闲话休息时,曹震忽然回来了。

  “震二爷,”秋月含笑起身,“给你道喜!”说着,蹲下身去,规规矩矩的请了一个安。

  “喔,喔,你在这儿,好极了。”曹震向锦儿说道:“我还没有吃饭。”

  他的话刚完,秋月机警的自告奋勇,“我去!”接着又问;“震二爷是先弄点东西点点饥,随后喝酒,还是怎么着。”

  “劳驾,劳驾!”曹震答说:“先填填五脏庙,随后喝酒。”

  等秋月一走,锦儿一面伺候曹震换衣服,一面问道:“你不是说要到什么地方好几天,怎么一下子又回来了?”

  “明儿我得上任,自然要回来预备预备。”曹震问说:“你们是怎么得的消息?内务府送了信?”

  “不光是内务府,雪芹的消息更详细,说得你的是主事,不是什么‘委署主事’。”

  “喔,他也知道。”

  “还有,说四老爷要放税差。”

  “已经放了——”

  “是荆州不是?”

  “不是。是芜湖关。”

  税关归工部管辖的,由江苏的宿远、安徽的芜湖、湖北的荆州,以及吉林的宁古塔、辉发、穆钦等处。其中以芜湖关最大,下设“分口”四处,凡是竹木、紫炭,下至商人运货所用的竹篮藤篓,都要收税,税关监督是个肥差事。

  “雪芹呢?”锦儿说道:“你跟四老爷都得了好处,也该为他想想。”

  “已经想好了,可不知道他愿意不愿意。”曹震答说:“芜湖关下面有四个分口,让他挑一处去管。”

  “那分口管什么?”

  “自是管收税。”接着,曹震将所收何税,大致说了些。

  “这差事他干得了吗?好了,好了,你别害他,又害了四老爷。”

  “那怎么回?他不过挂个名儿?管自己喝酒作诗好了;下面自然有人替他管。”

  “那更是害了他。”

  “怎么呢?”曹震问说:“这是我替他着想,坐着当大少爷不好吗?”

  “不是当大少爷,是当老太爷。刚出去做事就是个养老的差事。你害他一辈子!二爷啊二爷,你别缺德了吧!”

  这一段排揎,惹得曹震有些冒火,不过细想一想确实正论。便既问说:“那么,依你说呢?”

  “不放着圣母老太太那么一条好路子?”

  说着话又低头在替曹震扣腋下纽扣的锦儿,突然发觉有一双手粗暴的握住她的手腕,既惊且痛,蓦的抬头,只见曹震双眼睁大了,一幅凛然的神色。“干吗呀,你?”

  曹震将他手腕放开,一面揉着,一面半推半拥的、将锦儿一道床沿上并排坐了下来,方始开口。“你可千万别动这个念头!”他是规劝的语气,“倘或太太,或者,譬如说秋月吧,要打到这个主意,你得赶紧拦在前头。为什么呢?忌讳!没有比这个再大的忌讳!”

  “哼!”锦儿在气头上,还无法平心静气的去体味他的话,只冷笑一声,“哼!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可也不少;我看也忌不到哪儿去。”

  “不错。”曹震接口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外头有人在传说,随他说去,传来传去那两句话,慢慢听厌了,也就忘了,可是自己不能挂出幌子去。”

  “我不懂你的话。你少跟我来这一套,反正你现在头上有顶大帽子,说什么我也不能驳你的回,随你说是在宫里办公事也好,在‘口袋底’办私事也好,谁知道。”

  这几句冷言冷语,把曹震逼急了,“我的太太,你怎么夹枪夹棍,把‘宫里’跟‘袋底’搁在一块儿来说呢?这话要传了出去,你,你”他气急败坏的:“你不是送我的忤逆吗?”

  锦儿当然也知道何能相提并论?故意说说气话,看他急成那样,不免得意;当然也不会害怕,因此神色显得很平静。“你放心,送你的忤逆,不就是送我自己,送咱们全家大小的忤逆?”她说:“现在请你说明,怎么是皇上自己挂了幌子?”

  曹震还不太放心,怕他还不能理会他的话中,又问一句:“我刚才说的,你明白了没有?”

  “你真当我是小孩子,连这点轻重都不知道?”锦儿紧接着说:“干脆告诉你吧,我是试试你,就那么一句话,把你吓成那个样子!你如果不是‘口袋底’的阔客,内务府人人都知道,你又何必这么着急。”

  曹震到此才知道自己上当了,苦笑着说:“你越来越像那口子了,反正是我命中注定,活该——”他咽了口唾沫没有再说下去。

  “那口子”,自然是指去世的震二奶奶,提到旧主,锦儿越发感慨,“哼!”她仍旧是冷笑,“那口子!那口子才真得不枉了让雪芹叫一声‘姐姐’!像这种情形,他用不着别人提,早就给雪芹打算好了。”

  曹震见她有些存心找事的模样,心知是吃‘口袋底’的醋,便忍气不作声,坐下来摸着腹说:“再不填点儿东西,我可又要犯胃气了。”

  “有!”是秋月在堂屋中应声,“预备好了。”

  于是曹震与锦儿一前一后,出了卧房,到堂屋一看,正中方桌上已陈设好了,另外还有一个食盒,正由厨娘提了进来。

  “震二爷,”秋月将居中的椅子拉了开来,“请坐下来吧。”

  “劳驾,劳驾。”曹震哈着腰,是真的谦虚,“你是做客的,怎么到劳动起来?”

  秋月等他将坐未坐之际,拿椅子推到恰好的地位,等曹震做好了,方始答说:“老太太在的日子,我还不是这么伺候震二爷,伺候惯了的?”

  忽然提起曹老太太,曹震与锦儿都想到,不是无因而发,曹震很快的想到,这是提醒他,曹雪芹是“老太太的命根子”,得要格外出力照应。

  锦儿则除此以外,还另有感想,回忆当年老太太一高兴,游“西园”,开家宴时,自己还轮不倒像秋月此刻为曹震案作的这种差事,抚今追昔,他不知道是该为自己庆幸,还是为秋月惋惜?

  “多谢,多谢。”曹震向为他斟酒的秋月说道:“你也坐吧,我有话要跟你说。”

  “是。”秋月答应着,只退后了两步,仍旧站着。

  “太太”,曹震转脸暗示,“这儿就咱们三个人好了。”

  锦儿微一颔首,从容不迫的将丫头老妈,都遣走了;然后亲手将中门关上,复回堂屋。

  曹震这时已狼吞虎咽的,先吃了几个“盒子”,填饱了五脏庙,举杯在手,向与秋月携手并坐在靠壁的大椅子上的锦儿说道:“我说个道理你听,你就知道秋月所说的那条路子,不能去走,一走会出事——”

  “你等一等!”锦儿拦住他的话,侧转着脸,小声将她与曹震为曹雪芹打算的经过,约略说了一遍,然后掀眉问道:“你说吧,怎么是皇上自己挂出幌子去?”

  “这个幌子要挂,就挂在雪芹身上。倘说皇上对圣母老太太的孝顺,自然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倒想过,请圣母老太太跟皇上说:找机会召见雪芹,出题目面试,赏他个正途出身,岂非美事?可是不行!”

  “不是皇上说‘不行’,使你说‘不行’吧?”

  锦儿的话犹未完,秋月便赶紧扯他的衣服:“你听震二爷说下去。”

  “也不是皇上说不行,更不是我说不行,而事情是明摆着有难处。”曹震仍旧平心静气地说:“你们总听过‘招试’这么一个名字吧?”

  锦儿连他说的是那两个字都弄不清初,秋月倒是听说过的,不过,他说:“我听老太太说过,康熙爷末后两回南巡,在江宁找读书人来当面考试,有一回就在制造衙门,都是老太爷招呼。到底是这么回事,有点儿什么好处,可就不知道了。”

  “好处多着呢!”曹震答说:“像雪芹那种身份,招试不坏,就会特赏一个举人,派在内阁中当上‘学习行走’。如果他肯上进,下一科会试,中进士、点翰林,老太太躺在棺材里,都会笑得爬了起来。”

  “你别瞎说八道!”锦儿大声呵责,但却忍不住笑了。

  “震二爷,”秋月虽也有些忍俊不禁,到底克制住了,“请你再往下说。”

  “总而言之,这决不是办不到的事。麻烦在哪里呢?在一定会有人问雪芹,你怎么会有这么一步运,是有人保荐呢?还是有什么奇遇,忽然让皇上赏识到你了?你们想,雪芹该怎么说?他向来自负光明磊落,要他说假话,他不会;就会,他也不肯。好,那一下,露了真相,犯了皇上的大忌,这场祸事还小得了吗?”

  “算了吧!”秋月有点不寒而栗的模样,“就当我没有说过那句话。”

  “而且,”曹震接着叮嘱,“大家最好从此不提这件事。”

  锦儿点点头,和秋月互看了一眼,彼此默默的在心里提醒自己,千万要记住曹震的告诫。

  “其实,出个名士也不坏。”曹震又说:“大家都看不起内务府,提起来总是一幅撇着嘴、斜着眼的样子,再挂两张假字画,弄个胖丫头往那儿一站,那,你就看他们损吧!”

  “不过净当名士也不行。”秋月又说:“至于跟了四老爷去收税,怕太太也不会放心。”

  “慢慢儿琢磨”。曹震突然兴奋了,“反正咱们曹家总不能像老太爷在的时候那么风光,总也还不赖。只要一切谨慎,不愁没有好日子过。”

  曹震居然能说这样的话,不但锦儿,连秋月也很高兴,看起来曹家真要兴旺了。

  经过萧福的安排,曹雪芹在步军统领衙门的监所,见到了冯大瑞。他带去许多食物,都是些肉脯、鱼干之类,不会坏的东西。但到的那里,觉得不妥,所以把那个细藤制的食篮,搁在门口,只拿出来一块汉玉,递给冯大瑞。

  “干吗?”

  “我娘送给你的。”

  “喔,”冯大瑞接过来一看,这块汉玉长只寸许,四方柱形,中间穿孔,一根古铜色的丝绳,直贯其中,下面结成一个篆文的寿字,上面还带个扣子,便于在腰际悬挂。玉的四面都有字,因为是大篆,冯大瑞一个都不识的。“太太怎么想起来,赏我一个佩件。”

  “这块玉名叫‘钢卯’,是避邪的。我娘也是望你平安的意思。”

  冯大瑞感激地要掉眼泪,将钢卯紧紧捏在手中,“我也不说什么了!”他说:“等我出去了,当面给太太磕头吧。”

  “大瑞,这回的事情,弄得很糟。”曹雪芹说:“阴错阳差,弄成僵局。偏偏方先生又忙不过来,只好让你在这儿委屈几天。不过我想也快了。”

  “喔,”冯大瑞露出一丝苦笑,“不过,这里倒也好,至少可以当个躲麻烦的地方。”

  曹雪芹不既作声,心想他违背了他们帮中交代要办的事,少不得有人来问罪;所谓“麻烦”,大概指此而言。

  正在琢磨该如何做答时,只见冯大瑞忽然将鼻子耸了几下,然后视线落在那食篮上。“芹二爷,”他指着问:“是吃得不是?”

  “不错。”曹雪芹答说:“是特为替你做的。我怕你误会,不想拿出来。”

  “既然是给我的,我可不客气,自己动手了。这几天饿得要命,”说着,他自己提了食篮,揭开盒子,抓了一块熏鱼往嘴里塞。

  “饭菜不好是不是?”

  “油水少了一点儿。”

  “这是我疏忽了。”曹雪芹心想,原以为有方观承照应,不至于受苦;那知道他还是跟一般犯人的待遇,没有什么两样。

  “芹二爷,”冯大瑞忽然停止咀嚼,“你刚才怎么说,怕我误会?我会误会什么?”

  “这些东西都是能搁些日子不会坏的,我怕你误会,以为一时还不能出去。”曹雪芹加重了语气说:“不出三天,你一定能出去。方先生的那幢要紧事,大概办妥了,该腾出功夫来办你的事了。”

  “是,是什么要紧事?”

  “这儿不便谈。”

  “好!我就不问。”冯大瑞复又大嚼肉脯。

  “大瑞,我还告诉你一件事;是我的事。”

  冯大瑞先不大在意,听说是曹雪芹自己的事,态度不同了,抬起眼来,很起劲地说:“一定是好消息?”

  “是这样的,四老爷放了芜湖关的监督,打算让我去管一个分卡;不过我娘还没有答应。”

  “为什么呢?太太是怕你没有人照应?”

  “也不仅如此,太太就我一个,自然有点儿舍不得。”

  “那也容易,把太太接到任上去住,不还是在一起吗?”

  曹雪芹心中一动,“对,”他说:“你这倒也是一个办法。”

  “芜湖是很大的一个水路码头,我哪儿也有几个朋友,芹二爷真的要去了,我会托我的朋友照应。”

  “谢谢,谢谢!”曹雪芹紧接着说:“我是要告诉你,如果能到芜湖,自然就能到金山寺,我可以去找老和尚,跟绣春见面,大瑞,这不是你说的好消息吗?”

  冯大瑞点点头,表情很沉着,看不出他此时心里是怎么在想。

  “如果我不能去,我另外还有个打算,我要替我娘写封信给绣春,让老何专程送了去。”

  “喔,”冯大瑞不免动容,“惊动太太出面写信?”

  “是的。”

  “打算写些什么?”

  “劝她回来。”曹雪芹说:“我娘亲自替你们主婚。”

  “不敢当,不敢当。”冯大瑞是真地感动了,捏着那块玉刚卯,低着头自语似地说:“我真不知该怎么报答了?”

  “也不用谈什么报答,只要你静下心来,听从我们的安排。大瑞,你能不能答应我这话?”

  冯大瑞考虑了一下,“我答应。不过,出了什么我没法儿办的麻烦,我就是白答应你了。”

  “如果是那样,我不怪你。”

  “好!就这么说。”

  叔侄俩家都有喜事,但苦乐各殊,曹震是踌躇满志,每天享受着亲友的祝贺、僚属的奉承,锦儿与翠保和衷共济,伺候的他称心如意,无丝毫后顾之忧。曹頫却大闹家务,为的是两妾一子,无法安排的妥当。曹頫是觉得只有带邹姨娘去,生活起居,才能舒服,而且谨言慎行,在芜湖与官眷往来,也不至于惹什么是非。可是季姨娘说什么也不肯,他说每一次曹頫有远行,总是邹姨娘跟了去,这回该轮到她了。遇到至亲去调停,只有她一个人的话,说到伤心处,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嚎啕不止,吓得调停的人避之唯恐不速。

  当然,马夫人必不可免的成了仲裁者,无可奈何之下,她只好说:“要带都带,要不带都不带。”可是棠官在圆明园护军营当差,也未娶妻,不能没有人照应。邹姨娘倒很贤惠,隐约表示,万一季姨娘一定要跟了去,她留在京里,当然会照料棠官,只是曹頫执意不可。

  “知子莫若父。”他说:“棠官愚而狡,邹姨娘管不住他;甚至会欺侮他的庶母。只有他生母在这里,他念着母子之情,还肯听她几句。”

  “那么,”马夫人说:“索性把棠官也一起带了去。”

  “办不到的,在外的子弟,到了成年还要送进京来当差;哪有已经成年了,而且正在京里当差,倒说又跟了出去吃现成饭的道理?”他加重了语气说:“且不说旗下没有这个规矩,就有这个规矩,我也不能这么办。到了芜湖,我要顾公事,就顾不到他。税关又是有名的一个大染缸,到了那里,受奸人引诱,狂嫖滥赌,不但毁了他自己,连我一条命都怕要送在他手里。”

  “那就没法子了,只有都不带。”

  曹頫想了一下,顿一顿足说:“都不带。反正这个差事,两年就有人‘派代’,起居不甚方便,也就算了。”

  一场风波,总算不了了之。可是,这一来,曹頫就觉得更有带曹雪芹去的必要;特的托锦儿来做说客,马夫人觉得十分为难,将曹雪芹、杏香、秋月都找了来,一起商量。

  先问曹雪芹自己,他说:“我听娘的意思,娘舍得我就去,不放心,我就不去。”

  “这意思你是愿意去的?”

  “也不是我愿意。”曹雪芹答说:“我是看娘今年以来,身子健旺的多了,我趁这机会去历练历练,也帮了四叔的忙。不过,还是要听娘的意思,娘不叫我去,我就不去。”

  “我不叫你去,你心里一定会怨我。”

  “决不会!”曹雪芹斩钉截铁的,“如果那样,我还成个人吗?”

  这句话使马夫人深感安慰,便又问道:“杏香,你怎么说?”

  “这里,哪儿有我的话?”

  “不要紧,你说好了。”

  “我想,”杏香很谨慎的答说:“四老爷也是无奈。太太不叫芹二爷去,只怕会觉得对不起四老爷,心里有那么一个结,也是件很难受的事。倒不如作个人情,反正第一,太太的身子一天比一天硬朗,芹二爷在外面能放得下心;他能放得下心,太太就能放心。第二,四老爷不说了,至多两年工夫,就有人去接替;家里有秋姑、有我,还有锦儿奶奶,陪着太太多想点玩的、吃的花样,两年不过一晃眼的功夫。”

  马夫人为她说的心思活动了,不过,“你当然要跟了去,”他说:“不然我就更不放心了。”

  “娘。”

  曹雪芹刚喊的一声,便让锦儿拦住,“你别说了。杏香当然要跟了你去。”他说:“不过,你得把孩子留下来陪太太。”

  “孩子谁带呢?”马夫人问:“秋月?”

  “太太也是。”一直未曾开口的秋月,是埋怨的语气,“莫非从前芹二爷,我没有带过?”

  “那已经是他六、七岁的事了!”马夫人紧接着说:“好吧,我想你总也带的下来。”

  “还有我跟翠宝呢!”锦儿做了结论,“就这么办吧!等雪芹回京,再替太太报个孙子回来。”

  于是全家从这天起就开始为预备曹雪芹远行而大忙特忙了。他本却不在意,关心的是冯大瑞;去见了方观承两次,第一次说事情快办妥了,第二次去不曾见着。隔了两天,正待第三次去探问消息时,哪知方观承下那派人来请了,不同寻常的是,约在鼓楼大街平郡王一个秘密的治事之处相见。

  这个地方曹震去过,曹雪芹只是听说,并为一履其地,跟着来人到了那里,首先使他惊异的是,一进垂花门就遇见冯大瑞,刚想出口招呼,只见冯大瑞撮两指放在嘴唇上,曹雪芹便只好装作不识了。

  “雪芹,听说你要跟四叔到芜湖去。”方观承问:“有这回事没有?”

  “是。”曹雪芹答说:“家叔单身赴任,要我跟了去照料,是义不容辞的事。”

  “你能不能找个什么理由,请你四叔先走,你说你随后赶了去,行不行?”

  曹雪芹不敢即时答应,先问一句:“方先生能不能多告诉我一点儿?”

  像这样问话,便知他胸中很有丘壑,方观承越发有信心,“雪芹,我还是想找你替我办事。”他说:“这一次是咱们俩在一起。”

  “是。”曹雪芹问:“是在京,还是出京?”

  “出京”。方观承答说:“咱么沿运河一直走了下去。”

  “那不就要到杭州了吗?”

  “不错,是到杭州。不过,你也须不必陪我走到底,到了扬州,你有长江经江宁到芜湖去好了。”

  曹雪芹默默将行程计算了一下,有运河南下到扬州,往南辰州,濒临长江,南岸既是金焦,不正好去访绣春吗?转年到此,就不再到考虑了,“方先生”,他说:“我准定奉陪。不过大概什么时候可到芜湖?得有个日子,跟家叔才好说话。”

  方观承想了一下,“最晚不会过端午。”

  那就是说,大概在两个月以后,曹雪芹点点头,觉得有句话不能不问,“方先生,你能不能见告,我追随左右是要干点儿什么?”他紧接着解释,“我略有自知之明,如果是我干不了的,应该早说,否则临时会误事。”

  “当然是你干得了的。”方观承沉吟了一会说:“咱们既然共事,当然要坦诚相见。不过,这不是三言两语谈得完的,我找个人跟你细谈。”

  “是。”

  “未末申初,你在报国寺杉树下面等着,自有人会来找你。”

  “此人认识我吗?”

  “你也认识他。”

  相于一笑,都不必再说了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