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海望是正黄旗人。八旗各有防区,正黄旗在内城东北地带;由西南往东北,费时甚久,近午方到。京城拜年,向来只是到门投贴,主人只坐在车上,都有长随跟门上去打交道。所以海家门前的仆役,一见曹頫带着曹雪芹从车上下来,先就注意了;及至看清楚是曹頫,便有个飞快的奔了上来。曹頫认识他,使海旺的贴身跟班长福。到的走近了,长福先请安贺年;等站起身来,紧行两步,开口说道:“大人天不亮就进宫照料去了,临走的时候,特为把我留下来,专等曹四老爷。”

  “喔,喔,”曹頫急忙问道:“是有什么话交待呢?”

  “是的。大人交待:曹四老爷如果来了,请留下来,大人回来了,有要紧话说。”

  “好!”曹頫沉吟了一会,指着曹雪芹说:“这是我侄子。他刚从热河回来,也有时跟海大人回。我让他一起留下来。”

  “是,是。”门上弯腰做个肃客的姿势,“曹四老爷跟侄少爷请。”

  引入花厅,有海家的总管来正周旋着。海望回来了,见面先相互贺了年,接着,曹頫便为曹雪芹引见;一说了名字,海望立即显出很注意的神情。“这位令侄,我还是初见。”海望随即直接向曹雪芹问话:“世兄是哪天回来的?”

  “昨天午后。“

  “喔,我听说圣母老太太跟世兄很投缘。”

  “这怕是误传了。”曹雪芹记起傅太太的话,故意否认,“我只是承家兄之命,去传过两三次话而已。”

  “是这样子?”海望略有失望的神色,“那么,你这次回来,跟圣母老太太去辞行了没有?”

  “理当如此。”

  “圣母老太太有什么话跟你说?”

  “没有。”曹雪芹紧接着说:“不过傅太太倒是托我捎了信,我已经面禀家叔了。”

  这就表示他的话到此为止,以后改由曹頫发言了。于是曹頫将傅太太希望再派个人去的话,细细说了一遍,特别声明,平郡王还不知道,请他转告。

  海望对曹頫的处置,甚为满意;“曹四哥,你真是识的轻重缓急。”他说:“圣母老太太的事,耽误不得。派人去的话,也不必提了,说不定就在这几天,恐怕还得曹四哥吃一趟辛苦。”

  “是——?”

  “托日子而已。”

  这就尽在不言中了。曹頫点点头问说:“是不是要先跟舍侄说一声儿?”

  “我已经写信给通声了。”海望又说:“奉迎的差使,仍旧是曹四哥的;不过太辛苦了。”

  “这是应该的。”

  “这趟差事办妥当了,当然也有个‘保举’,不过是不见明文,真正的密保。曹四哥,你还是回内务府来吧!我保你当‘堂郎中’。”

  曹頫现职工部员外,调升内务府郎中,而且是“堂郎中”,简直可说是一步登天。“七卿”——六部加理藩院,与内务府都有郎中的建制,掌印的郎中,为一司之首;唯独内务府有“堂郎中”的名称,实际上是内务府的总办,内务府大臣都是兼差,不常到府,“堂郎中”便是内务府的当家人。这个缺若是圣眷隆,机会好,一年弄个几十万银子是稀松平常的事。不过,这也是有名繁难的一个缺。曹頫自治才具平常,而且存着持盈保泰的想法,当即说道:“海公的盛意,感何可言。不过,自知驽钝,不足当千里之任;将来有伤海公的知人之明,反为不美了。”

  “你也别谦虚,到时候看吧!目前,我就只有一句话,请曹四哥委屈,得把铺盖卷儿打好在那儿,说走就走。”

  “是。”曹頫问道:“海公特为叫人等我,就是交待这件事?”

  “是的。”海望说道:“你们爷儿俩就在我这儿吃煮勃勃吧。不过,我家是按宫中的规矩,素馅儿的。”

  旗人管饺子叫煮勃勃;海望是椒房贵戚,所以遵循宫中的规矩。曹頫因为有“说走就走”的差使,决定回家去预备行李,婉言辞谢,带着曹雪芹走了。

  “我明儿给你想去贺年。今天你先说一声儿。”

  “是。”曹雪芹问道:“四叔明天什么时候来?我好找人来陪四叔喝酒。”

  “中午吧。”曹頫又说:“你是回家不是?我先送你。”

  “我去看震二嫂。”

  锦儿家过年很有气派,年前“扫房”,收拾得焕然一新,请砖地用锯木屑和水一遍一遍扫,扫得油光闪亮。祖宗的喜容,高高挂起,披着绣花桌围的长供桌,摆一幅簇新的五供,一座五尺高的香斗,从半夜点起,至今未息。最显眼的是堂前的“天地桌子”前面,所点的那支,从喇嘛庙里买来的藏香,粗逾拇指,高可丈余,就不是寻常人家备办得起的。

  “拜年,拜年。”

  曹雪芹一面嚷,一面往上房走;锦儿与翠保双双迎了出来,锦儿穿的是元青宁缎,大毛出风的皮袄,下着大红湖绉百褶裙;翠宝却是旗装,但既不着“花盆底”,也不带“两把头”,倒是松松的梳了个“燕尾”,那模样有点儿不伦不类,曹雪芹不由得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锦儿问说。

  翠宝初换旗装原有些不自在,一看曹雪芹的神情,便既说道:“是二奶奶的主意。”

  “我不问是谁的主意,要换就好好儿换,别弄得三不像。”

  “什么叫三不像,是满汉合璧。”锦儿紧接着问:“昨儿你叫人送我们二爷的信来,我才知道你回来了。怎么事先也没有个信息?猛古丁就来了。”

  “原是临时起意。”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为赶回来看看你们。”

  “哼!别捡好听的说了。”锦儿问说:“你从哪儿来?还没有吃饭吧?”

  “跟四老爷看海公去了。他倒是要留我们吃素馅儿的煮勃勃,四老爷要赶回去收拾行李,所以辞出来了。”

  听说曹雪芹尚未吃饭,翠宝便转身下厨房,锦儿将曹雪芹延入起坐间,孩子们来拜年,哄着玩了一阵,才得清静下来闲谈。

  “怎么四老爷又要收拾行李了呢?”

  “还不是那个差使,听说只是拖日子了。海公当面通知四叔,不定什么时候,说走就得走。”曹雪芹又说:“看起来,震二哥也快回来了。”

  “我倒宁愿他晚一点回来。”

  “为什么?”

  “过年他不在家,客就少了;就有客也不必留饭,省好些事。”

  “我看这个场面,就震二哥不在家,也清闲不了。”

  “幸而有翠宝。”锦儿放低了声音,且有些埋怨的语气,“为劝她改旗装,我费了好些唾沫,好不容易把她说动了,让你这一笑,她一定又不愿意了。”

  “锦儿姐,”曹雪芹不解的问:“你为什么劝她改旗装?”

  “过年了,我穿红裙她不能穿,她虽不说,我知道她心里委屈,而且我也觉得别扭,所以我劝她改旗装。”

  “你们俩和睦是再好不过的事。”曹雪芹很高兴得说:“震二哥真是走运了!这趟差事下来,还得升官。”

  “她升不升都无所谓,只要常有差使能维持这个局面就行了,倒是你,”今儿皱着眉说:“打今天起,你二十六了,还是白身;你就不爱做官,也得想想,将来怎么替太太请一幅诰封。”

  这件事是曹雪芹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但随即想到圣母老太太这条路子,便既说道:“如果只是替太太请一幅诰封,容易;我还有一两个人可求,弄个虚衔,太太的诰封不就有了吗?”

  曹雪芹小小不大;正好翠宝来通知,饭已经开出来了,便将这件事扯过去了。

  “你们吃了吗?“

  “没有吃,可也算吃过了。像我们,年下哪有正正经经吃一顿饭的,饿了随便找点东西就凑付了。你一个人吃去吧,马上就有一拨客来,我得去预备预备。”

  “交给我吧!”翠宝接口,“你陪芹二爷聊聊,也听听咱们二爷在那儿干些什么。”

  这一下倒提醒了锦儿,陪曹雪芹吃饭时,便问起曹震的情形,当然,最关心的是可曾拈花惹草?

  “你以为那是什么地方?那是人家的庄园,打哪儿去拈花惹草?”

  “我也不过随便问问。”锦儿笑道:“你就这么护着他。”

  “倒不是我回护他。”曹雪芹说:“震二哥现在办事越发周到了。这回的功劳,大概都会记在他头上,今年一定升官,说不定还是很掌权的缺。”

  “你怎么知道?是什么掌权的缺分?”

  曹雪芹的看法是,海望要保曹頫当内务府堂郎中,曹頫怕器满易盈,心存谦退;这一来当然就要提拔曹震,不但会升为主事,而且还往多半会把他留在身边办事。军机大臣的亲信,自然会补一个掌权的缺。

  听他谈得津津有味,锦儿不由得奇怪,“你自己不爱做官,对人家做官倒是挺关心的。”她困惑的问:“我就不知道你心里到底是怎么个想法?”

  “人各有志,我不爱做官,是受不管那拘束;四叔也不是做官的人,所以我赞成他退守。震二个不同,她爱做官,也会做官,正好弥补我的短处,所以我格外关心。再说,她得了好缺分,不大家都好吗?““这倒也是实话。不过,你不做官干什么呢?就这么浪荡一生?”

  “逍遥自在,浪荡一生也不坏。”

  “唉!”锦儿叹口气,“真有你的。”

  见此光景,曹雪芹自觉有负她的期望,不免歉然,为了安慰她,便又说道:“我虽不做官,可不是不愿意做事。像这一回,四叔要我跟着去办笔墨,我不也去了吗?将来震二哥要我替她办事,只要不受名义的拘束,我还不是一样尽心尽力。”

  “这才是!”锦儿高兴了,“你的见识到底比他们高,有你帮着他,他就升了官,我也放心。”

  “怎么?震二哥升了官,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怕他爬得高,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怕他爬得高,摔得重啊!”

  “不会的。家有贤妻,就不会有祸事。而况,翠宝姐又跟你同心协力,还怕管不住震二哥?”

  “这也难说得很。”锦儿又说:“好在有你替我做耳目。”

  曹雪芹笑一笑问道:“你要我替你坐哪方面的耳目?”

  “你别笑!”锦儿正色说道:“你以为我怕他在外面玩不正经的女人,要你替我做耳目?不是的。我是怕他办事离谱,用不该用的人,拿不该拿的钱,再栽上一个大跟斗,怎么得了?雪芹,你得答应我,倘有这种情形,你一定得劝他;哪怕弟兄翻脸,你也不能马虎。你们弟兄为这个翻脸,我一定站在你这边,四老爷也一定会说你做的对。”

  一番慷慨陈词,使得曹雪芹肃然起敬;心里在想,当初震二奶奶若有锦儿的见识,又何止于落得个抄家的命运?感旧伤逝,思绪如潮,竟忘了回答锦儿的话。

  “雪芹,”锦儿哪知他的心情,微带不悦的问道:“怎么,你答应不下来。”

  “不,不!”曹雪芹急忙否认,“我一定找你的意思办。”说着,举起杯来相敬。

  锦儿也陪他干了一杯,复又嘱咐;“有什么事,譬如看他情形不大对,你知道了告诉我,我知道了告诉你,咱们先私下商量着办。你看好不好?”

  “好!”曹雪芹忽然想起一件事,“明儿中午四叔要到我哪里来吃饭,你来不来?”

  “怎么不来?原就打算好的,年初二到四老爷那里打个转,就来陪太太一天。”

  第二天锦儿带着孩子很早就到了;马夫人问翠宝何以不一起来?锦儿看着曹雪芹笑了。

  “怎么回事?”秋月奇怪的问。

  “她怕雪芹笑话他。”

  这就越发令人不解了,不过曹雪芹是猜得到的,“今儿你出的新鲜主意,”他说:“让翠宝姐换了旗装,不过就穿一件袍子,头上、脚下满不是那回事,不伦不类,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接着,锦儿说了不愿让翠宝觉得委屈,所以劝她该换旗装的缘故。这是名分所关,没有人能说让翠宝也着红裙,不过,曹家一向都是汉装,加上一个穿旗袍的在内,显得刺眼,却必须得想办法。

  大家心里都这样在想,不过办法到最后是秋月想出来的,“锦二奶奶”,她说:“你肯委屈一点儿,他就不觉得委屈了。”

  “喔,”锦儿问说:“要我怎么委屈。”

  “你不着红裙,跟她穿得一样,不就不显了吗?”

  “对!这话很通,”锦儿颇有从善如流的雅量,“把你的裙子借一条给我,我马上就换。”

  秋月笑道:“我只有一条裙子,只穿过两回,可舍不得借给你。”

  按大家族的规矩,青衣侍儿本无着裙之理,只以秋月的身份不同了,马夫人特为作了一条新裙子给她,而且鼓励她穿着,但几年以来,她却只穿过两回。其中的缘故,锦儿明白,心中一动,正要开口有所陈说时,只听桐生在中门外大声传报“四老爷来了。”

  于是曹雪芹迎了出去,将曹頫引入堂屋,先是他为马夫人贺年,然后秋月与杏香来为他拜年。进而一早已经到他哪里去过了,此刻只是侍坐,不许行礼。

  曹頫在马夫人面前,大为夸赞侄儿,雪芹如今真是老练的多了,他说:“这回亏得有他,不然怕要大费周章。”

  “那还不是四叔教的。”马夫人谦虚地说:“常跟四叔在一起办事,总能学点儿东西。”

  “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曹頫说道:“乌二小姐依旧待字闺中。这回在热河,凌都统还提起,他说,乌二小姐对王府那面的顾虑既然没有了,不妨旧事重提,他很想做这个媒。二嫂,我看这件事,很可以办。”

  听得这番话,最感兴趣的是锦儿,“原来乌二小姐还没有人家。”她问:“四老爷这回看见她了没有?”

  “人在吉林,我怎么看得到。”

  “乌都统升了吉林将军了。”站在她身旁的秋月,为她解释。

  “喔,”锦儿没有再说话,只看着马夫人。

  一屋子的人,视线都集中在马夫人脸上,她却只注意杏香的神色,看她只是关切,别无异样的表情,方始徐徐答道:“这件事得好好儿核计。也许咱们愿意,人家倒不肯呢?先得看看乌二小姐本人的意思?”

  “我去!”锦儿自告奋勇。

  秋月知道马夫人的话含蓄,其中有许多不便在大庭广众之间谈的情形,因而推一推锦儿说:“你先别起劲,将来少不得有你的分;只怕来回跑还不止一趟两趟。”

  这就连曹頫都听出来了,这头婚事之中,有许多障碍在。于是他的热心也减低了,说一声:“大家慢慢核计吧!”便既丢开了。

  接下来的话题,仍旧是在曹雪芹身上。曹頫认为只有做官才能荣宗耀祖,光大门楣,这个根深地固的想法是不会改的。但要做怎样的一个官?却与一般内务府出身的人,有不同的见解。他觉得做官不是勤劳王事,就是为民兴利;内务府那种只想能派阔差使,不管哪种差使是多么卑微萎缩,向他的一个堂兄曹颀,派在乾清宫茶膳房,当茶房总领,而且因为“皇上所用奶茶,与主子、阿哥等所用奶茶不同。”为总管太监奸告而受处分,在曹頫就觉得是非常屈辱的一件事。因此对于曹雪芹不愿从内务府去讨出身,在他不以为非。官总应该做,要走一条正路;多少年来,它不是对曹雪芹提出这样的督责,只以曹雪芹一见八股就头痛,以至每一次都无结果。可是,曹頫并不死心,这天又踢了起来。

  “要论你肚子里的货色,应该两榜出身,无奈你视诗文如仇敌,以致蹉跎至今。雪芹,”曹頫脸上忽然出现了罕见的诡谲的神色,“你要是有志气,何不克敌致果?”

  “四叔,”曹雪芹问道:“你是要我习武事,立军功?”

  “非也,非也!我是说,你既然是诗文如仇敌,就要把它打倒、降服,让时文怕你,你不要怕时文。”

  这一说,大家都笑了;锦儿尤其欣赏,老实说道:“二十多年,从没有听四老爷说古这么风趣的话。”

  站在一旁的秋月,便鼓励曹雪芹:“芹二爷,何不听四老爷的话,发个狠心,降服了时文,先当秀才,后中举——”

  “联捷成进士。”曹頫接口说道:“那时候你不必怕时文,时文也不必怕你,两不往来了。”

  “我是不懂什么,”马夫人叶开口了,“从前听老太爷说过,学政对旗童总是从宽的,八旗的根本在骑射,文字上马虎点,不要紧。”

  曹雪芹对曹頫的要求,一向采取虚与委蛇、不了了之的办法;但母亲也如此说,却不能不立刻表示态度,否则便是默认,默认既须做到。

  “进了学,能不能中举人可没有把握。‘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所以,‘场中莫论文’,进了学不能中举人,全家就都麻烦了。”

  “别胡说八道!”锦儿首先驳他,“有什么麻烦?”

  “秀才每年有岁考,又有科考,欠考要补考,不补会革秀才,求荣反辱。那时候每年要忙一次。”

  “不要紧。”秋月接口:“一年忙一次算得了什么?”

  “那时白忙,考好了,至多补个廪生,替新进学的人作保,可以赚几文,咱们又不在乎这个。烤得不好,麻烦多多,何必让老太太替我担心着集?”

  曹雪芹这话自然有些过甚其次;锦儿听出来有些不大对,却无从指摘,只看着曹頫,希望他能驳他。

  曹頫倒是开口了,但非驳斥;“雪芹,”他说:“我看你去捐个监生吧!”

  成为监生,便有负秋闱的资格,而不必受秀才岁试之累,曹雪芹无法拒绝,但也不愿马上接受,只说:“让我想一想。”

  “好吧,你仔细想一想。”

  听得曹頫这样说,最热心的锦儿也就不便再说什么了。

  等曹頫辞去以后,锦儿、秋月,还有曹雪芹,都聚集在马夫人的屋子里,谈论乌家那头亲事。谈来谈去,一无结果。锦儿极力赞成,马夫人认为乌二小姐并非佳妇,但仍应访求淑女,秋月很少说话,但意向偏于曹雪芹,而曹雪芹的说法很新:“一动不如一静,”当然,他跟秋月都有一个不便说出来的顾虑,怕因此会伤了杏香的感情。

  吃完晚饭,送走了锦儿,曹雪芹回到梦陶轩,杏香照例替他剔亮了书桌上的灯,沏了极酽的茶,预备他看书;但曹雪芹却有些意兴阑珊的模样。

  “怎么了?”杏香问道:“是有两件大事要想?”

  曹雪芹愣了一下,等会过意来,方始答说:“只有一件大事。”

  “那一件?”杏香平静得问:“终身大事?”

  “不是。四老爷要我捐监生。曹雪芹是个监生,说出去多难听。”

  “这是你多心。不见得监生个个是‘儒林外史’上的严监生。”

  “还有一层。既是监生,少不得要下场,子午卯酉,三年吃一回辛苦;逢恩科还多受一回罪。何苦?”

  “逍遥三年,只吃一回辛苦,也抵的过。我劝你听四老爷的话,省得大家都为这件事提你操心。”

  “等我核计、核计,咱们不谈这个了。”

  “那么谈乌二小姐?”

  “这也没有好谈的。”

  “谈谈怕什么?”

  “你别说了!”曹雪芹忽然变得粗暴,“烦人不烦人?”

  原来是曹雪芹自己心烦。他是突然回忆道乌二小姐当初冒称“乌二公子”来看他的情形;海虎绒“两块瓦”的皮帽;玄色贡呢的“卧龙袋”;灰布面“萝卜丝”羊裘;踩一双薄底快靴,从头到脚都记得很清楚。“我是乌云娟!”还有:“你不是抱怨,我快把你‘烤糊了’,也看不见我的影儿,如今我在这里,你尽看吧!”那些爽脆俏皮的话也似乎响在耳际。但使得他心烦的事,发现乌云娟双颊以下,鹅蛋脸、长隆鼻、菱角嘴,无一不像绣春。

  绣春呢?存亡不知!如果活着,是怎么个境况;倘或死了,可又埋骨何处?越想越烦闷,却又无可与谈的人,能一倾积郁;不由得就有托诸吟咏的欲望。于是取出来一张花笺,掀开墨盒,却已冻成墨冰,忍不住只管怨声:“墨盒冻住了,也不管。”

  杏香不敢回嘴,只说:“你要写什么?我替你研磨。”

  听得她柔声回答,曹雪芹才发觉自己的态度不好;不过这时候却没有道歉的心情,只是自己拿着墨盒到火盆上去烘。只为心里在构思,便注意不到手上;突然发觉墨盒很烫,一个把握不住,墨盒掉在火盆,扬起一蓬火星,情急之下,伸手要去抢救,却让眼明手快的杏香,一掌将他的手打到一边。

  “你存心给我找麻烦不是?大正月里,烫伤了你怎么见客?”

  这一打一骂,倒把曹雪芹的一怀郁闷都驱散了,“都怪你不好!”他笑着说:“如果你常常烘一烘,或者拿它坐在热水碗上,我怎么会失手?”

  杏香不答,拿火夹子将墨盒挟了起来,咕哝着说:“明天又害我得费功夫去擦。”

  “何必你自己擦,交给丫头不就完了。”

  杏香依旧不理他的话,拿块抹布裹着墨盒,掀开盖子看了看说:“冻倒是化了,你要写什么就写吧!”

  “我想做两首诗。”

  “好吧!题目是‘新春试笔’,你把打翻墨盒子这回事写在里面。”

  曹雪芹笑了,“这可是极新鲜的题材,”他说:“不过犯不上去花心思。”

  “为什么?”

  “就刻画得再工,又能说出个什么道理来?”

  “做诗莫非都要有道理?”

  “要有寄托;有寄托就是道理。”

  “好吧!我看你寄托点什么?”

  这一来,曹雪芹起了戒心,怕他看出心事会追问,便有些踌躇了。杏香心想,这一做诗,纵非苦吟终宵,大概总要到午夜,便在火盆上续了碳,又备了酒和佐酒肉脯干果之类,用一张下安活轮的乌木方几,一起推到曹雪芹面前。

  “多谢,多谢。”曹雪芹说:“你陪我喝一杯,难得良宵,咱们好好儿谈谈。”

  “你不是要做诗吗?”

  “也许跟你谈谈,能谈出一点儿诗才来。”

  杏香便去添了一幅杯筷来,拿“自来得”的银壶,替曹雪芹斟满一杯烫热的花雕;她自己只喝补血的红葡萄酒。

  “咱们谈谈乌二小姐,好不好?”

  “怎么又要谈她?”

  “你不是要觅诗才吗?”杏香平静的答说:“谈她,一定要谈出许多诗才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你想想光是这两句诗里面,有多少可写的东西?”

  曹雪芹听得这话,心生警惕;不知道她对自己的心事,猜到了多少?不过有一点是很明显的,如果一味规避不谈,倒显得情虚似地,应该大大方方的谈,才能去除她无谓的猜疑。于是他说:“你既然对她有这么大的兴趣,那就谈吧!”

  “听说,”杏香问道:“乌二小姐有一次来跟你负荆请罪,那是为什么?”

  “何至于负荆请罪?她一位素在深闺的小姐,有什么开罪我的地方,需要负荆?”曹雪芹问道:“你当时也在那里,何至于有此不经之问。”

  “我虽然在那里,可不知道你金粟斋的事。”杏香又说:“象乌二小姐来看过你,我就不知道。”

  “现在你知道了,”曹雪芹说:“向来是桐生告诉你的。”

  杏香却是听桐生所说,但怕曹雪芹因此责备他多嘴,因而推在秋月身上,曹雪芹对秋月不管做了什么,都是谅解的。

  “秋月告诉你的?”

  “你可别去问她。杏香说道:“一问倒像她好谈是非似的。”

  “说过就丢开了。我去问他干什么?”

  杏香点点头,却又跟他分辨,“你说‘丢开了’,恐怕不见得吧!”她说:“那头亲事本来已经成功了,只为阿元的缘故——”

  “你是怎么回事?”曹雪芹大声打断他的话,“诚心让我不痛快不是?”说完,曹雪芹将杯酒,一下子都吞了下去。

  “你别气急!”杏香提壶替他斟了酒,依旧从从容容地问道:“你想不想听我心里的话?”

  “你说呢?”

  “这么说是想听我心里的话。那么我跟你说了吧,你最好明媒正娶一位二奶奶。你不娶,倒像是我亏欠了你什么似的,每回太太谈到你的亲事,我就有那种念头,实在很不是味儿。”

  原来是这样一种心思!曹雪芹觉得是错怪她了,态度也就不同了,“那是你自己多心!”他说:“我不娶也不尽是因为你的缘故。”

  “‘不尽是’,多少总是吧!“

  曹雪芹不答,慢慢喝着酒考量;好一会才说:“你最好聪明一点儿。对这件事置之度外,让我自己来料理。”

  “你这话,我不大明白。”

  “我倒已经很明白你心境了。”曹雪芹说:“你是怕人背后议论你,阻挠我正娶。这样忧谗畏讥,正好证明了你的贤惠。如果我要成全你贤惠的名声,照你的意思去办,取来一个像你这样贤慧明达的,在我固然是一件好事,娶得不好,你会悔不当初,可也害了我。”

  “我也不管是为我自己;也为的是你。像这样没有一位掌印夫人,说出去总不大好。”

  “我又不想做官,要什么‘掌印夫人’?”曹雪芹又说:“这件事,你不必管,让我自己来料理。如果有人在背后议论你,你就说你劝过我几次就是了。”

  杏香想了一下问:“那么,你是怎么料理呢?”

  “我慢慢儿物色。真有贤惠的,能像你这样子气量大,不至于面和心不和,让我夹在中间为难得,我当然也愿意。你知道的,我又不是想吃冷猪肉的人;能坐拥娇妻美妾,何乐不为?”

  “什么?”杏香问道:“什么冷猪肉不冷猪肉?”

  “是朱竹垞说过得——”

  曹雪芹将有人劝康熙年间大名士朱彝尊删去集子中的风怀诗,朱彝尊表示不想吃两芜的一块冷猪肉,意思是并不期望身后能以道学的身份配享文庙,何妨保留绮情艳语的风怀诗的故事,细细讲了给杏香听。

  这就表明得很透彻了,“你是这样料理,我当然求之不得。”杏香很欣慰地说:“不过你要把你自己的话,记在心里。”

  “不劳费心。”

  曹雪芹觉得话说开了,心里很痛快,酒兴也就更好了;正当陶然引杯时,丫头来叩门来报:秋月找人来请:“请芹二爷上太太屋子里去。”

  曹雪芹心中一跳,看钟上指针已近”子正“,越发惊慌;是出了什么事,需要午夜召请?

  “你沉住气!”杏香已经猜到了,“大概是太太发病。”

  赶去一看,果不其然。原来马夫人的哮喘病,始终未曾断根,一遇外感,就容易复发;不过这回来势很凶,喘得格外厉害,痰恿气逆,满头大汗,张口急喘,声达户外,只不断地从船声中涌出一个“渴”字,但倒了温茶来却无法下咽。

  看母亲那种痛苦的神态,曹雪芹恨不得能以身替代;到还是杏香比较沉着,跟秋月商议,平时常青来看的杨大夫,住在宣武门外,城门还没有开,就开了一时也请不来,只有找何谨来救急。

  “已派人到四老爷哪里去请了。”秋月答说:但快八十岁的何谨,在曹頫那里养老,如此深夜,必已上床,上了年纪的人,行动迟缓,也非片刻可到。““这样,”曹雪芹矍然而起,“我去一趟,把太太的病情告诉他,反正老毛病他也清楚,等他开了方子,我顺便就抓了药回来。”

  “对,对!只有这个办法,”杏香催着说:“你赶快带了人,骑着马去吧!”

  听得这一说,马夫人喊的一个“不”字,又连连摇手,却已气喘太急,竟无法说话。

  “太太,慢慢儿说。”秋月一面替她揉胸,一面说道,“你别心急,越急越说不出来。”

  马夫人好不容易才断断续续说了三个字,却只有秋月听得清楚。

  “芹二爷,太太交待:‘别骑马’,真的,别骑吧,深更半夜,你心里又有事,别摔着了。”

  病得如此,还仍是为爱子操心,曹雪芹几乎掉下泪来,急忙回过身去答说:“我不骑马,我走了去。”语罢,一掀帘就走了。

  “多带两个人,点大灯笼;是派车去接老何的,也许路上就遇见了。”秋月赶出来大声关照。

  猜得不错,果然在半路上遇到接何谨的车子。停车相见,曹雪芹将马夫人的病情说了一遍,问他应该如何处方?“老何,”他说:“你把方子告诉我,我去抓药,你赶紧做了车去看太太吧!”

  “芹官,这病要开痰路,方子我跟你说了,你也记不住。”何谨沉吟了一下说道:“不如我到药铺子敲门去抓药,你先回去,安慰太太,说这病有把握,服了药,痰一出来,马上就平下去了。”

  于是曹雪芹返身急步,气喘吁吁的赶回家,拿何谨的话来安慰母亲。其实只要他一回来,马夫人就觉得安慰了,因为桐生曾堕马受伤,这件事使得马夫人大为警惴,每回曹雪芹骑马出门,她总是惴惴然的,一到晚上,更为不安,必得等到爱子安然归来,才能放心。此刻见曹雪芹脸红气喘的神态,知道他守着她的告诫,并未骑马,自感欣慰。

  不一会,何谨到了。带了一大包药;原来他听曹雪芹叙述病情以后,如何对症下药,虽已大致了了,但毕竟需诊断以后,才能处方,因而将治哮喘痰恿有关的药,都带了来;将“望闻问切”四个字都做到了,方始要了巴秤子,亲自量药,交秋月去煎。

  其时四更已过,忽然来了个不速之客,是曹頫赶了来探望病情。他存着一点私心,如果海望有通知来,需立刻启程去接圣母老太太,他打算仍旧带着曹雪芹作助手,倘或马夫人病重,曹雪芹必须侍奉病榻,他心里的打算就要落空,因而不能不关切。不过他不便进马夫人卧室探望,只在堂屋中做;曹雪芹告诉他说:“刚服了老何的药,仿佛很对症,哮喘不那么厉害了。”

  “喔,药方呢?”

  何谨已补开了脉案,开的药是枳壳、杏仁、前胡之类;曹頫也曾涉猎医术,略知方脉,当下与何谨谈论,意见都差不多。“四老爷请宽坐,”何谨说道:“我在进去看一看。”

  到了马夫人卧室,只见哮喘倒是减轻了,痰涌如故,喉头“呼呼”作响。当下叫秋月与杏香扶住马夫人的上身,略向前倾;他自己亲自拿一具磁面盆,捧在病人胸前,吩咐秋月与杏香,轻轻拍背。拍了有二、三十下,只见马夫人口一张,痰涎大吐;何谨连声说道:“咳,咳!”马夫人便大咳特咳,将眼泪都咳了出来,吐出半盆的痰涎,气舒而不逆,双眼中顿时有神采了。

  杏香去取了水来,一面伺候马夫人漱口,一面笑道:“何大叔,真是有手段。”

  “太太胸口觉得怎么样?”何谨问说。

  “有点儿发空。”

  “喘呢?”

  “还有一点儿。”

  “不要紧。我在开一张方子。”说完,转身而去。

  马夫人点一点头,向秋月问说:“是不是四老爷来了?”

  “是的,在堂屋里。芹二爷陪着说话呢。”

  “你去一趟,说我好多了,给四老爷道乏。”马夫人又说:“你也该预备点心才是。”

  “是的。”秋月答说:“我也想到了,只为太太这里离不开,所以没有理会这回事。我马上去预备。”

  “秋姑,你去吧,这里都交给我了。”杏香觉得人少事多,应该各有专责,才不会乱;于是毫不思索的又加了一句:“你住外,我主内。”

  曹家现在只有马夫人叫秋月,是直呼其名,其余的都管她叫“秋姑娘”,杏香因为日常相处,一天不知道要叫多少遍,自然而然将最后一个字缩掉了;只有曹雪芹是例外,随着高兴乱叫,有时“秋月”,有时“秋姑”,有时“姐姐”。但不管什么人,也不管怎么叫,都承认她是当家人,秋月虽未以次自居,可也从未逃避过当家人的责任,如今听得“我主内”这三个字,心中不免有种异样的感觉。

  不过,在这时候却无从去细辨那到底是如何异样之感,匆匆到了堂屋,看到何谨在西面窗下,伏案开方;曹雪芹面有喜色,那就不必再道病情,只想曹頫贺了年,又转述了马夫人为他“道乏”的话,然后问道:“四老爷必饿了,爱吃点什么,我去预备。”

  “有什么,吃什么好了。”

  “四老爷是用‘卯酒’的。”曹雪芹提醒她说。

  “我知道。”

  年菜、点心都是现成的,只拿京冬菜现炒了一样冬笋,一共八个碟子,又替何谨备了四样菜,叫两个小丫头端了,跟着她来到堂屋,铺排桌面。

  “何大叔,你是这会儿吃,还是等一会儿?”

  “不忙。”何谨答说:“等我把方子开好了,上厨房去喝,免得费事。”

  “你还是在这儿吃吧!今儿个我可没工夫陪你,再说,你正好管烫酒。”

  “也好!”何谨已开好了方子,送给曹頫看过,然后关照桐生,“你出城去一趟,等西鹤年堂开门,抓了药就回来。”

  “大药铺都得等‘破五’以后才开张,”桐生问说:“近处去抓不行吗?”

  “有两味药,只有西鹤年堂的才地道。你去敲门!”

  桐生答应着走了。何谨便开始在火盆上为曹頫,也为自己烫酒。这种同室异桌而饮的情形,在曹頫主仆是常事,曹雪芹是司空见惯,有时还拿着酒杯去就何谨,听他谈几十年前所见的骚人墨客的韵事。但这天却只能陪他四叔喝酒谈正事;而且有些话还是不宜让何谨听见的,当然,是有关圣母老太太的事。

  “雪芹,我跟你说实话,倘或接到通知,要去接圣母老太太,我打算仍旧找你帮我。不过,今儿个你母亲这一病,我就为难了。”

  “我娘好了,自然能陪了四叔去。就怕跟傅太太一路同行,她要差遣我这个、那个的,推辞不掉,惹起闲言闲语,可不大好。”这是曹雪芹故意这么说的,也有点发牢骚的意味在内;曹頫当然能听得出来,笑笑说道:“不要紧。我相信你,如果有什么闲言闲语,我替你来辟谣。”

  那就只剩下马夫人发病这层障碍了。曹頫想了一下,将何谨唤了来有话说。“老何,”他问:“你看二太太的病,要进步要紧?”

  “只要看顾得周到,就不要紧。”

  “这话是怎么说?”

  “二太太的病,不发则已,一发必凶;及时下药,就不要紧。最怕时候耽误久了,一口气接不上,那就要出乱子了。”

  “好。我明白了。老何,”曹頫说道:“你今天就搬过来,专为防备着二太太的病。”

  这在何谨是求之不得,他早就想重回旧巢了。在曹頫家名为养老,其实枯燥乏味,常受季姨娘絮呱,更是件令人难耐的事,只为曹頫总是一番好意,说不出想回来的话。难得有此机会,不可轻轻放过。于是他故意作出不甚情愿的神气,“我还是常常来看看二太太好了。”他说:“如果搬了来,等二太太好了,又得搬回去;我今年七十六了,真懒得再这么来回折腾。”

  “那就不用再搬回去好了。”曹頫毫不思索的说。

  得此一语,如愿以偿;何谨却不敢将欣喜摆在脸上,以一种奉命维谨的语气答说:“四老爷这么交待,我今天就搬”。

  曹頫点点头,向曹雪芹说道:“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吧?”

  曹雪芹岂止放心,还跟何谨同样的喜在心头,高高兴兴的回答:“是。这下我可以放心大胆,跟四叔去办事了。”

  “还有件事,”曹頫又说:“乌家的亲事怎么样?”

  “年下都忙,还没有工夫商量这件事。”

  “这是件大事。等你娘好了,赶紧商量出一个结果来。你今年二十六了。”曹頫还想说,万一马夫人大限已到,内无家妇,这场白事办起来不象样。“不过适逢马夫人病中,又是新年,说这话的时机,非常不宜,所以只是在心里这么想而已。

  “是。”曹雪芹不愿多谈,便没话找话的扯了开去:“我跟四叔去办事,要预备些什么?”

  “除了纸笔,什么都不用预备。反正也不过几天的事。”

  这是秋月又带着小丫头来上点心,“煮饽饽”、鸡汤挂面以外,还有制法从江南带来的两样甜食;桂花脂油百果糕和松子黑枣馅儿的枣饼。

  “何大叔,”秋月又特意走到西面去招呼,“你爱吃‘把儿条’我叫人在和面,替你做一碗打卤面。”

  “不用,不用,太费事。我吃煮饽饽好了,多给好醋、熟油辣子。”何谨忽然看一看曹頫,放低了声音,作出诡秘的神情,“你知道不知道,我要搬回来了,这一搬来就不用再搬回去了。”

  “好啊,那一天搬?”

  “那一天?当然是今天。”

  “今天?”秋月说道:“好像太急了一点。我得好好替你收拾一间房,破五再搬吧。”

  “不!”何谨很固执,“今天就搬,我先住门房好了。”

  “那也由你。”

  其时天色已明,曹頫这顿“卯酒”喝得很舒畅,加以将带曹雪芹同行者件事安排好了,所以精神抖擞的站起来说:“我洗把脸,喝喝茶,正好顺路去拜年。”

  “四老爷把衣包带来了?”

  秋月这一问,曹頫才想起穿的是便衣,拜年要“肃具衣冠”,却又懒得回家换官服,便既说道:“看跟我的人在哪儿?叫他回去一趟。”

  “我去好了。”何谨在一旁自告奋勇,“还要带拜匣、手本、名帖,只怕他们闹不清楚。”

  “也好。”

  于是何谨兴匆匆的带着曹頫的跟班,坐车回家;不过半个时辰,便已回转,除了曹頫的衣包、帽笼和拜匣等等之外,另外带了一只大网栏。

  “那是什么?”曹頫问说。

  “是我的东西,我这就搬了。”何谨答说:“二太太,这几天一刻都少不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