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见了乌都统,自然先仔细看他的脸色,懊恼之色,欲掩还显,料想如果他会跟女儿办交涉,一定也没有成功。

  “真抱歉之至。”乌都统抱着拳说:“上午跟二小女生了一场闲气,没法儿写回信。世兄来了正好,我也不必写信了,不过劳你得步,实在过意不去。”

  “哪儿的话。信上谈的几件事,就请当面交待吧。”

  于是先谈公事,实际上是不谈也无关系的琐事,所以毫无讨论的,很快就谈完了。

  “王府的信怎么样?”

  “大概追不回来了。”曹震答说:“镖局子的人路熟,都是抄最近的路走。”

  “我想大概也追不回来了。”

  乌都统的语气平淡,也没有什么表情,显然的,信追得回来与否,在他已是无关紧要的一件事了。“当然,我还在作万一之想。”乌都统把话又拉了回来,“倘或真的追不回来了,通声,你说我该怎么办?”

  “失信于平郡王,似乎很不妥。”

  “我也是这么想。”乌都统叹口气说:“难是难在小女。”

  “哪,”曹震想一想说:“只好慢慢儿劝她吧!”

  “是的。”乌都统说:“等我慢慢儿开导她。”

  这态度就很明白了,阿元的事,决定如平郡王之意;乌二小姐的亲事,暂且摆着再说。探明了阵势,曹震就不必多逗留了;告辞回家,恰好乌太太母女在上轿,他躲开一步,等客人走了,到上房来看马夫人。

  “你到乌家去了。”

  “是的。”

  “乌都统怎么说?”

  “我跟他谈得很好。”曹震答说:“我替他开路,他把事情拉开来。彼此不是一步一步往前挤,自然就舒服多了。”

  “舒服可是谈不上。”秋月插嘴说:“我看乌太太没话找话,也挺累的。”

  “怎么?”曹震问说:“始终只是闲谈?”

  “可不是!”马夫人答说:“乌太太说明天还要来看我,我说我去看她,她不许,说怕我累着了。我看,她是不让我见乌二小姐。”

  “太太见的是。”

  谈到这里,停了下来,大家都在转同一个念头,下一步该怎么办?秋月最冷静,发现乌都统、乌太太的手法很高明,这样拖延着,占去了可进可退的优势,如果乌二小姐回心转意了,即时又可照原意办理;倘或执意不回,那就仍旧是个拖的局面。于是她说:“拖不是办法,京里事也很多,要拖到那一天才能走呢?““这话不错。”马夫人深深点头,“既然乌都统已有了表示,明天我跟乌太太就好说话了。”

  “太太打算怎么说?”

  “我打算这么跟她说,既然乌都统觉得为难,那就把这件事撂在那儿,等过了雍正爷周年忌辰,咱们再好好儿商量。““是。”曹震答应着;可是他的脸色却显示着心里另有盘算。这是常有的情形,只要一见到了,马夫人总是跟他人另外谈一件事,好让他细细思量。此时也不例外,她看着秋月说道:“明儿得收拾行李了。”

  “怎么?”门外有人发问,是邹姨娘的声音;只见她掀帘而入,脸上是差异的神色,“太太怎么要走了呢?”

  曹雪芹跟乌二小姐的婚事中变,邹姨娘只看出征兆,却不知其详。马夫人不愿此事张扬,赶紧拉着她的手说:“一时也说不完,你别走,等我跟通声谈完了,原原本本告诉你。”

  曹震听见这话,倒被提醒了;“四叔还不知道这回事呢!”他向马夫人说:“该听听他老人家的意思吧?”

  这是当着邹姨娘不能不这么说,马夫人懂他的意思,当即答说:“我请邹姨娘告诉四老爷好了。”

  “是!”曹震暗示地说:“反正这件事都是太太做主。”

  “是啊!”马夫人口气是答复曹震,其实有意说给邹姨娘听,“我也是事情挤在那儿,不能不马上拿主意;不然,我当然得先跟四老爷商量,他到底是一家之主。”

  曹震默喻其意,知道这件事有马夫人一肩承担,不至于会受曹頫诘责。宽心一放,他的主意就多了。“我在想,”他说,“这话也不必太太亲自跟乌太太说;明儿我赶早去见乌都统,把咱们体谅他的意思告诉他。乌太太来了,太太不提,她也乐得轻松,那不更合适吗?”

  马夫人不知道这么办,是不是如曹震所说得更合适?因而转眼向秋月说:“你听见了?”秋月当然听见了,这是征询她的意见的意思,便深深点这头说:“这么办不落痕迹,最好。”“那就这么办吧!”马夫人立即接口说:“震二爷有时就请吧。我跟邹姨娘好好聊一聊。”

  在听的曹震婉转致意以后,乌都统如释重负。悔婚这件事在他实在不好交代,他们夫妇曾经商量过,最为难的是马夫人来了之后,乌二小姐的神态一定会引起尴尬的场面,所以决定由乌太太带着大女儿,每天备了食盒去看马夫人叙旧,目的是避免乌二小姐跟马夫人见面。但这种移樽就教的办法,一两天是无所谓,日子一长,难乎为继。如今可是不必再愁这一层了。其实乌太太正要出门,就因为曹震来了,暂时终止,要听听信息。及至了解了曹家的态度,她也跟她丈夫一样,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但接下来有件事却难处置。

  “那个戒指怎么样?”乌太太说:“这会儿能退吗?”

  “不能退。”

  “不退不就仍旧是受他家的聘了吗?”

  “目前是这样。将来再说吧!”乌都统蹙眉说到:“咱们这时候别再谈这些一时没法子的事;这两天,我真够烦了。”

  “烦的事还有呢!”乌太太想了一下说:“等我回来再说吧。昨儿答应了去看人家的,不能不敷衍。”

  原来阿元又不愿意了,她的理由是,不能为了她,让二小姐的好事落空。乌都统还不知道由此变化。到了下午乌太太看了马夫人回来,方始听说,当时就愣住了“她怎么不早说呢?这一来,不是两头落空了吗?”乌都统气急败坏的说。

  “你这话埋怨得没有道理。”乌太太不忍再跟丈夫论理,只安慰他说:“你也不必气急。阿元嘴里事不能不这么说,心里又是一种想法。等我来劝她。”

  劝是已经劝了一天了,阿元执意不回,表面是不愿妨碍乌二小姐的好事,其实暗地里也有她的一份自尊心,要表示卑薄侯门,让大家知道,身份虽低,一样也有“富贵不能淫”的那种傲气。

  因为如此,从乌大小姐到宋妈妈,越是拿嫁到王府安富尊荣、如何风光的话去劝她,阿元心里越起反感。乌太太不知就里,依旧是这套话,当然也不管用。说的舌干唇焦,如水沃石,阿元始终不肯松口;乌太太可真是忍不住了,“你口口声声不愿坏二小姐的事,我跟你实说了吧!二小姐跟曹家的亲事,已经吹了。”他逼视着问;“你说,你还有什么顾虑?”

  “我!”阿元低着头说:“我怕我命薄,享不起这份荣华富贵。”

  “这你就不必客气了。”乌大小姐接口说道:“昨儿已经拿你的八字,请人去算过了,你后富无穷,而且正宜于配金命的人;平津王就是金命。”

  “金命的人也多得很,五个人当中就有一个。”

  这样回答,竟像是存心在搅局了,乌太太气地说不出话。宋妈妈便即劝说:“太太也别心急,慢慢儿开导她吧!”

  “劝都劝不听,还说什么开导?真是,”乌太太气鼓鼓地说:“都是这么爱使小性子!真正白疼了她们。”这是连乌二小姐一起抱怨在内,但却提醒了乌大小姐,决定让她妹妹来劝阿元。乌二小姐原有此意,不过风波由她而起,不宜再出头起事;而且以小姐的身份,也不便干预。但奉命行事,情况就不同了;她将阿元找了来,开门见山地提出劝告,也是警告。

  “老爷,太太,为咱们俩的事,气的饭都吃不下,你我与心何忍?我是不行了,话都说出去了,不用再谈;你这么固执成见,未免太不体谅人了。”

  阿元不作声,只是紧闭着嘴,脸上是说不说在你,听不听在我的神气。

  “曹太太是太太从小的姊妹,一请再请把人家请了来,结果两件事一件不成,你倒想想,怎么对得起人家?”

  听得这话,阿元不能不开口了:“人家来是为二小姐,谁知道你闹别扭,大好姻缘,愣给它崩了。”

  “我不是闹别扭,是从头到底捉摸过来的。”乌二小姐不愿说她将来如果真的有了侧福晋的封号,不肯给她磕头的话,想一想说道:“我是不愿妨你的福命。”意思是她成全阿元,倘或说句不领情的话,那就非吵架不可,所以她依旧沉默着。

  等了他一会毫不松口,乌二小姐问道:“我说了半天,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呢?”

  “我,”阿元答说:“我请二小姐别管闲事。”

  “管你的事,怎么能说闲事?而且我是大小姐传太太的话,让我来劝你的,就算是管闲事,也是父母之命,没法子。”阿元心想把你许配给曹家,不也是父母之命,何以又不听了呢?这话不便出口,却不知不觉地摆在脸上了。乌二小姐也已发觉,不该用“父母之命”这四个字,看到她的表情,不免有些苦恼,也不免说了气话。

  “人家都是为你,你不领情,这又不是把你往火坑里推,是把你捧到云堆里。身在福中不知福,你才真的是闹别扭。”

  “我不敢!”阿元涨红着脸说:“我也知道老爷、太太,两位小姐全是好意,无奈我心里总觉得。”

  “总觉得什么?”乌二小姐逼视着问。

  “总觉得——,”阿元词穷之际突然想到,“总觉得也该象二小姐这样,遇到这种事,应该自己拿主意。”这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话很厉害。乌二小姐心想,若说一句“你跟我不同,怎么能自己拿主意?”那变成了以势压人,阿元既令口服,心绝不服,到要好好想个法子,说得她自己赶紧要入王府。

  “你倒杯茶我喝。”

  等阿元到了茶来,她捧杯寻思;记起“请将不如激将”这句话,顿时有了计较,不过话要怎么说,脸上应该有怎么样的神气,确须讲究。考虑停当她闲闲问道:“我明白了,‘侯门一如深如海,从此萧朗陌路人’,你必是心目中有人了。”说到最后一句,阿元大为紧张,但乌二小姐却摇摇手,不容她分辨,有意偏着头作出困惑的表情,徐徐开口。“是谁呢?你眼界也很高,算算家里的几个人,象小刘、阿福,你未见得看得上眼。”接着,她作出恍然大悟的神气,“是了。想来是芹二爷;大概派你去照应她的那时候就有约了。”

  “没有!”阿元的声音如裂帛,“没有哪回事。”

  与她的态度相反的是乌二小姐,语声依旧是平静而近乎冷酷,“其实,这也是无所谓的事。”她说:“你又何必不承认?”

  “没有这回事,叫我承认什么?”说话象吵架了,阿元自知失态,改了用哀告的声音说:“二小姐,你不能这么说;真的没有,我连那种心都没有起过。”

  “嗯,嗯!”乌二小姐漫然应着,显而易见的,她心中的疑团未释。

  阿元痛苦的迟疑了好一会,俯着身子问:“二小姐,你要怎么样,才能相信我。莫非真要拿把刀来,把心刨开来看?”

  “明心迹的办法也多得很,何必刨心?”乌二小姐自语似地说。

  “好!请二小姐说,我一定照做。”

  “不去曹家,去平郡王府,不就结了吗?”

  阿元到此方始恍然大悟,上了乌二小姐的当了;但话一出口,不便反悔,顿一顿足说:“我就去平郡王府。”

  听她一松口,乌二小姐是有预备的,赶紧一把拉住她,自己趁势站了起来,携着她的手,在床沿上拉她做了下来,脸上浮起歉疚的笑容。

  “你比我大一岁,”她在阿元耳际,将声音放的极轻,“我叫你一声姐姐,你好歹圆我一个面子。”

  “好了,二小姐,”阿元答说:“谁叫我从小服侍你的呢!”这就不但口服,心也服了;窗外在偷听的乌大小姐与宋妈妈,见大事已定,相视一笑,悄悄移步,去给乌太太报信。

  “这也罢了。”乌太太说,“震二爷急着回京,咱们得商量商量,谁送她去?”

  当然不能主人家送,可是也不能随便派人;决定由宋妈妈及老家人陈三义,算是男女两总管,随着曹震,护送阿元进京。当时将曹震清了来,当面拜托,同时商量行期。这一回动身,不仅是长行,也是遣嫁,自然得选个黄道吉日。好在那半个月中,好日子很多,几经斟酌,排定第四天启程。这三天工夫,乌家很忙。阿元此行,虽不必备嫁妆,但毕竟与普通人家将婢女与人做妾不同;乌太太为她新制了四套衣服,也打了些首饰,总还有些镜箱之类的日常用具,都须新置,不用旧物。此外,还要打点送平郡王府的礼,太福晋、“老王爷”,以及平郡王夫妇,一共四分,备办也颇费事。

  马夫人本来闲暇无事,哪知乌大小姐是有心人,将他请了去,为了阿元,有事要请教,第一是王府的礼节;第二是平郡王府几个要紧人物的性情。马夫人不善言辞,尤其是谈论太福晋的治家,与“老王爷”在府中的地位,很难形容得恰到好处,幸而有秋月为助,结果总算圆满。

  两日盘桓,阿元与秋月很快的就熟得像多年的手帕交似的。在秋月看,阿元并不似杏香所说的那种“厉害脚色”,因而浮起一个好奇的念头,决定作一番探索。“阿元姐,”她说:“咱们是闲聊,你不愿意说就别说,我不会介意,不过你可别敷衍我。”

  “什么事啊?秋月姐!”阿元自觉胸怀坦荡,“我没有什么不能跟你说的话。”

  “好!”秋月很谨慎的说:“假如说,你家二小姐跟我家芹二爷的亲事成功了,你会不会陪着你家二小姐到我家来?”

  “大概会。”

  “怎么叫大概会?”秋月问道:“还没有谈过这件事?”

  “谈过。是我自己不知道应该不应该跟了去。”

  这个回答就耐人寻味了。看阿元神色自若,估量深问也不致引起她的不快,秋月便不太顾忌了。

  “你何以拿不定主意?怎么叫应该,怎么叫不应该?”

  “我得为我自己想一想,跟了过去,将来会是怎么个结果?”

  “你自己说呢?”

  阿元脸红了。秋月恶作剧似的,故意装作不解等她自己说出来。

  阿元无奈,终于开口,但答语只得五个字:“有两个结果。”

  秋月大为诧异,除了给曹雪芹做偏房以外,哪里还会有第二个结果?这样想着,不由得就问:“是那两个结果?”

  “你自己去想。”

  “一个是——,”秋月想了一下,很含蓄的说:“陪你们二小姐跟芹二爷白头到老,另外一个我就不知道了。”

  “那不是很明白的事,另一个就不是。”这就是说,乌二小姐会替阿元另行择配。秋月实在想不通,为何会有这样的结果出现?

  “我看不会。”她说:“你们小姐自然要留着你做个帮手。你说是不是?”

  “你怎么只为她着想?”

  “喔,”秋月歉然地说:“也应该为你想想。可是,我又怎么为你想呢?莫非你不愿意?”

  “是的。”阿元坦然承认。

  “为什么?”秋月问道:“我们芹二爷对女孩子,一点脾气都没有的。”

  “我知道,我伺候过他。”

  “那么,你是——,对你们小姐另外有想法?”

  阿元笑笑不答,意思当然是默认了。秋月颇感意外,原来乌二小姐与人不易相处;连她从小做伴的侍儿都不愿与她常相厮守,这毛病又在什么地方?于是秋月想起草雪芹所谈过的,乌二小姐的性情,便即问道:“是不是因为她太傲的缘故?”

  “傲还不要紧,她,想来只有自己,没有别人。”阿元突然顿住,“好了,好了,不谈吧。反正是没影儿的事了,谈了半天,不都是废话吗?”

  秋月却不觉得是废话,暗暗庆幸,亏得没有结这门亲,不然一定会是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