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舅二人随意寒暄了几句,话题便引到此次年羹尧被弹劾一事。
起因却是去年夏季彝族首领罗都率人掠夺宁番卫,得知消息后康熙当即便下令命年羹尧及四川提督岳升龙率兵前往平定动乱。
岳升龙领命先行出兵,等年羹尧到达宁番卫时那点动乱已然迅速平息、首领罗都直接被生擒。
事情既然已经解决,年羹尧理所当然就不在那儿逗留了,立即便撤兵回成都。
整件事看起来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至少当时的年羹尧不认为自己的做法有什么错处。
却谁想前段时日川陕总督音泰竟突然上奏弹劾他延误军情,甚至提出将他革职查办。
这突如其来的一拳落在脸上,年羹尧整个人都懵逼了。
这算哪门子的延误军情?
他还嫌那个罗都太不抗揍,害他白跑一趟错失立功机会呢!
再者说,真觉得有问题当时干什么去了?
去年夏季发生的事儿,等到今年都快入夏了才来弹劾?
这要当真堂堂正正问心无愧,他就将脑袋拧下来给音泰那老贼当凳子坐!
“与其说是冲着奴才来的,倒不如说是冲着四爷,实乃其心可诛!”鼻子里头呼哧一声粗气,年羹尧冷笑道:“所幸皇上英明,并未叫那老贼得逞。”
胤禛面无表情地低头呷一口茶。
此事的确有人在故意做文章,但要叫他说,年羹尧也实在不算多无辜,真要想追究的话至少一个渎职罪是跑不掉的。
也就是罗都实在不足为惧,并未造成什么严重后果,加之皇上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不肯轻易叫那有心之人得逞,故而年羹尧才得以逃脱。
这人,排兵布阵的确是一把好手,是大清的一名勇猛悍将,性子却实在是骄纵自负。
恃才傲物之人,向来为人所不喜,若不能牢牢将其约束掣肘,待他日青云直上必然更会高傲不可一世。
正如上辈子后期那般。
若非实在逼不得已,他也绝不会处置了这个人。
那抹纤细脆弱的身影浮现于脑海中,心中顿时便是一软,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放下茶碗,胤禛抬头看向眼前之人,说道:“你既是瞧得出对方的深层意图,便应当知晓,打从婚事确定那日起你与爷便已经紧紧绑在了一块儿。”
“这个时候旁人若有心只恨不能鸡蛋里挑骨头,没有错也硬要给你挑出点错处来,偏你非但不愈加小心谨慎,反倒还自个儿出了纰漏主动给人送上话柄去大肆做文章,你说你究竟冤不冤?”
闻言,年羹尧却是下意识眉头紧锁,不吭声。
神色隐藏得很好,但胤禛多了解他啊?不用看都知道这人心里必定是不认同、不服的。
遂也跟着紧皱起眉头来,语重心长道:“亮工可是觉得爷这话有指责你之意?爷承认的确不假。可你要知道,响鼓需得重锤敲,爷不希望等哪天你因又一次疏忽大意被人抓到把柄扳倒……到那时爷便是将鼓敲烂了也为时晚矣啊。”
“于公,亮工之才能实乃当世数一数二,若因内斗而折损其中,于大清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损失,只想想便叫人万分惋惜痛心。”
“于私,亮工与婠婠自来兄妹情深,倘若你出事,婠婠必定要日夜伤心忧虑……你也知道她的身子,最忌忧思忧虑,更是受不得这等刺激。”
话到此处,胤禛重重叹了口气,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情谊。
“无论出于哪方面缘故考虑,爷都希望你能安安稳稳顺风顺水的,偏以咱们之间的这层关系,如今的你已然被迫来到了风口浪尖,且随着你大展才能锋芒毕露,日后类似这样的事儿只会愈加层出不穷,自当更谨言慎言严于律己,如此方能尽可能避开暗算。”
“如此便哪怕是有那不死心的构陷打击也根本不足为虑——身正自然不怕影子斜,而非像此次这般左右皆可,结局全凭上头的心意。”
朝堂上下包括康熙这个亲阿玛都觉得皇四子性格刚强冷硬,行事作风过于霸道凶悍,似全然不懂“过刚易折”这个道理。
可事实上,要真论起哄人来,一众兄弟里头怕也只素有“贤王”之称的老八能与之媲美,只看他乐不乐意哄罢了。
倘若心情好乐意哄一哄,那说出来的话简直堪称肉麻,便连同女人在闺房内都未必有此甜言蜜语。
譬如策妄扎布等人上奏平安折,他朱笔回复什么呢?
——尔等如此使朕畅快,何疾不治,何病不除?朕躬甚安,已痊愈。朕之亲切宝贝尔等俱好么?①
譬如鄂尔泰熬夜办差,他都要心疼地叮嘱一句——凡夜晚办事,最是伤人,务教他善体朕谕,以仰副垂注至意。②
……
而对着他的年羹尧就更是“情话”张口就来了,一时赞叹“亮工之奇功十年来未曾有之”,一时感慨“独你一人的好”,甚至“情到深处”恨不得指天起誓,只道“朕此生若负了你,从开辟以来未有如朕之负心之人也。③”
真真是恨不能日日抵足而眠、同穿一条裤衩子才好。
端是至情至性至极,将“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这句话展现得淋漓尽致。
如今这番言语相较于曾经君臣间的“鸿雁传书”才哪儿到哪儿啊。
可从未有此经历的年羹尧却是感动极了。
看着他那无比真诚透着无限关切担忧的眼神,听着他那情真意切、字字赏识句句体贴的话语,一时之间竟是虎目含泪,满脸动容。
“爷……爷如此一腔真心为奴才考虑,奴才竟还误会爷,实在是……实在是罪该万死。”旋即便连连拍着胸脯保证,“爷放心,奴才知晓事情的严重性,日后必定时刻警醒,牢记‘谨言慎行’,绝不会给那等小人一丝一毫的可乘之机!”
“奴才要稳稳当当地往上爬,为大清建功立业,为爷肝脑涂地效犬马之劳!”
胤禛亦红了眼眶,起身来到他的跟前重重拍了拍他的肩,哽咽着连声道好,“你知我心意便好。”
四目相对,情深意浓。
所幸这会儿也就他们两个人在屋里,但凡有个旁的什么人看见这一幕,那脚指头都非得再扣出一座紫禁城来不可。
“对了,爷可千万要小心十四爷。”感动之余,年羹尧突然想起了要紧事,忙道:“奴才私下里小心调查过,那音泰背后与十四爷恐怕脱不了干系,且爷或许还有所不知,先前十四爷曾几次试探意欲拉拢奴才……”
当时他虽未允诺什么,可摸着良心说……他确实是有所犹豫的。
只不过出于谨慎考虑,他还是决定不着急站队,且先静观其变罢了。
却哪想一朝圣旨赐婚,他直接就被绑在了四爷的船上。
也是打从那之后,十四爷便再未对他有所表示,合着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得不到就毁掉?
年羹尧不禁嗤笑出声。
如此看来那位十四爷还是太年轻了,性子难免急躁。
想法倒是不错,却怎么也不想想——这头赶着四爷才要迎娶年家姑娘,那头因着屁大点事儿就将他这个兄长给革职查办了,落在旁人眼里会如何看?在四爷心里又该怎么想?
如今皇上最想要的便是尽可能平衡诸位皇阿哥的实力,如此方才能确保自己的地位稳固,绝不可能轻易有所动作。
要想叫皇上动手剪除哪位阿哥的部分羽翼……除非那位阿哥本身已经过于强大,强大到令局势失衡。
胤禛了然点头,笑道:“你瞧瞧,道理如何心里不是都挺清楚的?如此有勇有谋,若再能性情谨慎些,将来必定不可限量。”
年羹尧顿时眼前一亮,似领悟到某些暗示。
正当他振奋激动之际,胤禛却陡然话锋一转,思忖道:“亮工以为那些包衣家族如何?”
“包衣家族?”年羹尧明显愣住了,先是皱眉面露不解,随即想到了什么,不禁轻蔑一笑,“爷是担心围绕在乌雅家周围的那些包衣?私以为爷实在是多虑了,那群人不过是皇家的家奴罢了,根本就不值一提。”
胤禛睨了他一眼,摇摇头。
内务府自成一体,所属机构高达五十余处,包含掌银、皮、瓷、缎、衣、茶六库的广储司,掌宫廷修缮的营造司,掌审谳上三旗刑狱案件的慎刑司等等。
毫不夸张地说,整个皇室包括宗室在内的所有一切衣食住行等各方各面全都在内务府……也就是在那群包衣的掌管之中。
其权利、所得金银其实都不像常人所以为的那般不值一提,彻头彻尾就是个闷声发大财的。
更可恨的是,这些狗奴才的胆子实在是太大了些,若不能下狠手整治一番,不久的将来皇室必定会养鼠为患。
作为皇家阿哥、又好歹也是做过大清帝王的人,胤禛的眼界自然不会只拘泥于那点子兄弟间的内斗,而是想得更多更远。
不过眼看年羹尧误会他的动机,他却也不曾多解释什么,只顺着对方的话说道:“亮工此言差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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