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5

    在我离开之前,我找了一间不入流的烂旅馆,将那些从没有派上用场的手榴弹跟军规手枪藏在天花板的夹层里,留给某一天不经意发现它们的人用。至于那个人是谁、用在谁身上、会不会真的有人发现,早已不是我关心的范围。

    我打算光明正大跟那群脱北者透过我们最顶级的管道——用假护照大大方方搭飞机入境南韩。而变故就在这计划之前发生。

    那天我正坐在后巷楼梯间抽烟,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接近教堂时,另一个叫阿南的保镖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跟我说,事情不好了,神父要我们快点换个地方藏匿脱北者。越快越好。

    “为什么要换地方?不够钱给那些警察吗?”我将烟捻熄了。

    “我们另一间教堂被抄了,事情不太妙啊!”

    阿南神色紧张地看着后面,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随时会出现似的。

    “被抄?被谁抄?”我皱眉,站了起来。

    “不知道,但那里的弟兄都被做掉了,那些脱北者也……一个都没活下来……”阿南气喘吁吁地说:“这里也不安全了火鱼哥,我们得快点找个地方藏好!”

    “都被做掉是什么意思?”

    “还问什么废话!他们全都被杀掉啦!”

    怪了,一群等待假护照飞南韩的可怜脱北者能够惹什么人?神父又能惹什么人?

    警察顶多勒索,顶多抓人,绝对不会动刀枪伤人命,当地的帮派更不会来找脱北者的麻烦,事实上有很多脱北者都在泰国黑帮里担任像我以前一样的工作。那么到底是谁有那种强烈动机把脱北者集体干掉呢?

    正当我想多问几句的时候,阿南的脸忽然多了一个大洞。

    ……黏黏的鲜血都喷到我的脸上。

    我的意识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我的身体已自动往后一弹,将门撞开,带着我一路向后滚进教堂里。在翻滚的同时,我听见金属栅栏门板被子弹击碎的声音,如果我刚刚没有来得及逃开,我人生最后的风景就会是后巷狭窄的天空了。

    我没有时间庆幸,因为这种子弹击发的简洁节奏让我不寒而栗。这不是一般的胡乱开枪,而是我从没遇过的职业水准——见鬼了!这里怎么会被职业杀手给盯上?!

    一道让我呼吸不过来的闪电打进了我的脑袋,轰得我眼前一黑。我几乎可以确定,惹到瘟神的人,不是别人,是我——一个胆敢杀掉缅甸将军的人!

    悬赏令根本没有取消,那些职业杀手完全冲着我来,来猎我的顶上脑袋!

    我已经有半年以上没动过手了,究竟我的行踪是怎么泄漏出去的?

    停止啊笨蛋!停止思考这种无关紧要的事!

    细微的声响在教堂里隐隐作动,那些细微声响忽然散开来,朝四方消失。

    “……不止一个人。四个?六个?”

    我的第六感警觉,这些职业杀手不只训练有素,还是一支有合作默契的队伍,见鬼了真的是。我暗暗后悔,应该放在我身上的枪怎么会被我遗弃在某个烂旅馆的天花板上?

    接下来我听见楼下一阵呜咽的低沉嚎声。不是惨叫,只是呜咽。我猜测有刀子在某个脱北者或神父的喉咙上划开,让他们在无法出声的状态下等死。

    虽然是因我而死,但我一点也没空同情那些脱北者,我脱下鞋子,赤脚在熟悉的教堂里矮身快跑,想快一点弄清楚那些职业杀手有几个人,在他们搞清楚这间教堂的结构之前我得尽快撂倒其中一人,拿到他的枪,我才有一丝生机……最好是两把枪。

    那些脱北者或神父或牧师逐一倒下的声音,让我吓都吓死了,但它们同时是我最好的线索,如果我没胆量接近它们,我就无法逆转绝境。

    忽然厨房装满骨瓷碟子的木柜整个摔倒的巨响,给了我明确的方向,以及趁机冲刺的最好机会。我压低身体快跑过去,忽然我撞见一个脱北者朝着我前方的走廊横跑过来。

    “快逃啊!”那脱北者大叫。

    接着他表情错愕地半飞起来。

    一颗子弹从后面穿过他的膝盖,几乎将他的左小腿炸离身体。

    他颠了一下,然后倒下。他拼命地大吼大叫,子弹却没再追过来要他的命。很清楚,那些职业杀手改变了策略,他们想让伤者的哭喊声引诱所有人受不了恐惧跑出来,然后轻轻松松干掉我……或所有人。

    果然事情如他们所料,一堆原本将自己藏好的脱北者不顾一切跑了出来。我听见好多倒下撞地的声音。这根本就是屠杀。

    来不及细想,我从另一条走廊闪了进去,迂回跑向可能其中一名杀手的位置。

    那可怕的四目相接就在下一秒钟发生了。

    那职业杀手当然拿枪指着赤脚速行的我,表情似乎有点难以置信。

    “……”我也愣住了,无法动弹。

    小熹?

    那个连枪都拿不好的小熹?

    “火鱼……哥?”小熹犹豫又纠结的表情,似乎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自从我们分开已经差不多快一年的时间,当初像个笨蛋一样的小熹在这段时间里肯定有很特别的际遇,让他脱胎换骨成为可怕的职业杀手……等等,现在根本就不是思考那种事情的时候吧。现在是讲人情讲义气的时候。

    我距离停止呼吸只有一个扳机的瞬间,要不要出声哀求他根本不用怀疑。但我就是开不了口,见鬼了小熹理所当然不能对我开枪才是。

    但指着我的枪并没有放下来。

    “火鱼哥,不好意思,你今天运气不好。”小熹的眼神忽然变得很笃定。

    “……”我凝视着被我救过好几次命的小熹。

    忽然我明白了,这就是小熹为什么可以变成职业杀手的原因。我今天势必死在这里。死在一个舍弃了做人道理、以成全某种残酷价值的陌生怪物手上。

    就在小熹扣下扳机的这一瞬间,异常的精神压缩感在我脑中爆炸开来。当年在泰国那个吸毒者的自杀现场,我跟那个白痴警察你一枪我一枪对干的最后一颗子弹所牵动出来的特殊感觉,又重新回到了我身上。

    好像有一股火焰在我的皮肤表面燃烧着,然后烧进了我的内脏里。那是全身细胞的大爆发前夕。为了躲开中距离的这一枪,我全身上下的每一颗细胞都准备好了能量,预备提供给每一条神经与与每一条肌肉使用,我当然不可能比子弹还快,但我可以压榨每一滴视力锁定枪管的角度,在子弹喷出的前一刻预测它预备行经的轨道,然后提早十分之一秒躲开。

    在感觉的特异化之下,时间的状态被高度浓缩了。

    然后是视觉的幻觉化。我自认看见了小熹手指的筋肉微颤,一直连结到他肩膀上的神经与肌肉,彼此牵动,像一条柔软的鞭子。

    不管能否完全躲开这一枪,我都必须在小熹扣下第二次扳机之前,用最快的速度冲近他——但这些都没有发生。

    生死一瞬,我的动态视觉肯定达到了我个人能力的巅峰。

    那一刻我看见的画面可说是无比清晰,无比清晰的暴力。

    墙壁破了。

    小熹左侧的墙壁破了。

    破了,于是石块喷裂,粉尘激滚,却有一个拳头以更快的速度,穿过那些浮在半空的石块与碎屑,后发先至一路击碎,以无法置信的力道揍向小熹的左脸颊。

    非常戏剧性的,小熹的表情停留在不得不杀掉我的遗憾上,然后整个被摧毁。我听见“啪”的一声,毫无疑问他的颈子整个折断。有那么一秒,我还以为他的头会整个被打飞出去。

    小熹来不及扣扳机,而我也根本没有冲出去。

    那拳头慢慢伸回墙壁另一端的时候,我才瞬间醒神,冲了过去。

    我看见破洞后面,站了一个前几天才加入教会阵营的脱北者。

    他很高,可身体因长期处于濒死程度的饥饿而异常消瘦,衣服穿在他身上根本像条体积过大的薄棉被,他的脸颊骨凹陷到几乎只剩骷髅骨架,头发因缺乏营养呈现半灰半黑的粗糙色感,嘴唇也干瘪没有弹性。可他的眼神与他的体态极不相称,炯炯有神,像一头狼。

    一头饥饿到,就算遇上老虎也只想扑猎啃食的,狂狼。

    “谢谢。”我捡起了小熹手上的枪,掂了掂,忍不住向他微微点头。

    那脱北者只有一层薄皮包覆骨骼的巨大拳头,竟在冒烟。

    一股,刺鼻的烟硝味。

    “……”拥有一只足以击穿墙壁的铁拳,那脱北者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他们是来找我的。”我晃了晃枪,老实地说:“不过我一个人对付不了他们。”

    拥有铁拳的脱北者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我们一起干掉他们吧。”我笑了。

    拥有铁拳的脱北者用沉默的步伐接受了我的邀请。

    我想我开始同情那些天真的职业杀手了。

    铁拳脱北者跟我并非合作无间,其实我们只是各自干各自的,却无意间达成了一种杀戮上的强烈共鸣。我开枪,他挥拳。然后我得到了第二把枪,回廊上多了一个胸骨凹陷的尸体。

    接着我独自干掉了一个拿着冲锋枪的女杀手,用了六颗子弹。

    同一时间,我听见读经房里传来奇怪的爆裂声,我猜刚刚有人的脑袋或肚子被打爆了。我走过去看,发现我通通猜错,见鬼了我头一次看到人类脊椎骨被整个打弯、身体所曲折呈现的奇形怪状。

    正当我赞叹不已的时候,一个穿着迷彩军装的杀手踢破门,反手一刀割破了我的肩膀。我之所以仅仅被割到肩膀而不是整个人被砍死,当然就是我奋力躲开的结果。

    我朝迷彩刀手开枪,他躲过了一颗子弹,另一颗也只擦过他的脸颊。我猜刚刚我双手扣下扳机的时候,这个刀手的五感也一定达到非常极端的异质化,才能在这种距离闪过我的攻击。

    不过他闪过了我的子弹,却没有闪过另一颗拳头。

    铁拳脱北者即时跃进了那刀手刚刚踢破的门,还没落地就给了他一拳。

    那迷彩刀手的反射速度真不是盖的,他硬是用肩膀承受了那一拳,另一只手神速地将蓝波刀砍向铁拳脱北者。

    铁拳脱北者大概不是个防御的好手,那刀子致命地砍在他的胸口,不过铁拳脱北者丝毫没有后退,而是抡起另一只拳头砸向那个迷彩刀手。

    那个迷彩刀手的脸上充满惊愕,因为他绝对没有料想到刚刚用来挡拳的肩膀整个碎掉,那只手完全抬不起来做任何应变。

    我开了枪,铁拳脱北者挥了拳。

    迷彩刀手飞出了窗户,摔到后巷上。而忽然出现在铁拳脱北者身后的一名职业杀手,则来不及扣扳机暗算,就被我射出的两颗子弹给送上西天。

    这时我注意到刚刚那一刀在铁拳脱北者的胸前划出了一条非常奇特的切口。那切口竟然没有流血,只留下难看恐怖的创口,不知道是过瘦的铁拳脱北者身上缺乏丰沛的鲜血,还是他看似单薄的肌肉实际上却异常结实。总之,我知道他今天死不了。

    “多亏你。”我松了一口气,这时肩膀才开始发热,超多血涌了出来。

    “……”铁拳脱北者转身就走,完全没有要帮我肩膀止血的意思。

    打猎还没结束。

    我只好暂时忍住肩膀上的剧痛,慢慢走出读经房寻找剩余的职业杀手。

    现在立场完全反过来了。一个还没意识到任务已提早结束的光头杀手,在走廊墙后跟我对决,一人一枪,你来我往……嗯,只是表面的对决,因为我只是慢慢开枪牵制他的位置,等待铁拳脱北者从另一个方向靠近那光头。

    还需要解释吗?

    当我听见呼咚一声,就赶紧冲过去欣赏铁拳脱北者的最新作品。

    答案揭晓,那光头整个头都被砸进了墙壁里——真的就是这样。我几乎想立刻冲去街上买一台拍立得拍下那杀手整个脑袋被掼进墙里、身体却斜斜在外的怪异画面,他的手脚都还在抽搐发抖,见鬼了竟然还没死!

    我补了一枪,算是对他的一点点同情。我想了想,顺便补了四、五枪满足我好久没杀人的空虚感,顺便告诉下一个杀手我的位置。来吧来吧。

    不过所谓的下一个杀手并没有出现,不久我听到了楼上玻璃轻轻碎开的声音。我想他已经从窗户那里逃跑了。我没有追上去,因为我觉得替我那该死的肩膀确实止血比较重要。倒是那个铁拳脱北者毅然决然爬出碎窗,东看西看,朝着他一心认定的方向追上去。

    我不认为那个杀手回得来。

    但我也莫名笃定,那亦是我看到铁拳脱北者的最后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