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集 此事古难全(下)

第六章 死时满脸发蓝

骑士落下马来。

殁。

死时满脸发蓝。

骑士已倒了三个。

这些人,已一个比一个不好对付;这些杀手,也一个比一个不好杀;这几名骑士,更是一个比一个难惹。

第四名骑士冲到。

人未到,他的戟已破空掷了过来!

然后,他的人猝然拔起!

他的人离开了马鞍。

神骏依然冲向仇烈香。

他凌空猱起,铮地拔出腰刀,腰刀迎风即长,长七尺二寸三分,当头向仇烈香砍落!

也就是说,这骑士一上来,就一连发动三种攻势。

以戟掷杀!

──一旦刺中,将刺串了仇烈香与无情身躯!

以马冲敌!

──先把敌人联合的阵营冲散,踏伤踩死,分心散神,再行击杀!

以刀砍落!

──这一击才是重心,也是重点,更是重击!

仇烈香身边还有行动不便的无情,这局面使得这娇柔的女子和羸弱的男子,绝对承受不了这三下的冲击,

仇烈香的黑眸里,也出现了一种奇特的神色。

她紧紧地握住无情的手,口中紧咬着一束落下来的发,使她的脸靥对照得分外白皙。

仿佛为她添上裳衣,仿佛一道迎向晚晴。

仿佛是一种相依为命的告别,一种难分难舍的决绝。

人有悲欢离合。

月有阴晴圆缺。

此事

今古

难全

此事古难全。

但人生总意外。

而且意外亘常来自情理之中。

因为一个人。

这个人一直在这儿的。

这个人很落拓、很潦倒,也很带点儿沧桑,遍阅人情世故的模样儿。

这个人一出现就给关七抓住了,扔了下来,倒栽在一个土坑里,跌不死他已算他轻功、卸劲和求生功夫都十分了得了!

这个人出场实太窘。

可是这个人没跌死,他除了曾悠悠轻轻的讲了几句话之外,一直都在努力。

努力调息。

恢复元气。

还努力保持他潇洒的形象。

有一种人其实是这样子的:你以为他倒了、完了、没了,可是他并不。只要他还没有死,他就能够再起。你以为他早已玩完了,其实他只是刚刚开始。你以为他斗志消沉,其实他在笑看浮沉。你以为他荒唐萎顿,其实他只掩人耳目。你以为他沉沦失意,其实他正在秣马厉兵。你以为他一蹶不振,其实他正养精蓄锐。你以为他已兵败人亡,其实他正在试验孰假孰真。你以为他……他一旦破关而出,就会唬你以为个见鬼撞神了!

这个落拓汉子,也是你以为他已栽倒爬不起来的人。

至少,在场的杀手多是这样以为着。

所以,才让他一起来就成功、顺利的做了一件事:

救人!

为了救人,他必须先做一件事:

踢人!

救人先得踢人!

──他是谁呢?

他飞身掠出。

他一手抄住飞扔中的戟。

他接戟的手势非常巧妙:戟身十分沉重,加上一扔之力,何等强劲!但他先用脚,往戟身处一点一捺,待铜戟飞掷之势消弭,然后一扭腰,伸手就抄住了戟。

之后,他用戟尖,往地上一点。

这一点之力,把他原本正要落下之势,凭空撑高。

高得恰好迎上那飞扑而至的骑士,不凑不巧,正好在他的肚皮下掠过。

他就凌空朝天踢出一脚。

这一脚,踢向骑士的肚子。

那骑士功夫、应变也着实不弱:他只是没料到会突然冒出来那么一个轻功绝妙的汉子!

他要避已迟!

在半空,不着力,他只好强行一扭身形,那一脚,踢不中他肚子,只踢在他屁股上!

“呼”的一声,别看他这一脚似浑不着力,但却足以把那个穿着沉重胄甲的骑士,他那偌大的身躯,藉势直踢飞过围墙,掉到蔡卞府里去了,只听哗啦啦一声连响,不知还撞倒了什么东西,压倒了什么事物。

这汉子一招(不,一脚)得手(不,得脚),巧妙的借脚尖蹴中屁股之力,身形一折,正落在奔马上,一束缰绳,那马儿前蹄一竖,往上一跃,正好跨过仇烈香和无情的头上,不让他俩践踏于马蹄之下。

这汉子先接戟,再踢人,跟着才夺马,一气呵成,身手利落,连那在中庭的猥琐中年人,看了也不禁喝了一声彩:

“好!”

那落拓汉子在马上躬了躬身子,表示回礼,形貌依然潦倒,但形象潇洒,好像刚才表演了那么一下子,才挽回了些刚才他给关七一招就扔落在土坑里的狼狈印象。

这时候,剩下的剑手和刀客,依然目光凶残,围拢着无情和仇烈香。

这一战迄今,二十名黑衣人伤亡枕藉,红衣杀手也所剩无几,紫衣刺客更一个不剩,四名胄甲骑士全军覆没,只剩一个生死不知。

那落拓汉子策马冲了十几步,绕了个圈子,这才放得住烈马的冲势,向这些仍不肯撤走的杀手叱道:

“你们再不罢手,是不是要全部死光了才甘心!?”

那猥琐的中年汉子道:“你是什么人?我们要杀的是盛崖余,这儿关你啥事!?”

那落拓汉子笑道:“你们要杀的是崖少捕头,当然就关我事。”

那猥琐淫亵的中年人诡笑道:“看你的身手,莫非你就是──”

那沧桑的汉子解下腰畔葫芦,拍拍尘沙,拔开葫塞,咕噜噜的喝了几口酒,在月下仰天哈哈道:“我当然就是世叔麾下最不像样、最晚入门也最近才入门的子弟,我姓崔,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我是诗人,多于捕快;我是酒徒,多于侠士。──大师兄,你可安好,略商在此拜见了!”

第七章 画眉不成画个心

“果然是你。”无情道:“我见你摔下来叉开一对腿丫子向着天空,就认得这一双长腿,又听到吟那一句‘但愿人长久’之声,就猜到…………真的是你。”

仇烈香有点愕然:“你师兄?”

无情答:“不,我师弟。”

仇烈香奇道:“他怎么长相比你老那么多?”

无情道:“我们入自在门,以先后论班,不以年龄论序。”

那个飞腿落拓青年汉子,正是诸葛先生新收的弟子崔略商,他这时已悟得“追命腿法”,加上他的江湖经验,一上手已办成了十几件案子,其中还破了几件大案,名噪一时。他虽然失恋成了专家,失意成了专业,但在侦破、追缉上,却连立大功,名头也愈来愈高,一时也算意气风发,好不得意。

他的意兴算是飞越的。

但心情却是沉落的。

他的爱已埋葬在那山坡上、小坟里,千千万万摇摇曳曳的小白花丛里,向他招着小手呼唤。

当时,他因入门未久,而入京较迟,见无情也不过二三次,多遣外办案。诸葛先生就因他人生经验丰足,常派他解决江湖风波纠纷。由于自在门是以入门论班,不以年岁分序,故无情虽比追命年幼多了,但仍份属无情的师弟,排行还在铁手之后。

追命听仇烈香这般说法,便把头摇得拨浪鼓也似的,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老?我老?我才不老?我只不过比大师兄大几个月而已!”

仇烈香“哈”地笑了一声:“大几个月?究竟大了几个月呀?”

追命嗫嚅道:“就那么……那么个一百几十个月而已呀!”

“哦,一百几十个月。”仇烈香这下是明白了,“你们既然是师兄弟,那么你躲在屋檐里偷听我们讲话、偷看这儿的事作啥呀!”

追命心里叫了一声:惭愧!口里却道:“非也非也。我不是在偷听、偷看,而是大石公一早安排下来,他算准蔡卞不下令进攻一点堂则已,一攻击必极为凌厉;不派人狙袭大师兄则已,一发动必用调虎离山之计。所以,让萧寒僧兄弟和二师哥与他们虚与委蛇。果尔,他们引走萧兄弟和铁二师兄,我则按照布署,留在屋檐上接应大师兄。只不过,没想到……”

仇烈香掩咀笑道:“你给那个狂人一揪就揪了下来了,还跌了个饿狗吃那个……那个……”

追命也觉赧然:“吃屎就吃屎。这狂人好生厉害,他真有意杀我,我决活不了。”

仇烈香也没想到他那么诚实,楞了一楞,问他:“那么,我刚才跟你师兄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追命想想,才说:“该听到的,我都听到了。不该听到的,我都假装听不到。该看到的,我都看到了。不该看到的,我都装作看不到。”

仇烈香嗔叱道:“你──!”

随后又噘唇儿说:“反正,我们也没什么话让你听去,有什么事让你看去的!”

追命居然涎着笑脸说:“是呀是呀──”

仇烈香不知怎的,一听他那么顺着她的话就光火:“反正,本姑娘一不高兴,就连你也一并杀了。”

追命在马上似乎微微吃了一惊。

那马也长嘶一声,往后退了一步。

那匹骏马,似对追命策缰,很是听话驯服。

追命伸了伸舌头,说:“姑娘你的杀性好大哦。”

仇烈香冷笑道:“死了那么多的人,杀性还会小得了么!”

追命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看仇烈香,又看看盛崖余,忽然兴至来潮的说:“我看到你们,就想起我的一首诗。”

无情唉了一声。

仇烈香马上警觉起来,“怎么了?”

无情慢慢且谨慎的,用手扳正了轮椅,“看来,三师弟又要吟诗了。”

仇烈香双手轻拍于胸前:“吟诗?我喜欢。”

“你喜欢就好。”那追命当真在月下、马上、立即吟诵起诗来:

“落花剑影茅店小,

小雪初晴假如真。

静香飞过重楼梦,

画眉不成画个心。”

仇烈香听了,眉心一蹙,本要赞上几句,忽尔满怀心事,有点幽怨。

无情轻咳了一声:“这首诗…………”

追命兴致勃勃地道:“怎么,作的好吧?”

无情慢慢扶坐到轮椅上:“这诗……好像是洛阳温晚温大人写的吧?怎么又变成老弟您的……大作了?”

“这这……”追命讪讪然道:“我可没硬说是我写的呀,我只是说,我想起了一首诗……便是这首,温晚温嵩阳的大作了,这不算雷同吧,所以也没有抄袭。”

只听一阵掌声。

不,是两阵。

两种掌声都不同,但都很响亮。

一个是用手掌,刮自己的脸。

也就是说,这所谓掌声,是打自己的耳刮子,严格而言,也不能算是掌声,而是刮耳光的声响吧?

另一个更奇特。

他的确是拍掌。

只不过他不是用两只手。

而是用一只手掌。

──不是说一个手掌拍不响吗?

不是,至少在这人的手上不是。

他是用四只手指在掌心上,就发出了拍掌的声音。

甚至比两只手互拍更响亮。

来的是两个人。

两个白衣人。

一老。

一少。

老人很累,很疲乏,很苍老,也很悲凉、辛酸,在他脸上,完全可以观察得到他在生命历程里忍怒含忿、屈辱求存的痕迹。

另一人,是个少年。

他甚至看去,比无情年纪还小。

样子很清,皮肤很白,修眉灵目,还有点腼腆,甚至有点含羞答答。

他好像还不敢抬头看人。

那神态猥秽的中年汉子,见了他们两人,就退开一边,不再说什么。

他的神态,好像是表示:既然这两人来了,他已不必说话了,或者,已轮不到他说话了,又或,他说啥也没有用了。

然而这两人却似没有恶意。

毫无敌意:

只是拍掌。

──用极特殊方式拍掌。

而已。

第八章 虎行鹤立

追命在马上又欠了欠身,表示谢意。

“你们来了。”他说,“有失远迎。”

老的冷笑道:“你认得我们?”

追命道:“任氏双雄,神惊鬼恐,鹤立虎行,祸隙凶终。”

老的目光闪动。他平时满脸皱纹,错综交杂,但一旦说话、遇敌时,忽然就像一头老狐狸、一只凶肉横生的白额虎一般。

“你果然认得我们。”他说,眯着眼,眼里似乎横着两支针。

“你是任劳。”追命笑嘻嘻的说,“他是任怨。”

无情接道:“你们是少保府两位最高强的护院,高强得连相爷府也要争取你们过去为他们效命──听说你们害的人比见的人还多吧?”

“他也真的认识我们。”这次是任怨在说话。“最近,大概就是他稽查我们的人吧?”

他仍是羞答答的,说话也细细声的,样子也十分纯真。

追命似兴致大发,高声吟道:“鹤──立──霜──田──竹──叶──三────”

仇烈香用手捂住了耳朵。

追命却一点也不以为忤,继续吟诵:“──虎──行──雪──地──梅──花──五────”

这次到任劳、任怨都掩起了耳朵。

两人都苦着脸,互觑了一眼。

“看来,他是真的知晓咱家的来历。”

“听来,他吟诗真的很难听。”

“不是很难听。”仇烈香答腔道,“是我不会欣赏,听了耳朵很痛,胸口有点闷。”

无情微微笑道:“可是,老三一向都是喜欢吟诗。”

“你们不喜欢,但世上总有人喜欢我诵诗的。没关系。”追命呵呵笑道:“我还喜欢喝酒。诗与酒,就是我的命。”

无情小小声的说了一句:“酒倒真是,诗是充的。”

追命没听清楚,问:“你说什么?”

无情忙答:“没什么。”

仇烈香人在无情身边,倒是听得一清二楚了,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现在到任怨问他们:“你们知道我们为啥拍掌吗?”

追命不加思索就答:“那是因为你们太佩服我的轻功,也太欣赏我们了。”

任怨淡淡定定的道:“你轻功是高,但最高明的是你们三个,居然在这时候互相介绍认识,还闲话家常,甚至还有心情吟诗作对──这才是了不起,这才是让我们鼓掌的地方。”

追命侧着头看了看他,忍不住好奇的问:“你年纪那么轻,但目光却似老鹰隼那么锐利,心思像老狐狸那么狡诈。”

任怨像给看得有点不好意思,“我也知道,不该一语点破:你们其实在拖时间,让你的大师兄和这位仇姑娘多点时间恢复元气,你们毕竟杀伤了不少人了……或者正在偷偷的装好暗器。”

任劳忿然道:“你们原来在这儿鬼扯,为的是要回一口气!”

追命啧啧地道:“那是我们知道你才是这杀手集团的两大主力啊──要争取回气,那是对你们的重视,你们应该觉得高兴才是。”

仇烈香轻咳一声,道:“我澄清一句。”

任怨侧视着她,目光很澄澈,静若处子,脸目姣好,但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你说。”

他以为她要解说并不是蓄意在回气。

──女孩子总是脸薄。

他最喜欢脸薄的女子:

──因为那样的女子凌辱起来这才够意思!

但仇烈香只是说:“我姓唐,不姓仇,你记住了。”

她原来是澄清这个。

任劳却冲着追命说:“你对我们倒是很熟悉?”

追命斜睨着他:“‘夏侯’这杀手集团,早已非常着名,你们作过六十几起大案,动辄灭门百千人,血腥遍地,哀鸿遍野,我们的确早已闻名已久。”

任怨痨气的道:“大概,诸葛老儿也派你去侦缉我们吧?”

追命点点头道:“可是,你们一旦给收揽入‘少保府’里,就是官府里的人了,没有上令圣旨,或直接犯案在我们手里,还真的有些不好动。”

仇烈香忍不住问:“‘夏侯’是什么?刚才他们出手前,不是嚷嚷着这两个字吗?”

追命乐于解说:“‘夏侯’是他们原来组织的创始人,他原名叫夏侯四十一,奸淫掳掠,可谓无恶不作,手上收买了不少死士、杀手,后因作恶多端,终殁于元师叔之手。”(详见“说英雄?谁是英雄”故事之“惊艳一枪”)

仇烈香蹙起了秀眉:“我听说过夏侯四十一这个人,以及他的劣行,这些人都是他的徒弟吗?”

“不。”追命道,“不完全是。夏侯四十一丧命后,这个杀手集团为另一个武林败类所纵控,就是三鞭道人。三鞭跟夏侯臭味相投,原是生死之交。夏侯死,三鞭悲。三鞭为纪念夏侯,就把这杀手集团定名为‘夏侯’。之后,他们连犯数十起大案,血洗五大派,歼灭七大门,他们的人手也折损不少。可是,三鞭道人总把杀手人手,分层论班,定在四十一人,用以纪念这个生前跟他一样荒淫无行的、狼狈为奸的老友!”

任怨听了,只淡淡的道:“看来,你知道的也真不少。”

追命叹道:“实不相瞒,我现今接办的,也正是你们的案件。也正好,你们杀到这儿来,犯在我们手里。”

任怨一笑道:“现在,谁犯在谁的手里,到底尚未得悉呢!”

仇烈香有点感慨的说,“这么个大奸大坏、六亲不认、无恶不作的人,也有他的知音好友!”

追命淡淡一笑道:“臭坑出臭草,在所多有。乌龟王八,都是一窝蛋。这‘夏侯’集团,杀手也有给人杀的时候,人也换了一批又一批,但仍是保留四十一人这数字,不过,换作三鞭道人来调训而已。说来,只有任虎行,既从未给淘汰下来,也从未失过手,可是,这位任鹤立,却年少有为,一下子就给擢升到这样崇高的地位,这两位才是真正‘夏侯’集团的主力战士。”

任怨微微一笑。

“说对了。”

他说。

“但也有料错的。”

他补充。

“如你所说,‘夏侯’的确是这样子的集团,可是我们还不是最高强的,最高强的当然是──”

任劳知机的接道:“我们的师父:三鞭道长。”

“所以,我们会让你们趁机磨菇回气,其实也只是各怀心思而已。”任怨也一样好整以暇的说,“我们也在拖延时间,让师父他老人家及时赶了过来收拾你们……”

“他显然是遇到了一些障碍,”任怨充满真诚、纯情的说,“不过,我们这一耽搁,他老人家显然已把强敌解决了──”

最后,他再加上一句:

“他老人家已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