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写给张兆和的情书

    我一辈子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  我日里要做工,没有空闲。在夜里得了休息时,便沿着山涧去找 你。我不怕虎狼,也不怕伸着两把钳子来吓我的蝎子,只想在月下见你一面。    碰到许多打起小小火把夜游的萤火,问它,“朋友朋友,你曾见过一个人吗?”它说,“你找那个人是个什么样子呢?”    我指那些闪闪烁烁的群星,“哪,这是眼睛。”    我指那些飘忽白云,“哪,这是衣裳。”    我要它静心去听那些涧泉和音,“哪,她声音同这一样。”    我末了把刚从花园内摘来那朵粉红玫瑰在它眼前晃了一下,“哪, 这是脸。”    这些小东西,虽不知道什么叫做骄傲,还老老实实听我所说的话。 但当我问它听清白没有,只把头摇了摇就想跑。    “怎么,究竟见不见到呢?”——我赶着它追问。    “我这灯笼照我自己全身还不够!先生,放我吧,不然,我会又要绊倒在那些不忠厚的蜘蛛设就的圈套里……虽然它也不能奈何我,但我不愿意同它麻烦。先生,你还是问别个吧,再扯着我会赶不上她们了”——它跑去了。    我行步迟钝,不能同它们一起遍山遍野去找你——但凡是山上有月色流注到的地方我都到了,不见你底踪迹。  =============================================================     我原以为我是个受得了寂寞的人。现在方明白我们自从在一起后,我就变成一个不能同你离开的人了。三三,想起你,我就忍受不了目前的一切。     我想打东西,骂粗话,让冷气吹冻自己全身。我明白我同你离开越远反而越相近。但不成,我得同你在一起,这心才能安静,事也才能做好!     这船已到了柳林岔。我生平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好看的地方——千方积雪,高山皆作紫色,疏林绵延三四里,林中皆是人家的白屋顶。我的船便在这种景致中,快快地在水上跑,什么唐人宋人画都赶不上,看一年也不会厌倦。     奇怪的是,本省的画家,从来不知向这么好的景物学习。学校中教员还是用个小瓶插一朵花,放个橘子,在那里虐待学生“写生”,其实是在那里“写死”!     三三,我这时还是想起许多次得罪你的地方,我的眼睛是湿的,模糊了。我先前对你说过:“你生了我的气时,我便特别知道我如何爱你。”     我眼睛湿湿地想着你一切的过去!我回来时,我不会使你生气面壁了。我在船上学会了反省,认清楚了自己种种的错处。只有你,方那么懂我并且原谅我。     我就这样一面看水一面想你。我快乐,我想应同你一起快乐;我闷,就想你在我必可以不闷;我同船老板吃饭,我盼望你也在一角吃饭。     我至少还得在船上过七个日子,还不把下行的日子计算在内。你说,这七个日子我怎么办?我不能写文章就写信。这只手既然离开了你,也只有这么来折磨它了。     为了只想同你说话,我便钻进被盖中去,闭着眼睛。你听,船那么“呀呀”地响着,它说:“两个人尽管说笑,不必担心那掌舵人。他的职务在看水,他忙着。”船真的“呀呀”地响着。可是我如今同谁去说?我不高兴!     梦里来赶我吧,我的船是黄的。尽管从梦里赶来,沿了我所画的小镇一直向西走。我想和你一同坐在船里,从船口望那一点紫色的小山;我想让一个木筏使你惊讶,因为那木筏上面还种菜;我想要你来使我的手暖和一些。     我相信你从这纸上可以听到一种摇撸人的歌声,因为这张纸差不多浸透了好听的歌声!     一切声音皆像冷一般地凝固了,只有船底的声音,轻轻地轻轻地流过去。这声音使你感觉到它,几乎不是耳朵而是想象。这时真静,这时心是透明的,想一切皆深入无间。我在温习你的一切。     我称量我的幸运,且计算它,但这无法使我弄清一点点。为了这幸福的自觉,我叹息了。倘若你这时见到我,我就会明白我如何温柔!     一切过去的种种,它的结局皆在把我推到你的身边和心边,你的一切过去也皆把我拉近你的身边和心边。我还要说的话不想让烛光听到,我将吹熄了这只蜡烛,在暗中向空虚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