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平一脸无辜,道:“我不认识这些人,更没有深仇大恨。”
金科长紧紧盯着洪平,道:“那为什么不砍别人,只砍你,你给我一个解释。”
这是流行于老师之间最无赖的说法,很多学生都被这句话盘问过,洪平对这种说法深恶痛绝,道:“老师,我是受害者,怎么能够知道施暴者的理由?”
金科长锲而不舍地问道:“一个巴掌拍不响,那伙人为什么不砍别人?”看到伤口以后他先入为主地认定洪平应该和社会上的人有来往,否则杂皮们不会下狠手砍一个学生。
洪平气得够呛,道:“我确实不知道,今天与同学们在南桥头那边吃了饭,正在往回走,这群人冲过来二话不说,提刀就砍,如果不是我跑得快,恐怕就交代了。”
金科长双手抱在胸前,道:“我们茂东一中绝对不能容忍学生和社会青年来往,复读班也是茂东一中的一部分,也不能有黑社会滋生的土壤。上一次你和包强打架还算无辜,这一次到底为了什么?农村学生出来读书不容易,要珍惜学习机会,不要和社会人来往。不要狡辩,马上跟我到保卫科。”
被社会混混砍了一刀,还被保卫科指桑骂槐说成黑社会,洪平嘴巴气得差点歪了,怏怏不乐地跟在金科长身后。
离开医务室后,金科长皱着眉头道:“学校校医技术很差,伤口处理得不好。你们几人赶紧到学校隔壁的小诊所,重新去处理伤口,至少要缝七八针。伤口处理好以后,再到保卫科。”
洪平正欲离开,金科长又问:“打架时,你们几人谁在场,到保卫科作笔录。”
洪平这才有机会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金科长走进办公室,吩咐在办公室喝茶的干部,道:“我刚才问过,拿棍棒的同学只有一个在打架现场,另外两个和洪平一起吃饭的同学在寝室,你把他们叫来,一个一个分开问,做好笔录。”
在宿舍里,侯海洋坐在床边读历史书,有部分同学在睡午觉,还有几个在角落里窃窃私语。
保卫科干部走到门口,大声道:“跟洪平一起吃饭的是哪两个同学?到保卫科来一趟。”他的声音洪亮,如手榴弹一般在在宿舍里炸响,打断了无数人的美梦。
保卫科干部带着两个同学离开宿舍以后,有人骂道:“日他妈都不好,我正在做梦吃红烧肉,吵这么大声,把红烧肉都弄没了。”
复读班压力大,课程重,伙食团油水奇少,年轻人身体极为缺乏营养,梦中遇到大块肉是常见之事。每天早上起床,同学们讨论得最多是晚上梦到了什么美食,其次才是美女。
侯海洋依旧躺在床上,手里拿着历史课本。但是难以压抑的好奇心让他抬起头,专心听着同寝室室友的议论。
一个来自巴山县城的同学愤愤不平地道:“洪平以前在巴山读书,与茂东这边的人从来没有结仇,绝对是包强。”
“没有任何根据,凭什么说是包强?”许瑞是世安机械厂的子弟,出于本能维能维护着包强。
“这还要什么依据,你看包强提刀砍人的那个样子。”
“不要血口喷人,包强是表面凶,其实胆子不大,小时候还经常被人欺负。”
宿舍里还有好几个世安机械厂子弟,他们在复读班的目的就是考大学,学习十分刻苦,和包强完全不一样。
对外人来说,世安机械厂是一个整体,对内部人来说,世安机械厂分成不同层次。厂领导是一个层次,在破产前早就留了后路,厂子亏钱,他们赚得盆满钵满,子女们大多进入国家机关。
厂里中干和技术人员原本有一个较为优良的环境,厂子破产是对他们人生的一次重击,经过短暂沉沦后,纷纷开动脑筋找各种门路,他们普遍重视教育,对子女要求严格。许瑞等人就属于中间层的子女,他们为了自己前程在拼命学习。
最低层次是工厂的主体——工人,很多工人全家都在封闭的工厂里生活,与外界联系极少,社会关系主要在工厂里。工厂破产后他们失去生活来源,许多家庭陷入困顿,他们的子女以及部分初进厂的年轻工人失去约束,成为了一匹匹脱缰野马,在青年群体崇尚暴力和袍哥文化的影响下,不少人愤然变身成为社会人物,刘建厂、包强等人都属于这个范畴。
巴山县籍学生和世安机械厂学生在寝室里争执不休。
侯海洋无意中在烧鸡公餐馆见过包强与砍人的那一伙人混在一起,因此能肯定洪平被砍就是包强所为,心道:“这些学生也太幼稚,这种事情能辩论吗,除了把事情弄得更糟糕,没有任何好处。”
他不想听这帮人没有意义的辩论,合上书本,走出宿舍,到楼下树林去转圈。
在侯海洋走回复读班时,在南桥头外的小商店里,齐燕玲遇到麻烦。她在小商店选了几罐健力宝,来到柜台,见柜台里无人,便喊道:“老板,付钱。”
在里屋,商店老板哭丧着脸,道:“我店小利薄,根本赚不到钱。”刘建厂道:“我不是讨饭的,五十块钱就想打发,再拿一百。没有我们哥几个罩着,说不定哪天店就被人砸了,砸一次玻璃你要花多少钱,更别说被人泼大粪、洒毒药。”商店老板听明白其中的威胁之意,又拿了一张绿票子出来。
刘建厂将钞票朝皮夹子放,他还是嫌钱少,嘴里骂骂咧咧。刚跨出门,一眼瞧见手里拿着几罐健力宝的齐燕玲。
作为生在工厂、长在工厂的年轻人,对爱情的表达直率而朴实,刘建厂有丰富的性经验,对女性的态度就是发泄性欲,从来没有真心爱过女人。但是,见到一身红裙的齐燕玲,他顿觉内心被一股电流击中,仿佛眼前女子在很久以前见过,让他嘴唇干燥,心跳加速。
麻脸见刘建厂堵在门口,叫了声建哥。刘建厂这才回过神来,舔了舔嘴唇,道:“那个女的是做什么的,谁认识?我要和她耍朋友。”
麻脸道:“看样子是学生,长得硬是有点乖。”
刘建厂呸了一声,道:“你是什么眼光,不是有点乖,是非常乖,这就是我的梦中情人,老子一定要搞到手。”他是胆大妄为之人,没有经过思想斗争,更没有犹豫不决,跟着齐燕玲来到柜台前,道:“老板,这几罐健力宝我来付。”
齐燕玲回头见穿吊裆裤和平底布鞋的社会混混,吃了一惊,忙将钱递给老板,道:“多少钱?我自己付。”
刘建厂用手挡住齐燕玲的胳膊,道:“我叫刘建厂,今天见面就算认识,我们交个朋友。这几罐健力宝是小意思,跟我客气什么。”他又对老板恶狠狠地道:“不收她的钱,我来付。”
齐燕玲见到从里屋陆续出来五人,个个脸上有戾气,猜到这就是刚才砍伤洪平的五人,她压抑着紧张情绪,将健力宝放在桌上,装作平静地道:“老板,我不买了。”说完,转身就要离开小商店。
一个光头挡在齐燕玲面前,道:“你别走啊,建哥是我们老大,这条街上都有名。”
老板用同情的眼光看着被挡住去路的年轻女子,面对暴力,他无能为力,只能选择沉默。
齐燕玲转过身,看着刘建厂,一字一句地道:“你想做什么?再不让开我要报警了。”
看着齐燕玲怒气冲冲的样子,刘建厂更觉其可爱,道:“光头别挡着妹妹,我是好心交朋友,又不做坏事。”
光头挤眉弄眼地把路让开,齐燕玲趁机夺门而出,走回到小餐馆,气得胸口不停起伏。孔宪彬见其脸色不对,问:“遇到什么事情了,怎么没有买到饮料?”话未问完,就见到小店走进五人,坐在门口第一张桌子,让老板上菜。
齐燕玲压低声音道:“他们在纠缠我,有个叫建哥的杂皮说是要和我交朋友。”
孔宪彬看着五人的衣装,神情紧张起来,道:“麻烦了,这应该就是砍伤洪平的那几个人,他们狗胆包天,砍伤了人,还敢大摇大摆在这里吃饭。”
麻脸嬉皮笑脸地走了过来,道:“红裙子妹妹,你别跑啊,今天我们老大请你吃饭。”
孔宪彬霍地站了起来,道:“你们要做什么?”
光头握着雪亮自制匕首走到桌前,道:“我们不做什么,老大看上红裙子妹妹,让她过来喝酒。”
面对着手持凶器的杂皮,赤手空拳的孔宪彬僵在当地,打架没有任何胜算,可是不作出反应则太窝囊。刘建厂走了过来,拍着光头肩膀,用大哥口吻道:“把东西收起,不要吓着这些学派。”
学派,在茂东社会人口中特指学生,是一种轻视的称呼。
孔宪彬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与田峰、蔡钳工交换眼神。田峰溜到前面找老板结账。三男两女没有再吃,匆匆出了馆子。
刘建厂左看右看都觉得红裙子女孩对胃口,不想留下坏印象,没有强行阻止齐燕玲等人离开。
麻脸看着几人出门,嘘了一声,道:“建哥,今天怎么惜香怜玉?”刘建厂嘿嘿笑道:“今天是王八看乌龟对了眼,这个红裙子逃不出我的手心。你们几个慢慢吃,我去看红裙子妹妹朝哪里走,她十有八九是一中的,我以前怎么没有注意到一中还有这么漂亮的妹子。”他走到门前柜台,顺手扯了一张餐巾纸,擦了嘴巴上的红油,扔在门口。
红裙子等人就如羊群,刘建厂就是不紧不慢地追踪羊群的饿狼,远远地看着红裙子走过南北桥头,沿着一中正大门围墙外公路走向东侧门。他看到学校保卫科几个人站在门口,停下脚步,慢条斯理地抽了支烟,这才走回南桥头。
侯海洋在楼下围墙边转了几圈,走回教学楼时,恰好遇到孔宪彬等人走进东侧门,齐燕玲走在最前面,满脸怒气,脚步很快,高跟鞋敲击地面发出“可、可”声。
侯海洋没有回寝室,直接到教室。他看了一会儿书,忽然又想起秋云,不禁神伤,拿起笔,在作业本上写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他曾经用毛笔写过一个条幅,参加过茂东市的书法比赛并获奖,此时他将满腹相思寄予笔端,再次用钢笔写了这首诗。
写完这首诗,他心情稍有舒缓,强行收回思路,专心致志看书。他计划用最短时间将高中历史、语文两科通读一遍,然后再随着老师讲授的进度逐步提高。
对于班上大多数同学来说,复读是一个不得已而为之的痛苦选择,对侯海洋来说,这是一个充满希望的主动选择,虽然压力大,学习辛苦,可是他内心充实。
同时他还有一个隐秘欲望,秋云已经读研究生了,他考上大学,至少拉近与她的距离,不至于抬起头用45度仰望着爱人。
抛掉胡思乱想后,侯海洋渐渐潜入历史书中。历史书有一种神奇力量,他时常感到秦时弯刀从脖子砍过,随后又被汉初战马飞踏。陷入历史会产生时空错乱的奇妙感觉。
不知不觉到了下午三点,他合上书本,站起身,双手上举尽量让全身舒展。中午吃了大量肉食,身体需要水分,他做着伸展运动回寝室。
当他离开座位时,窗外吹过一阵穿堂风,将放在桌上的历史书吹开,夹在书中那张写着“弃我去者”的纸被吹得飘在空中,晃晃悠悠地落在前排同学的椅子上。
侯海洋在寝室补充水分以后,又到楼下操场旁边树林里的小坝子,准备做半个小时的运动,再回教室继续学习。
小操场尾端密林里,孔宪彬、田峰、蔡钳工聚在一起抽烟,三人商量着齐燕玲被社会混混纠缠时,神情严肃,忧心忡忡。侯海洋没有注意到密林深处的三人,在小坝子上,拉开架式,打起青年长拳。
孔宪彬等人透过树叶注视着侯海洋,最初不以为然,随着侯海洋拳架展开,三人渐露惊讶之色,虽然三人都不懂拳,可是侯海洋打拳显然非一日之功,举手投足颇有大将之风。
打完套路之后,侯海洋压压腿,弯弯腰,然后来了三个干净利索的侧空翻,再做了几十个俯卧撑。这一系列动作完成,额头上开始冒出汗水。他正准备离开,突然发现密林深处有三股轻烟冒起,凝神细看,才发现围墙边上站着三人。
孔宪彬见侯海洋朝这边看,就从林子里走出来,道:“你练过武术?”
侯海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道:“花架子,瞎玩。你们怎么躲在林子里抽烟?何必躲,复读班老师似乎不太管抽烟。”
孔宪彬道:“齐燕玲在南桥头的小商店被一伙人调戏了,我们正在想对策。”
侯海洋脑袋转得极快,瞬间就想到了答案,道:“一伙人,五个?”
孔宪彬脸露疑惑之色,道:“你怎么知道是五个人?”
侯海洋直截了当地道:“洪平就是被这伙人砍的,他们不是学生,是真正的杂皮。如果只是调戏,这事最好就到此为止。”
田峰道:“凭什么?我们不服这口气!”
侯海洋道:“他们是流氓杂皮,是无业人员,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砍了人一走了之,你们是学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事情就这么简单。你们慢慢聊,我走了。”
望着侯海洋背影,田峰道:“孔老二,你怎么把这事告诉侯海洋?这是我们哥几个的糗事。”
今天当齐燕玲被追到小食店时,孔宪彬最初还试图反抗,当光头流氓亮了匕首以后,三人退缩了,在五个流氓的调戏声中,狼狈地逃回学校。两个女生并没有责怪三个男同学,但是深深的自责困扰着三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怯懦的行为如一根烧红的铁针,扎在了三人心中,让他们难以安心。
孔宪彬答非所问地道:“那天包强和洪平打架,侯海洋劈手将板凳和砍刀夺了过去,我就觉得他出手不凡,原来是个练家子。这个人平时沉默寡言,但我肯定他有经历。他说得有道理,我们只能忍下这口气。”
蔡钳工犹在愤愤不平:“考九分的家伙能有什么经历?我就是不服气,如果当时手里有家伙,绝对跟他们干。”
田峰道:“在齐燕玲和刘沪面前掉链子,以后绝对要被他们看扁。”
三人站在小林子,抽着烟,既激昂,又垂头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