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耳总闻窗外事(一)



复读班生活单调又紧张,在上课铃和下课铃的交替转换中,一个星期过去了。这个星期有四人退学,其中两人参加招工考试,准备到化肥厂上班。另外两人退学原因不详,据说是承受不起复读班的压力,主动退学。

如果把看守所当成人生最低谷,在复读班则是触底反弹,侯海洋心无旁骛地享受起学习生活,因为专注而心灵平静。

经过六天艰苦学习,大家精力损耗极为严重,利用星期天上午时间睡个懒觉,是成本最低的恢复精力方式。侯海洋长期习惯早上锻炼,星期天也不例外,一大早起了床,来到小球场慢跑。

孔宪彬不愿意伤了段老师的面子,最终没有听取女友的劝说,坚持到校队打球。早上起床后,他穿着茂东一中篮球队的短衣裤,带着篮球来到球场,为了参加校际联赛,又不至于影响学习,他尽量利用早上时间练球。

篮球撞击篮板的“砰、砰”声,仿佛和侯海洋的心脏一个频率,让侯海洋热爱篮球的心加速跳动。“砰、砰”声又仿佛是一条在心脏里爬行的蜈蚣,蜈蚣的每一条腿都让他心痒难耐,他很想冲进球场上,酣畅淋漓地打一场篮球。

在欲望上升时,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在提醒自己:“侯海洋,当前的任务是一心一意考大学,别在其他事情上分心,一定要忍受住篮球的诱惑,像孔宪彬那样被弄到校队,肯定要耽误学业。”另一个声音道:“打打篮球和跑步没有什么区别,没有必要抵制,复读班生活紧张,需要用运动来调剂。”一个声音反驳道:“不许打篮球,到了大学,有大把时间可以混在篮球场上。这一年都忍不住,还能做什么大事。”

侯海洋明白当前最重要的任务是什么,坚定拒绝篮球诱惑,在小操场外围一圈一圈慢跑,没有到操场上去摸篮球。

孔宪彬一个人打球没有什么劲头,对跑到近处的侯海洋道:“侯海洋,过来打球。”侯海洋摆了摆手,道:“我已经出汗了,你慢慢玩。”他又跑几圈,才回到寝室。

寝室里,大部分同学仍在酣睡。侯海洋从铁丝上取下毛巾,顺便看了一眼包强的床铺。

包强和洪平打架以后,几天都没有上课。昨天晚上回来后,趾高气扬地拿了一部手机,在寝室走来走去显摆。

复读班大多数同学连BP机都没有玩过,更别提手机,昂贵的手机离他们的世界太远。在羡慕的同时,有人在背后说些小话,认为包强是打肿脸来充胖子,借个手机充门面。

洗漱、早餐以后,侯海洋拿着书本离开教室。

林海是讲究信义的人,一直记着侯正丽的托付。昨天晚上将家教老师的地址和联系方式交给了侯海洋,约定每个星期天上午补习数学。补习老师的家在323厂办事处附近,步行需要十来分钟。

张沈是一个戴着副眼镜的身材纤瘦的数学老师,身上总有若隐若无的粉笔灰味,他在一所没有名气的学校教书,态度很是谦和。侯海洋喜爱态度谦和的人,像詹圆规那种有才能却咄咄逼人的人,他从内心不喜欢也不亲近。

张沈倒了杯开水放在侯海洋面前,温和地道:“林海说你没有一点基础。那我就从高中课程最基础的讲起,我不敢保证高考成绩。一中詹老师是茂东很牛的数学老师,说实话,我远远比不上他。”

侯海洋道:“最适合的老师才是最好的,我的水平等同于一张白纸,詹老师讲课太难,不适应我。至于高考,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只想认真学习,暂时不会考虑成败。”

张沈好奇地打量着老练深沉得与年龄不相符合的年轻人,道:“你有这种想法,我就放心了,我们从最基础的知识补起。詹老师有个绰号叫詹圆规,你这种只考九分的成绩在他手里恐怕不太好过,他只适合在茂东一中尖子生集中的学校教书,如果到了十二中这种差生成堆的地方,他那种方式早就会引起学生集体抗议。”

这一席话让侯海洋深有同感,自我解嘲地道:“我对他的教学方式有不同意见,只是他是复读班老师,我们无法选择而已。”

张沈笑道:“言归正传,正式开始。”

三个小时的课程分为两节课,到了十二点才结束。侯海洋精神高度集中,没有觉察到时间飞逝。下课以后,侯海洋拿出两份试卷,道:“张老师,听了今天这节课,第一次考试我至少能多做对两分,九分变成十一分,第二次考试至少能做对五分。我争取每一节课听完能增加两三分,到高考时成绩差不多就提起来了。”

上过一节课,张沈这才相信侯海洋确实没有半点基础,反而信心大减。但是他没有打击侯海洋。打击了侯海洋的自信心,一是不利于以后的学习,二是如果侯海洋不再来,他就失去了一笔生意。茂东十二中是差生集中的地方,学校没有创收项目,教师工资比起一中差了老长一截。他言不由衷地鼓励道:“你这种思维很好,积跬步而致千里,聚小溪而成江河,每次搞懂一个问题,久而久之就成了专家。詹老师水平高,上课时会讲到很多知识点,你要认真听课,不可偏废。”

侯海洋沉浸在学到新知识的快乐之中,没有觉察到张沈语言中的细微变化。

即使能得知张沈真实的想法,侯海洋也不会因为他人的看法而改变初衷。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这是一句老生常谈,可是在现实生活中,如果没有一颗坚强的内心,面对外人纷纷扰扰的评说,很多人会迷失自己,放弃自己的道路。

告别张沈,侯海洋沿着茂东老街走回一中。

一年前,侯海洋为了爱情无数次徘徊在茂东的大街小巷,每次到茂东与亲密爱人相聚后便得离开,是这个城市的匆匆过客。此时总算在茂东长久地停留下来,心爱的秋云却离开了茂东,造化如此弄人,让侯海洋时常叹息。

秋云在此成长,茂东对于侯海洋便有了特殊意义。由于她,他爱上了这座城市。在户籍和工作没有解决的情况下,即使在这个城市短暂停留,他也最终是无根之萍,但是,至少有一年时间他将生活在留着秋云印迹的城市。

相较于岭西来说,茂东的街道不算太宽,少了现代气派,多了古旧人气,这种人气让他心情放松。在思念的情绪中,侯海洋穿行于茂东街道。十来分钟后,茂东一中高高飘扬的红旗出现在眼前。

从南桥头左侧巷道里突然冲出来一群人。

最前面的人拿着一根竹扫帚,衣服被撕破,如被猎人围住的野猪,穿过人群缝隙,夺路狂奔。紧追其后的是一群吊裆裤年轻人,全部拿着刀具,神情狰狞,大呼小叫。

逃跑的猎物是洪平,猎人是包强的结拜兄弟们,后面还跟着一大群看热闹的闲人。见到同学被打,侯海洋肾上腺激素猛增,快步朝南桥头跑去,到了南桥头时,猎物和猎手都拐进了一条小巷道,只剩下一群看热闹的人。

侯海洋叫住一个面熟的同学,问道:“怎么回事?”那个同学脸上犹有惊惧之色,道:“我和洪平在外面吃豆花饭,这一群人提着刀冲进来就打,我们根本不认识他们,也没有惹他们。”

同学被打,同行人在一旁袖手旁观,侯海洋从内心深处看不起眼前这个没有男人血性的同学,道:“洪平朝哪个方向跑的?”

那个同学仍然惊魂未定,道:“拐进小巷道了。”

围观人群在小巷聚在一起议论纷纷,突然哗啦啦散开,五个年轻人趾高气扬地将刀扛在肩上,如英雄凯旋一般走过人群,大摇大摆朝商铺云集的老城区走去,沿途不时拿砍刀敲打商店柜台或者大门。茂东人天生喜欢看热闹,看热闹时能从别人的故事中找到乐趣,又不必为此付出代价。

这群年轻人走远,人群散去时,还有人抱怨好戏刚开始就结束,不太过瘾。

侯海洋看到同学被校外人员追打,生出同仇敌忾之心,人群散去后,他冷静下来,叮嘱自己:“复读班的主要任务是迎接高考,实不宜节外生枝。”

此时学校食堂已经关门,侯海洋随着散去的人群慢慢朝小巷走去。在南桥头老城区的大街小巷里分布着许多饮食店,有烧鸡公等大中型餐馆,更有大量经营豆花饭、烧白、蒸肉、猪蹄等茂东土菜的小饭馆,主要服务对象是茂东一中的学生,与巴山师范校外景色惊人相似。

侯海洋找了一家看上去还算整洁的餐馆,坐下以后,打量贴在墙上的价目表,这才发现这个餐馆菜价颇高,暗道:“价钱高,客人自然少,难怪这个店最整洁。”

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侯海洋点了一份豆花,稍有犹豫,又加了一份大豆炖猪蹄子。在学校食堂吃了六天,嘴里淡出鸟来。大豆炖猪蹄早在店前大锅里炖熟,老板用大瓢舀出淡黄色猪蹄和雪白大豆,装在土碗里,面上扔上十几粒葱花,一股奇香顿时扑鼻而来。侯海洋口水汹涌,急不可待地夹了一块猪蹄放进嘴里,咀嚼着软着软糯猪皮,醇香在口腔翻滚,愉悦从嘴唇传递到脑神经,心情随之亦舒服起来。

快速消灭了大豆炖猪蹄,侯海洋感觉口腹之中犹有一只饥饿之手拼命在向外伸出,在作出激烈思想斗争后,又点了一份粉蒸肥肠。望着桌上热气腾腾的粉蒸肥肠,他自我安慰道:“今天补课有收获,耗费了半天脑子,多吃一份肥肠能够弥补脑细胞损失。”

正吃得过瘾,孔宪彬、田峰、蔡钳工、刘沪、齐燕玲五人出现在门口。孔宪彬主动招呼道:“侯海洋,你也在啊。”侯海洋筷子不停,边吃边道:“改善伙食,食堂饭菜一点味道都没有。”

齐燕玲看着侯海洋腮边鼓起一团,笑着插话道:“就算我不在食堂吃饭也能看得出伙食不好,你还真能吃。”

侯海洋将肥肠吞进肚子,道:“这是身体需要,不多吃点,数学成绩提不起来。”在场之人,只有齐燕玲和侯海洋是文科班的,齐燕玲数学成绩次次考第一,侯海洋基本上是倒数第一,两人互知其名,今天是第一次正式对话。

在茂东一中读复读班的323厂子弟有八个,但是只有他们五人原本就在茂东一中读书,算是323厂团体中的小团体。今天是打平伙出来改善伙食,在大餐馆太贵,吃了几次便感受到压力,就以南桥头小巷内的小饭馆为改善伙食的主战场。

孔宪彬走到侯海洋桌前,散了一支烟,道:“我们出学校的时候,听说洪平被砍了,就在二三十分钟之前。”

侯海洋接过烟,用一次性打火机点燃,道:“我走到南桥头,正好看到洪平夺路而逃,他回学校了吗?受伤没有?”

孔宪彬道:“皮外伤,被拉了一条长口子,不太深。我们出来时,他正要到学校医务室去包扎。”

侯海洋回想着杂皮砍人的场景,道:“你在茂东一中读的高中,以前有这么乱吗?我怎么觉得像是电影里的场景。周围的人完全不分是非,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帮助被砍的学生。”

孔宪彬道:“以前要稍好,这些年在茂东一中校门口总有吹口哨调戏女学生的小混混,还有约到后门外面打群架的,但是像今天这种明目张胆提刀砍人的并不多见。一中本身还算好,学生们都想着考大学,没有多少人混社会。在五中很多同学觉得混江湖很荣耀,毕业以后也不工作,立马就变成杂皮,不好惹。”他看了看门口,低声道:“洪平被砍,肯定与包强有关,那天晚上两人发生过矛盾。”

侯海洋在看守所时接触了很多黑社会人物,对真正的黑社会有更深刻的了解,道:“砍洪平的那一群人看起来应该都在社会上混了一段时间,没有多少学生味,但是还不算真正的黑社会。前几天我看见包强和砍人的几人在一起吃饭。”

孔宪彬马上醒悟过来,道:“这伙人应该全是世安机械厂的。许瑞也是世安机械厂子弟,他本人不混黑社会,但是亲戚朋友中好几个人都跟着叫一个叫胡哥的混社会。他和我关系还可以,经常讲世安厂破产前和破产后的事情。”

侯海洋回想着那几人的相貌和气质,道:“那伙人身上确实有些工人的气质。”

田峰、刘沪等人已经把菜点好,孔宪彬道:“你一个吃起没意思,过来一起吃,喝杯啤酒。”

“不用,我吃得差不多了,要回寝室睡觉,你们慢慢吃。”侯海洋婉拒了邀请,来到破旧柜台前付钱。

齐燕玲站在柜台前挑选饮料,这家小店比起其他小店整洁干净,条件和大餐馆比起来却显得很简陋,几瓶不知什么牌子的饮料沾满灰尘,看上去让人难以下咽,她问道:“有健力宝吗?”

老板专心给侯海洋找零钱,随口道:“我这没有,门外转角小商店里有健力宝。”

齐燕玲给坐在里面的同学打了个招呼,转身走出小餐馆。她对神秘的侯海洋颇为好奇,女孩脸皮薄,心里好奇,态度就矜持,略为点头,没有再主动说话。

侯海洋接过零钱,走出小店时,恰好看见齐燕玲走进旁边小商店。

齐燕玲身穿一条红裙,头发用一条小手帕扎成马尾巴,腰间束着一条细细的白色皮带,亭亭玉立,仪态大方。与复读班同学比起来更时尚,与社会上靓丽女子比起来则显得清纯。

她走路时后背挺直,高跟鞋发出欢快的嗒嗒声。高跟鞋是城市女孩特有的装扮,侯正丽第一次穿着高跟鞋回家,侯海洋当时就觉得姐姐变得漂亮了,多了女人味,从此就对穿高跟鞋的女生有着莫名好感。

看着齐燕玲背影走进小商店,侯海洋加快脚步,走出小巷。

东侧门门口站着朱光宗、保卫科金科长等人,神情严肃,如临大敌。侯海洋经过东侧门时,朱光宗怒气冲天地道:“你以为高考还很久嘛,星期天到处乱跑,抓紧时间多看点书才是老正经。”

这一顿指责好没来由,侯海洋感到莫名其妙,他没有与朱光宗争辩,胡乱应了一声,快步朝宿舍走去。

一个年轻老师凑在朱光宗耳边,道:“这就是九分?”

朱光宗追着侯海洋的背影看,道:“长得一表人才,谁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是个草包。”

另一个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吴老师申辩道:“谁说侯海洋是草包,他一手钢笔字太漂亮了,我看了都爱不释手。作文也写得很好,遣词用句老练准确,成语丰富,如果偏科厉害考不上大学,那只能说明我们国家选拔人才的机制有问题。”

朱光宗没有想到对侯海洋还会有另一个评价,啧啧两声,道:“写字再好,数学考九分,也考不上大学。对于我们来说没有任何价值。”

吴老师是学校有名的书呆子,醉心学问,不通俗务,最为较真,反驳道:“我们都在说社会的异化以及人的异化,一笔漂亮的书法本身就是价值,难道只有考上大学才有价值?社会上这么多没有考上大学的人,难道他们都没有任何价值?我们的教育方向存在着严重偏差!”

朱光宗针锋相对地道:“复读班存在的价值就在于让学生们考上大学,难道这还有什么疑问?如果要发展个人素质,那是在工作中或是大学里的事情。”

朱光宗和吴老师素来是辩论对手,两人观点出现了长期性的差异,经常互相看不惯,稍有机会就唇枪舌剑。

金科长觉得眼前两人在重大事件面前争论毫无意义的话题,简直不可思议,终于忍无可忍,道:“两位老师,别站在这里斗嘴皮,你们先到办公室等着,我去医务室看看洪平。”

来到校医务室,好几个同学陪着洪平,手里拿着棍棒,脸上皆有愤愤不平之色。洪平胳膊被划伤,伤口不深却很长,鲜血将衣袖完全浸透。校医拿着酒精往伤口上倒,痛得洪平不停吸凉气。

茂东一中的校医历来都是学校的笑话,他有三宝:黄连素、感冒清和酒精。有这三宝,他几乎胜任了校医职责。金科长从部队转业就来到学校保卫科,算是见过世面的角色,见校医胡乱处理刀伤,暗自在心里骂娘,他眼光从伤口移到几个同学身上,顿时发了火。

“你们这是做什么,打群架吗?把保卫科当成了什么!出去把棍子扔了,有我在还轮不到你们!”震住一帮同学以后,金科长又道,“洪平,你和这伙人结了什么深仇大恨,是用砍刀吧?下手狠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