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安机械厂的青工(一)



侯海洋道:“姐,你别上楼了,楼上味道不好闻,别熏着小侄儿。”

侯正丽双手叉腰,抬头张望宿舍楼,她着实畏惧男生寝室密集的脚臭味道,道:“那我就不上去了,免得耽误张师傅太多时间。最后再确定一遍,你真的不去省建行工作?”

侯海洋态度很明朗,道:“复读班都在传说朱八戒的故事,有一位姓朱的同学参加八次高考,第八次才考上,所以被称为朱八戒。理科班还有一个三戒师兄,已经考了三届,他都没有放弃。即使我今年考不上,再读一年也没有关系,最多被别人取一个侯二届的绰号,只要能考上大学,取个侯二届也无所谓。如果爸向你问起复读的事,你就把那副对联讲给他听。”

“哪一副?”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背了这副对联,爸就知道我的心思。”这是蒲松龄撰的自勉联,侯厚德极为喜欢,从小就让姐弟两人背诵。这副对联平时深藏在侯海洋脑海深处,变成了潜意识,今天脱口而出,心境与这副对联颇为相似。

侯正丽从包里拿了些钱,递给侯海洋,道:“既然如此,我不再劝你,这事也不给爸妈说了。爸的态度多半是尊重你的意思,妈绝对是赞成你去建行工作。”

侯海洋轻轻挡住姐姐的手,道:“我有钱,等没钱时再找你要。你现在没有工作,生意又不好,得多留点钱在身边。”

弟弟从看守所出来以后,侯正丽总觉得他陡然间就有了成熟男人的举止,这种成熟不是假装出来,而是经历过大难以后自然积淀下来的深沉。一股怜爱之情在侯正丽胸中升起,道:“我是你姐,跟我还客气。”

离开茂东以后,想起弟弟的现状,侯正丽就觉得心里憋得慌,在车上不停琢磨着如何帮助弟弟。

回到岭西,侯正丽从书桌抽屉里找到林海的名片。

在岭西被绑架,林海着实后怕,回家病了一场,一直在茂东家里休养。在家里近两个月,心情渐平复,正准备重出江湖。接到侯正丽电话,他颇为高兴。

“什么?侯海洋在茂东一中读高考复读班,没有搞错吧,他怎么想着去复读,你想给他请数学家教?”

“我弟弟在看守所估计受了刺激,出来后下定决心要考大学,让他到省建行做临时工也不去。他中师毕业就参加工作,没有读过高中。包括英语在内的其他课尚可以应付,就是数学完全是两眼一抹黑。你在茂东认识的人多,想托你给他找个家教。”

林海道:“这事简单,我明天给你答复。听说你弟弟在岭西第一看守所混成了老大,很传奇啊。能在看守所混得风生水起的人,走到哪里都是牛人,他别想着考大学,干脆跟我一起做生意,我正缺得力干将。”

张沪岭跳楼以后,侯正丽对大生意的余悸未消,不希望弟弟再卷入江湖之事,道:“我弟弟打定主意参加高考,我劝不住,估计你也说服不了他。”

林海笑道:“我去和他见一面,说不定男人和男人一谈就通。”

结束通话后,跳楼而逝的挚友张沪岭的音容笑貌浮现在林海眼前,一桩桩事情宛如发生在昨天,清晰异常。愣了一会儿神,他拨通了詹老师家里电话,响了数声,无人接听。林海自嘲地道:“被绑架了一次,连智商都吓得降低了,茂东一中的校长都是地主黑心狼,不到九点半怎么会放主课老师回家。”

这一段时间休养在家,百事不管,最初还觉得舒适,随后便觉得百无聊赖。林海在家里看了一会儿电视,眼见着到了吃饭时间,取过手机和汽车钥匙,下楼开车到一中。

他是茂东一中的毕业生,在母校得到过许多荣誉,但是毕业之后,忙于在外打拼,还从来没有回过母校。远远地看见学校的拱形大门,十年时间,拱形正大门没有变化,来来往往学生则换了一批又一批。林海拿着钥匙来到正门,正门外的保卫是一个陌生年轻人,没有见到读书时代的老熟人,他失去寒暄的兴致,问清复读班位置,开车直奔东侧门。

东侧门的守门师傅仰头看着小电视,对门外世界不闻不问。林海开着小车大模大样地开进东侧门,停在教室前面。

此时刚到晚饭时间,齐燕玲端着饭碗站在走道上。复读班食堂饭菜总是让人提不起精神,蔬菜炒得又老又黄,肉丝入口如嚼糟木头。外面小炒倒是好吃,价钱着实不便宜,偶尔出去撮一顿没有问题,多了则会发生经济危机。

吃得索然无味时,她看见一辆小车开进小院,暗道:“今天有两辆小车开到复读班,这辆车是找谁?莫非又是找侯海洋?”

小车里走下一个帅气的年轻男子,进了男生寝室。齐燕玲好奇心被勾了起来,站在走道上继续看帅哥。

刘沪拿着饭碗从寝室出来,道:“今天的菜真难吃,等到星期天我们再去改善伙食。”

齐燕玲道:“厂里办事处四楼五楼都有空房间,如果能给我们几个当寝室就太棒了,到时我们就在办事处食堂吃饭。”

刘沪道:“听说齐叔要当副厂长,齐叔当了副厂长,就把我们几个弄到办事处去。”

齐燕玲道:“都是小道消息,作不得准。”

“无风不起浪,我听到好些说法了。”刘沪说着话,来到了洗漱间。她做事最讲究环保,嫌洗洁精是化学药品而拒绝使用,自来水水温低,很难洗掉油腻,她开着水龙头冲了半天才将饭碗彻底洗干净。拿着饭碗走回寝室,她见齐燕玲还站在走道上,奇怪地道:“怎么还在这,饭早就冷了吧。”

齐燕玲看着楼下,道:“今天中午侯海洋坐了一辆小车进来,楼下又有一辆小车。侯海洋是什么来历,一天之内有两辆小车来找他?”

刘沪道:“看来侯海洋家里很有背景。既然家里有背景,成绩又这么差,做点什么不好,何必来读复读班?”

齐燕玲还剩下大半碗饭,道:“今天我打的菜有点馊味,实在没有胃口,你陪我去吃酸辣粉。”

刘沪道:“你早点说嘛,我肚子都吃饱了。稍等一会儿,我放好碗就陪你去。”

楼前,侯海洋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右手拿着一支烟。小车离开东侧门以后,马达轰鸣,沿着门前小公路快速开向主公路。林海道:“詹老师有个绰号,你们知道吗?”

“同学们叫他詹圆规。”

“这个绰号非常传神,我们读书时就在用。詹老师其实非常优秀,当年我们班上高考数学成绩全市第一,他有很大功劳。我们毕业以后,接连发生过几起学生到教委投诉的事件,詹老师被调去教文科班。他现在说话的方式比以前要温和了许多。当年还真是刀子嘴。”林海想起读高中时的情境,道,“我一直记得进入高中的第一堂数学课,詹老师第一句话便把我们全体小孩子震住了。他说,我原来是学化学的,为啥让我教你们数学?因为原子弹已经造出来了,教你们学会数学就成了国家最大的难题。”

林海讲得颇为传神,将詹圆规的风格模仿得惟妙惟肖,侯海洋忍不住会心一笑。他随即收敛笑容,直言道:“林哥,我有不同看法。一个老师是否算是好老师,讲课水平只是一个方面。他这种方式很伤害学生的自尊心,对于某些差生来说,詹老师带来的伤害或许会成为人生阴影,所以我对他的评价不高。”

林海道:“没有想到你对詹老师是这个评价,原本是想请他给你课外辅导。一把钥匙解一把锁,我和詹老师关系很不错。”

侯海洋急忙道:“我没有学过高中数学,没有任何根基,詹老师教我就是床底下舞大刀,根本耍不开。我真要找家教,就找一个态度温和且注重基础教学的老师。”

“你说的也有道理,那就不找顶尖的老师,找一个普通学校的数学老师,明天给你答复。”林海一直对侯海洋保持着强烈的好奇心,谈罢请家教的事,他将话题拐到了看守所,道,“听说你在看守所里挺牛,成大哥了,这事挺有传奇色彩。我就一直纳闷你二十左右的年龄,怎么能成为牢头狱霸?”

侯海洋拿着香烟,一直没有抽,放在鼻前嗅着,苦笑道:“说起来也没有特殊之处,姐姐在外面找了看守所的熟人通融,我在里面又是光脚不怕穿鞋的,一不小心就成了大哥。”

林海发出了感慨,道:“你姐姐既能持家又能在外打拼,是个好女人,可惜沪岭一时糊涂……哎,我被绑架了半个晚上,当时觉得度日如年。在看守所的日子绝对很难过,不知你是怎么熬过来的。从这点来说,你很坚强,沪岭有你这般坚强也不会出事。”

侯海洋不愿多谈及跳楼逝去的姐夫,道:“我能从看守所出来,从根子上还靠了林哥,若不是你的事让真凶落网,我十有八九会被当成杀人犯。林哥,在我最绝望的时候,你猜我准备做什么?”

林海摇了摇头。

“林哥,在释放当日,我想把这个吞下肚子。”侯海洋从脖子上拉出一根铁丝,这根半边带绣半边光亮的铁丝被打造成一个圆形的环,用绳子吊起当成一根项链。

“铁丝做的?”

“我在看守所里偶然找到了这段铁丝,如果晚一天释放,我就准备吞下这根铁丝,然后在前往医院的路上或者医院逃跑。到时肯定会和警察冲突,那时就真成为犯罪分子了。”

林海和侯海洋是依靠侯正丽为中介建立起的间接朋友关系,一般来说间接朋友关系很难形成真正友谊。但是林海和侯海洋关系特殊,绑架案牵连出光头老三案子的真凶,一条无形之手将两人的命运紧紧联系起来,两人第一次见面就如多年未见的故友重逢。

“这一次回茂东,发现茂东也开始流行酸菜尖头鱼,去尝个鲜。”

“还是到前面的廖氏烧鸡公吧,炒盘鸡杂、麻辣鸡血,方便快捷,吃完饭我要去上晚自习。”

林海看了看表,笑道:“我总是不习惯你读复读班这个事,把这茬又忘掉了,走吧,我请你吃烧鸡公,这也是今年流行的菜。下次请你吃酸菜尖头鱼。”

胖胖的廖老板正站在店门口抽烟,一眼就认出侯海洋,将衣袋里的香烟掏了出来,道:“只有两位?吃点啥子,我下午才收到一批高山土鸡,都是三斤左右。鸡爪子又长又硬,绝对正宗。”

林海走遍大江南北,八大菜系都吃过,最钟情的还是略带川渝风味的家乡菜,他有意要与侯海洋商量,道:“好事不在忙上,你也别想着回去上课,今天就请你吃烧鸡公。”

廖老板善于察言观色,拍着胸膛道:“动作麻利得很,半个小时就成。”

侯海洋并非死板之人,见林海诚心请客,也就不再提上晚自习之事,只是暗自决定熬夜将耽误的时间补回来。

廖老板散了烟,走回厨房,对白衣厨师安排道:“今天街道蔡主任来不了,他点的小锅还有二十来分钟就行了,给靠窗那桌端过去。”随后提着装有老鹰茶的玻璃壶,亲自给侯海洋那一桌倒茶。

端着老鹰茶喝了一口,林海道:“这个老鹰茶其实是极粗的茶叶,若是放在其他地方绝对难喝,到了茂东餐馆喝起来就顺口。海洋,作为兄长说一句实话,读几年大学实在没有什么意思。九二年以来,社会发展日新月异,等你从大学出来,机会不知失掉了多少。”

侯海洋不知林海谈这番话的意图,静听下文。

“从去年开始,外资大量涌入国内,各地政策都很优惠。我注册了一家外资企业,准备回茂东投资,搞中外合资,合理避税。你如果有兴趣,可以到公司来工作,工作地点就在茂东,职位不可能太高,但是绝对有锻炼机会,只要肯做,两三年时间就可以挑大梁,我准备将岭西这一块的业务交给你。”林海企业处于高速成长期,极缺得力人手。他不太注重学历而更注重实际能力,像侯海洋这种在看守所能管板的人绝对是管理能手。

侯海洋万万没有料到林海会提出这个建议,深感意外,道:“我没有企业工作经验,恐怕有负林哥重托。”

林海笑道:“你恐怕没有认识到自己的能力。在看守所都能横着走的人,在哪里都是牛人,我看人眼光在行业内颇有几分薄名,不会看错人。我的提议很现实,你可以认真考虑。”

读大学是侯海洋从小的梦想,历经坎坷后,他终于可以向梦想发出冲击,因此不考虑林海的意见。道:“谢谢林哥,考大学是我从小的梦想,如果有机会而放弃,这一辈子都会后悔。我想不管什么时代,机会都有,暂时不考虑工作。”

林海劝道:“大学扩招的消息传出来好几年,如果真要扩招,大学教育就要从精英教育变成基础教育,大学生以前是天之骄子,以后肯定会被打落凡间。读不读大学和事业成功没有必然联系,这几年我都在广东活动,那里活跃的一大批企业家都没有太高学历,甚至还有许多重量级老板大字不识几个。你这个人天生就有组织才能,沉下心做几年企业,绝对比读大学强。在我这里工作四年,你就变成侯总,读四年大学,还得从最基层做起。”

侯海洋沉默数秒,道:“大学如果变成了基础教育,我连基础教育都没有接受过,拿什么来竞争?”

林海和侯海洋受教育不同,生活和工作经历迥异,行走在不同的人生轨道上,看问题的角度完全不同。

林海试着再劝了一次,道:“回省内搞中外合资,是你姐夫的想法。沪岭相当聪明,目光敏锐,大局观极强,可惜一时没有想通,主要是前期太顺利的原因。如今外资是超国民待遇,各地当官的都有资金红眼病,看见外资都饥不择食,普遍搞三免两减半,也就是企业创办的前三年所得税全免,后两年减半。”谈到这里,他忽然有些愤激,道:“妈的,制定政策的人都是脑残,合资企业所得税税率15%一33%,国内企业则55%,逼得大家搞假合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