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进来一个身高与侯海洋相仿的年轻人,穿着夹克衫,颇为帅气。他从床底拖出来一只皮箱,从箱中取了钱,直起腰,问道:“侯海洋,再不去打饭,等会儿就剩点渣渣了。”
侯海洋眼睛没有离开试卷,随口道:“我姐要来,我和她到外面去吃。”
穿夹克的年轻人孔宪彬是理科班学生,成绩中等,他实在想不明白数学只能考九分的人为什么还要复读,复读是为了考大学,这种基础明显考不进大学,复读有什么意义?临出门时,他看了一眼正在专心看试卷的侯海洋,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孔宪彬下楼,走出东侧门。
一中的正大门管理严格,随时有两个穿制服的保卫处人员值班,将每个不符合学生身份的外来人员视为侵略者。东侧门管理松散,进出随意,守门人充满眼屎的眼睛总是半眯着,放任外人自由进出。
孔宪彬想着侯海洋的分数便哑然失笑,无形中增加了参加高考的信心。走出东侧门,迎面开过来一辆小车,嘎地停在门前,吓了他一跳。他正要生气时,车窗摇下,一个端庄漂亮的女子挺有礼貌地问道:“请问复读班是不是在这里?”
孔宪彬升腾起来的火气顿时消失一半,朝身后指了指,道:“前面是教学楼,后面是住宿楼,男生一、二楼,女生在三楼。”
问话女子是侯海洋的姐姐侯正丽,她原本想自己开车到茂东,张沪岭爸妈坚决不同意怀有身孕的儿媳妇自己开车,派公司蓝鸟车送其到茂东。小车从东侧门朝里开去,守门人没有任何反应,脑袋都没有抬起来。青年人对漂亮的异性有着天然好感,孔宪彬回头目送小车,直到小车绕过教学楼,才继续前行。
听到小车喇叭声,侯海洋从房间里出来,几步跨到楼下。
侯正丽已经显怀,行动不太方便,下车以后双手叉在腰上,道:“茂东一中挺有名,绿化不错,你不请我到寝室看看?”
“姐,男生寝室有什么看头,臭气熏天。”
“既然来了,总得看看。”
跟着弟弟走到宿舍,尽管侯正丽有心理准备,仍然被臭脚丫子味道熏得差点呕吐出来,连忙退到走道上,干呕数声才缓过劲,道:“二娃,你们同学都不洗脚?完全是恶臭。”
侯海洋久处其中,早已闻不到其中真滋味,笑道:“男生宿舍都是这样,以前读中师时,全寝室都打篮球,味道比这里还要鲜。”
茂东一中在茂东算得上赫赫有名,侯正丽完全没有料到住宿条件这么差,道:“寝室住了多少人?”
“22张上下铺,44人,比看守所还要挤。这是专门给复读生住的房子,应届生的住宿条件要好得多,10人一间。”
侯正丽批评道:“茂东一中的校领导是死脑筋,复读班高考上线率比应届生要高,校方为复读生创造好一点的条件,能有效提升高考升学率,是很划算的事。”
侯海洋对住宿条件并不在意,道:“能有考大学的机会,我就心满意足了。”
侯正丽从随身挎着的小包里取出一张纸,道:“今天找你有急事,省建行要招临时工,只招收内部子女,张叔为你弄了个名额。机会难得,我知道你和爸一样是犟拐拐,特意到茂东来征求你的意见。”
侯海洋正在雄心勃勃考大学,完全没有参加工作的打算,断然拒绝道:“我不想当临时工。”
侯正丽耐心解释道:“张叔动用了多层关系才弄到这张表,一般的人根本没有到省建行当临时工的机会,转正可能性很大。我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否则也不会从岭西急匆匆过来让你填表。”
侯海洋接过申请表,半晌没有说话。
侯正丽观察着弟弟的表情,道:“你不愿意?如果真不愿意,也不要勉强。不过你要想明白,没有读过高中,八九个月想要学完三年的课程,考上大学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这一次确实机会难得,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
经过短暂思考,侯海洋下定了决心,道:“我不当临时工,既然决心参加高考,就不能中途退场。以前有一句被你嘲笑过好多次的话,叫做‘人生能有几回搏’,你说很酸,但是我觉得不酸,现在就是破釜沉舟,搏上一次。”
侯正丽苦口婆心地道:“你以前在新乡当小学老师时,费了不少心思要到镇政府和县公安局,不过是借调,如今是到省建行工作当临时工,比起镇政府不知要高档多少倍。我们都不再是小孩子,必须面对现实,指望不上家里,得靠自己。”
“姐,若是以前,我肯定求之不得,可是经历了这么多事情,现在我不愿意将命运交给其他人掌握。我们侯家不能永远依附于张家,在看守所时是迫不得已,如今获得自由,我不愿意再求他们,否则你在张家会没有地位。更重要的是在省建行当临时工,是否转正说不清楚,就算转正了也是最低级的职员。当年堂叔公侯振华十来岁就敢孤身闯世界,我们做后辈的不能堕了前辈威名。我主意已定,你不要再来动摇军心,如果现在放弃高考,我会后悔一辈子。”
侯正丽来之前就想到这种情况,不再多劝,将表格收进包里,道:“二娃,以前我们觉得爸爸太倔,不会变通,其实你的性格很像爸爸,说好听点叫做清高,难听点叫‘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原先一直担心你从看守所出来会意气消沉,或者行为乖张,现在看你还有闯劲,我很高兴,不愧是侯家儿子,姐姐尊重你的选择。”
“姐,像我们侯家这种不识时务的性格到底是好还是坏?”
“不论好和坏,总之是男人性格,不丢侯家人的脸。走吧,出去请你吃点好吃的,今天我没有开车,是沪岭爸派的小车,他们最宝贝我肚里的孩子。”
“你身子不方便,真不应该跑这一趟。”
“谁让你将传呼机停掉,根本不方便找你。而且我还想着当面说服你,所以亲自跑一趟。”
提起传呼机,侯海洋脑里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秋云的身影,自嘲道:“我停用传呼机是与以前的侯海洋彻底告别,以后有事可以写信。”停用传呼机以后,他还是将传呼机带在身上,只不过传呼机由通讯工具变成了电子表。
姐弟俩下楼朝小车走去,几个端着饭碗的学生朝楼上走,有同学饭菜中没有肉菜,只有淡汤寡水的叶子菜。侯正丽瞧见同学们的饭菜,怜惜地道:“复读班压力大,营养要跟上,等会儿我去买点岭西奶粉,早晚都可以喝一杯。你到复读班参加过考试没有,成绩如何?”
侯海洋道:“历史、地理、语文,甚至英语都没有太大问题,就是数学有点困难,第一次考了九分,这一次考了十三分,总算一次比一次有进步。”
侯正丽商量道:“你的数学根本没有底子,不想点特殊办法,数学成绩很难快速提高。我想给你请数学家教,没问题吧?”
侯海洋内心骄傲,但是并不狂妄,知道若不将数学这个短板补上,高考绝无希望,道:“姐,我们两人客气什么。凡是有利于提高成绩的做法,我都愿意接受。”
学生们从食堂端着饭碗,一群群地回宿舍。小车在人群中缓慢行走,从东侧门驶出校园。透过车窗看着同学们,侯海洋琢磨道:“复读班的升学率不到百分之二十,大部分学生注定踏不进大学门。我放弃到银行当临时工的想法是不是太草率、很愚蠢?”此念头刚浮起一个小苗头,随即被他摁死在心底,他给自己打气道:“我能到‘岭西一看’完好无缺地走一遭,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要想成为不受人欺负的上流人物,必须要有高起点,大学教育是成功的重要途径,我一定要考上大学。”
从岭西第一看守所无罪释放以后,侯海洋才知道发生在看守所外激烈的博弈。死者光头老三的父亲曾经是岭西省领导,省委政法委针对此案有“要案必破”的批示,他得知全部细节后,被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自己能从看守所无罪释放,得益于林海绑架案,如果不是因为绑架案牵出真凶,在光头老三父亲的哭诉下,自己说不定真的会被一粒子弹结果了生命。”
经历了姐夫跳楼事件与光头老三被杀案,侯海洋痛定思痛,对社会的现实性有了深刻认识。第一天走出看守所时,他在淋浴时曾经痛哭过一场,痛哭时立下了要成为人上人的誓言。对于民办教师子女来说,考上大学是成为人上人的捷径,这是他断然拒绝到省建行当临时工的重要原因。
学校正大门右侧有一座桥,是同学们进入老城区的必经之路,北桥头与学校正大门有三百米距离,南桥头则连接着人口和商铺密集的老城区。小车经过正大门,穿过大桥,停在南桥头的街道上。沿着街道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十来家餐馆。由于姐姐怀有身孕,还有张仁德派来的驾驶员,侯海洋选了一家挂着“廖氏正宗烧鸡公”招牌的中等餐馆。
烧鸡公最先出自于成渝老公路上,据说一位司机连夜开长途车,错过饭点,饿得如狼似虎,好不容易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发现一家饭馆,饭店食材用尽,正准备关门。老板为人豪爽仗义,见司机确实饿了,便将自己养的鸡宰掉,在剩余的火锅底料中加上辣椒和香料,没想到这一混搭意外地烧出一道名菜,从此风靡川渝。
茂东饮食受川菜影响甚大,凡是川菜流行什么新品种,眨眼间茂东就会出现模仿者。新派川菜烧鸡公名字土俗,味道霸道,甚合茂东人的糙脾气,在川渝流行两三月后茂东就冒出四五家烧鸡公馆子。
侯海洋素来喜欢美食,乐意亲自操刀,他走进后厨,在一长排鸡笼子里挑了一只个头均匀、毛色鲜亮的鸡公,交代跟在身后的厨师:“有的馆子做烧鸡公要放半勺子鸡精,这不算真本事。给我煮的时候,只用葱、姜、蒜、花椒、干辣椒,再加点大料、桂皮、青椒。”
这家烧鸡公餐馆以前是小店,厨师和采买皆由老板一人兼任,如今规模做得大了,老板便歇了手,主要掌控采买,以前的墩子升级为厨师。前墩子现厨师头脑死板,嘟囔着道:“做烧鸡公不用鸡精就提不出味道。”
侯海洋道:“味精和鸡精稍放一点,提提味就行,不放也没有关系。以前餐馆没有鸡精和味精,一样做出好味道。”
饭店廖老板恰好站在旁边,见客人内行,从胸前口袋里取出香烟,散了一支,道:“我这里的鸡都是山上放养的,肉质细嫩,安逸得很,在茂东绝对找不到第二家。”
侯海洋道:“用鸡精显不出本事,浪费了山上野养的大鸡公。味道弄地道些,我们以后经常过来吃。”
老板吸了一口烟,道:“学徒娃儿差些火候,用料重。一般的客人尝不出区别,你这个客人嘴巴刁,是内行,瞒不过你。等会儿我亲自下厨。但是要味道好,我就要用慢火,你别催,要等得。”
我就要用慢火,你别催,要等得。”
侯海洋道:“都十二点过了,也别太慢。老板,先抓盘花生,不要让嘴巴闲起。”
走出后厨来到大堂,恰好看见同学孔宪彬等人走进店里。侯海洋与孔宪彬是泛泛之交,略为点头,回到自己的座位。
孔宪彬一行有三男两女五个人,皆是323厂子弟。除了个子高挑的齐燕玲以外,其他四人全是理科班学生。
323厂是三线建设时期从上海搬到茂东山区的军工大厂,工厂干部职工以江浙人为主。三十多年漫长时间转瞬即逝,323厂有了在茂东出生的第二代。第二代们尽管在茂东土生土长,可是在独特封闭的厂区环境中培养出不同于茂东本地人的穿着打扮和气质,让人一望而知。按厂区里一句玩笑话来说:“323厂的人是生在山区里,心在大城市,与茂东的乡巴佬就是不一样。”另一句自嘲的玩笑是:“323厂的人是大城市的心,乡巴佬的命。”
五人在大堂角落坐下以后,绰号蔡钳工的同学压低声音,对齐燕玲道:“听说你们班上的侯海洋第一次数学只考了九分,而且九分都是连蒙带猜的,这次考了十三分。这种成绩他还来复读,脑袋进了水,被驴踢了。”蔡钳工父亲是323厂高级钳工,父亲精瘦,他却违反遗传规律,长成苹果一般的胖墩身材,无论穿什么衣服都圆滚滚的,很有喜感。
齐燕玲瞥了侯海洋一眼,道:“别人没有惹你,何必口出不逊。”
另一个男生田峰长得白白净净,戴副黑框眼镜,道:“到了复读班,大哥别说二哥,大家都差不多,蔡钳工凭什么瞧不起人,说不定侯海洋就是一个奇人。”
蔡钳工道:“侯海洋如果考得上大学,我蔡字倒着写,不信我们赌一赌。”
田峰双手抱在胸前,嘴角上撇:“我不关心别人的事,赌这种事有什么意思。”